《雙層公寓》參演者自殺悲劇背後:「真實」的破滅?

《雙層公寓：東京》參演者木村花的死，結束了這個熱門真人秀節目，並在日本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網絡仇恨討論。

去年9月，日本職業摔角手木村花(Hana Kimura)加入了熱播真人秀《雙層公寓》(Terrace House)，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想「找到一段美好戀情」。

這在《雙層公寓》中是個很常見的目標。節目跟隨六名一起住進一所豪宅探索愛情、生活與事業的年輕男女，已經在日本富士電視臺(Fuji TV)和網飛(Netflix)播出了五季，後者在大約190個國家播出了該節目，它溫和地演繹了「陌生人同住豪宅」這個最古老的真人秀節目類型，並已經成為一種全球現象，受到全世界粉絲和評論家的喜愛。

九個月後，木村去世了。5月23日，人們在她東京的家中發現了她，還有幾封自殺遺書。她去世前在Twitter和Instagram上發了一系列令人擔憂的消息。死時年僅22歲。

一個人為什麼會自殺，旁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在木村去世前幾周，她在社交媒體上成了惡意仇恨浪潮的目標——她告訴一個朋友，這大多是由於《雙層公寓》的製片人指示她表演的東西。去世前幾個小時，木村發推說：「每天，我都會收到將近100個直截了當的觀點，我不能否認我受到了傷害。」

她的死引發了日本全國對網絡霸凌的反思，並給《雙層公寓》帶來了突如其來的悲慘結局。富士電視臺很快砍掉了這一季的剩餘部分，並且沒有說該節目未來是否會回歸。（網飛仍在繼續播放現有節目，包括木村參與的那幾集，公司拒絕就本文置評。）

作為一名職業摔角手，木村花的職業生涯雖然短暫，但卻充滿傳奇色彩，她贏得過多次冠軍和獎項。NIKKAN SPORTS, VIA REUTERS

但那些與木村花關係密切的人，比如她的母親木村響子(Kyoko Kimura)，仍在懷疑這檔溫和的真人秀在多大程度上導致木村花的情緒出現致命下滑。本周，木村響子向日本廣播道德監督機構「廣播倫理與節目改進組織」(Broadcasting Ethics & Program Improvement Organization)提出申訴，稱木村花的死與該節目有關，並指控該節目將木村花塑造成一個具有攻擊性和暴力的人，侵犯了她的個人權利。

她仍然對富士電視臺、東娛（East Entertainment，拍攝《雙層公寓》的製作公司）和網飛對這場悲劇的反應深感失望。

「我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寂靜，」她說。「她那麼拼命工作。這一切都是為了別人的金錢利益。」

眾所周知，真人秀節目都是通過大量製作和編輯來推動敘事、製造戲劇性的，但許多粉絲認為，藝術上顯得很平庸的《雙層公寓》比大多數真人秀更真實。室友之間的交流可能會遲疑不決，顯得笨拙而又可愛，很長一段時間裡可能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富士電視臺和該真人秀中由名人組成、在另一個演播室裡對屋內事件做實況評論的「八卦嘉賓」都曾多次聲稱，「根本就沒有腳本」。

雖然一些前劇組演員支持《雙層公寓》，認為它誠實透明地反映了他們在那棟房子當中的時間和體驗，但也有人說，這個節目和其他粗鄙的真人秀節目一樣是受到操縱的。在採訪中，他們說富士電視臺的工作人員廣泛諮詢了參與者的感受，並指示他們進行某些對話，或是採取某些行動。他們說，工作人員的幹預導致了約會、爭吵和節目中一些標誌性的場景。

接受時報採訪的幾位參演者要求匿名，因為參與者都籤署了保密協議，禁止談在片場發生的事情。其中三位接受時報採訪的參演者表示，關於一些互動應該如何展開，以及一些參與者應該如何行動，該節目做出了強橫的規定。

「我被好幾個製片人拉到一邊，他們對我大發雷霆，」一位曾經的《雙層公寓》居住者說。「他們給了我很多壓力，讓我在節目裡做一些事情——我被選為適合某個角色的演員。」

讓木村花成為社會棄兒的事件也是因為這樣的幹預導致的。特別是有一集，木村花因為室友不小心弄壞了她心愛的摔角服做出憤怒的回應，這在Twitter和Instagram上引發了一連串的辱罵，有些人甚至要求木村「去死」和「消失」。（最有煽動性的信息已經從平臺上刪除。）由於參演者們都傾向於使用更間接、更少對抗性的方式來解決衝突（這在日本很常見），她的爆發對許多觀眾來說可能像是高潮劇情。

木村花的母親說，讓她在《雙層公寓》中扮演惡棍是不公平的。ETSUO HARA/GETTY IMAGES

木村花通過LINE（一款流行的日本通訊應用）發給朋友的一系列信息表明，這一幕是製作人安排的。根據信息，工作人員指示木村動手打室友小林快(Kai Kobayashi)，並讓她發脾氣。「這不是真的，」她寫道。「我真的覺得很糟糕。」這些信息由日本雜誌「文春在線」(Bunshun Online)首先發布，並由木村響子分享給時報。

富士電視臺女發言人原玲子(Reiko Hara)表示，「沒有做出任何不當的表演安排或指示」，她還說，「我們正在調查此事。」

在本月早些時候的新聞發布會上，富士電視臺社長遠藤龍之介(Ryunosuke Endo)說，該節目只呈現準確反映演員感情的場景。

複雜的體驗

許多《雙層公寓》之前的參與者深情地回憶自己在節目中的時光，認為這是一次有意義的體驗，也是潛在的職業發展助力。上村翔平(Shohei Uemura)是2017-18年播出的《打開新大門》(Opening New Doors)一季中很受歡迎的參演者，他認為住進那棟房子裡是他成長的源頭。

「我必須超越自己的極限去思考，」他說。

四位前參演者也談到了工作人員的友好和支持。「我真的很喜歡所有參加進來的人，」2016年《阿羅哈州》(Aloha State)中的福山智可子(Chikako Fukuyama)說。「他們不覺得我們無關緊要。」

一些前參演者反駁了該行動是由製片人設計的說法。一位演員說，她從未收到過任何具體指示。另一個人解釋說，雖然他沒有得到工作人員的任何指導，但《雙層公寓》的居住者們在鏡頭前後的表現往往會有所不同。

然而，即使是那些喜歡拍攝時光的人也承認，熱情的粉絲群可能會很殘酷。「關於卡戴珊姐妹的評論更輕鬆，」另一位演員說。「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批評者指出，《雙層公寓》的結構設計可能是木村花遭受網絡攻擊的原因之一。

「因為我們被告知這個節目是真實的，所以觀眾也就接受了它的真實性，」雅虎日本新聞(Yahoo News Japan)的電視評論家、東京上智大學(Sophia University)文學教授水島宏明(Hiroaki Mizushima)說。「所以，如果有人做了觀眾不喜歡的事情，觀眾就會對他們進行人身攻擊。」

新澤西理工學院網絡心理學主任朱莉·安西斯(JulieAncis)博士說，演員的年紀輕輕以及在人際關係和親密關係上相對缺乏經驗可能使他們更容遭受這種評判。

《雙層公寓》更具麻煩的方面也揭示了日本緊迫的社會問題。多年來，政府當局一直在努力平衡網絡侮辱與言論自由之間的關係。木村自殺後，他們重新開始了懲治網絡欺凌行為的努力，並且在6月4日，總務省的一個小組提出應能夠迫使社交媒體運營商透露發出詆毀帖子的人的姓名和電話號碼。該省希望在11月草擬該計劃的最終版本。

但是，日本還遭受高自殺率、校園欺凌頻發以及有限的心理衛生保健資源的困擾。如果不首先解決心理衛生保健方面的基本不足，新的網絡欺凌法律就沒有多大意義。

「我們的研究表明，法律和懲罰並不能阻止網絡欺凌者，」佛羅裡達大西洋大學犯罪學教授、網絡欺凌研究中心聯席主任薩米爾·辛杜加(Sameer Hinduja)說。「似乎最重要的是諸如家庭、社區和學校之類的社會機構在共情和適應力等方面提供指導和教育方面的作用。」

北海道北見工業大學(Kitami Institute of Technology)計算機科學教授米哈爾·普塔申斯基(Michal Ptaszynski)說，目前，日本的網絡欺凌教育不足以對付問題的普遍性。

「孩子們在關於社會的課堂上對騷擾有簡單的了解，」他說。「在實際發生的網絡欺凌中，這仍然無法為他們提供任何防禦方法。」

悲劇的積累

儘管經歷了短暫但充滿傳奇色彩的摔角生涯，其中包括多個冠軍和獎項，但木村加入了《雙層公寓》，成為又一個平易近人的迷人角色。粉紅色的頭髮、活潑健談，但在節目初期非常害羞，甚至都不敢看她喜歡上的籃球運動員田渡凌(Ryo Tawatari)，而是用枕頭遮住臉。

「當她第一次參加節目時，她真的很高興，」木村響子說。但是很快，甚至在今年春天摔角服事件發生之前，木村花就開始艱難地面對社交媒體的批評。

由混血、偶爾有非日本人參加的《雙層公寓》在日本電視節目中是相對罕見的。有一半印度尼西亞血統的木村成為種族主義和網絡霸凌的攻擊目標。

《日本時報》撰稿人法拉·哈斯納因(Farrah Hasnain)一直在為國際粉絲將有關木村的日本文章和社交媒體帖子翻譯成英文。她說：「我記得曾經看到過殘酷的漫畫，她被畫成大猩猩的樣子，嘲笑她的深膚色。」

「我很不高興，因為富士電視臺或評委裡似乎沒有人為她辯護——就由著它去。」

據她的母親說，木村幾個月來一直在考慮退出這個節目。之後，隨著「摔角服事件」那一集3月31日在網飛首播、5月18日在富士臺播出，網上出現了大量惡毒的評論，這極大地加重了木村的情緒困擾。她母親說，當時，因為疫情導致拍攝暫停，木村獨自住在租來的公寓裡，而且由於網絡霸凌從源源不絕升級為全面攻擊，她無法與家人經常見面。

在一次採訪中，一起出演那一場景的小林快說，那一集在網飛播出一個半月後，木村在5月給他打電話道歉，並告訴他是製片人讓她那麼做的。小林說：「我很高興聽到她那麼說，因為我認為她不是會做出那種反應的人。」

木村響子說，富士臺、東娛和木村的經紀公司——世界女子摔角明星聯盟(World Wonder Ring Stardom)和WALK都在推卸責任，在木村去世後她尋求幫助時，他們對她都避之不及。「他們告訴我，木村從未說過想離開這個節目，但自從去年11月下旬，她一直在說這件事，」她說。

明星聯盟和WALK未回應置評請求（東娛讓記者去問富士臺）。當被問及是否知道木村花可能因網絡攻擊而抑鬱時，富士臺的代表說，出於對死者家庭的關切，不會發表評論。

木村花去世後，粉絲們在東京的《雙層公寓》拍攝地擺放鮮花。KYODO, VIA ASSOCIATED PRESS

「我們很遺憾，社交媒體上的評論已成為一個大問題，」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