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追車,飛機撞毀,輪船逆行,逆時空的海陸空奇觀在同一個畫面裡以正向和逆向的時空同時呈現。子彈瞬間回膛,高樓逆轉爆破,海鷗倒著飛翔,漣漪反向聚合,這一切,令觀者瞠目結舌,腦洞大開。
迴文結構,祖父悖論,原教旨主義的電影技術控,後現代的時間觀與宿命論,這部看似老派的特工片,因為諾蘭深不可測的腦洞,製造出後疫情時代的觀影奇觀。
作為繼《星際穿越》與《盜夢空間》後,在內地上映的諾蘭「時空三部曲」的最新作,《信條》國際票房首周狂攬5300萬美元,霸佔32個國家及地區票房榜冠軍,創下9個國家及地區諾蘭電影最佳開畫成績,為全球電影市場注入了復甦的強心針。《衛報》《完全電影》《時代》三家媒體為影片打出了全五星好評,同時CTV更是稱本片為「諾蘭最佳作品之一」。
然而《信條》也成為諾蘭迄今為止口碑最富爭議的電影。在IMDB都豆瓣跌破8分。是否看懂《信條》激發了觀者的勝負心,也讓影片口碑經歷了兩極分化的捧殺。
《信條》的線索隱藏在龐貝古城的一塊薩特方碑中(Sator Square)。這塊石碑是歐洲的考古學家、語言學家、歷史學家都難以解開的謎團。
石碑上刻著的拉丁迴文詩句在歐洲很多教堂磚牆、壁畫上都有出現。T E N E T正向與反向順序的組合都是同一個單詞。十字架方向呈現的也是T E N E T。而在石碑上畫一個圈,路徑上的單詞也還是回文。
S A T O R
A R E P O
T E N E T
O P E R A
R O T A S
詩句意為,播種者阿里坡用著輪子工作。而另一層意思是:農神(薩特)一直控制著時間之輪運轉。在片中,凱特幾次提到,兒子要去龐貝古城,同樣印證了片中的隱藏線索。從符號學意義來解讀,石碑的回文書寫法也呼應了《信條》的主題和表現手法:扭轉、回溯。
這組詞彙同樣構成片中的幾個重要元素。Sator是毀滅者劇中反派的名字,Arepo是戈雅(Goya)名畫的偽造者,Tenet是電影的名字,Opera是開場戲的地點,Rotas是奧斯陸自由港的藝術品公司。
《信條》的故事結構,就像一個迴環交織的迷宮。開場的劇院恐怖襲擊對應結尾同一天的越南遊艇對決與斯塔克12決戰場,形成一個時間閉環。外交官的一句暗號:We live in a twilight world.說明了整個故事的時間概念。
鈽元素首尾相連,給恐怖分子、烏克蘭軍方洩密鈽元素的,都是TENET信條組織。而這是為了讓主角完成「測試」,整個人質解救行動,就是一場「測試」,也因此成為全劇的引子。
信條的英文TENET 由兩個TEN組成,一正一反,無名和尼爾的第一次任務和最後的任務,都是10分鐘,而最後的任務是一個順時間10分鐘和一個逆時間10分鐘。在印度攀爬大樓是十分鐘,追車大戰等待運輸車進入市區也要等10分鐘。
故事的迴文結構,不僅顯現在場景的安排中,同樣也體現在角色命運中。正向的主角是當下時空的主人公(片中他沒有名字),逆向的主角卻是來自未來時空的尼爾。一個救贖世界,一個救贖英雄。
整個故事裡,逆行的尼爾數次拯救了男主,斯塔克12決戰中,尼爾明知自己的結局,卻依然選擇犧牲自己完成使命,兩人命運在此交匯,世界命運也因此產生轉折。
促成所有事件發生並且成立TENET組織的是未來的主角自己。正如,主角和曾經利用他的印度女軍火商普利亞說過的一句話:我才是主人公。
而尼爾更接近《星際穿越》中的五維人類,在正向和逆向的時間洪流中「創造」或引導了先知。他與淚流滿面的男主說的最後一句:我在起點等你。讓這個故事也完成一個時間閉環。
《信條》的時空逆轉,是否有自洽的邏輯。成為議論的焦點。
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基普·索恩曾經通讀了《信條》劇本,為諾蘭梳理其中的科學概念。《信條》其實就是描述時空穿越,只不過這裡的時間機器是一道逆轉門(Turnstile)。電影的理論基礎,就是熱力學定律。
熱力學和熵。這是德國物理學家魯道夫·克勞修斯在1854年提出的概念,是熱力學中表徵物質狀態的參量之一,其物理意義是體系混亂程度的度量。
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中的熵總是不斷增加的。因此,時光逆流是不可能的。然而隨著量子力學的發展,科學家在量子實驗中,發現了時光逆流的現象。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熵的增減過程是可逆轉的。
時間逆流也並非簡單的倒帶,嚴格遵循「熵減定律」,結果發生在原因之前。影片用博物館裡一段子彈回膛的過程來展示這一定律。
電影中所有逆向的角色,都是正常的熵增狀態,角色狀態沒變,改變的只是時間逆流之後的世界狀態。這也就是為什麼薩特點火引燃男主的汽車,火苗在爆炸後逆向結冰的原因。
片中,男主遭遇了3場令人瞠目結舌的「逆熵」大戰——機場倉庫探底,高速公路飆車,以及結尾的大決戰。在逆向世界裡的設定裡,角色需要帶著氧氣面罩才能呼吸,因為氧氣不能逆向進入肺膜。
片中的一些角色在經歷了兩次逆熵運作後,再次進入正向狀態。比如逆向回來的尼爾並沒有戴著面罩,而是再度逆轉後與主角共同經歷正向世界裡的時間線。在開篇劇院恐襲中協助主角的黑衣人就是逆行回來的尼爾。
在逆向世界難免會與過去的自己遇見,與「另一個自己」接觸會導致自我毀滅。穿越旋轉門時遇到的人是主角自己,高速追車時看到翻車的也是主角自己。穿上特製的服裝,隔絕與外界的熱交換,這樣男主才有機會自己打自己。
諾蘭突破了從空間上兵分兩路,通過逆轉門來設計的時間軸鉗形戰術(軍事術語,兵分兩路從兩個方向夾擊敵人。)《信條》中使用了紅色和藍色來區分正反時間,紅色代表正常世界的瞬時狀態,藍色代表逆時狀態。
最後的斯塔克12決戰場也是正向的紅隊和逆向的藍隊。諾蘭使用了他慣用的平行剪輯手法,讓整個大戰的觀看難度陡然上升。藍隊的尼爾以自我犧牲的方式換取了最終勝利。影片中的紅繩掛墜揭示了蒙面尼爾的身份,而他的故事則是隱藏版的《信條》。
諾蘭是重組時間的好手,他對時間的理解有自己的一套哲學體系。正如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所說,一般人會把三重時間維度像磚塊般壘到一起,諾蘭卻把它們擰成了麻花。
《記憶碎片》,用倒敘來呈現失憶造成的時間混亂。
《盜夢空間》,用多層夢境來呈現不同的時間感受。
《星際穿越》,用引力波來穿越不同流速的時間。
《敦刻爾克》,用陸海空時間跨度來營造緊迫感。
《信條》,則是一個全新升級的莫比烏斯環式的故事,收尾相接互為因果。因此在電影設定的時空中理解故事更加困難。
但是在諾蘭的電影裡,已經發生的事情,從來都是不能被改變的。他對時間的理解有一種後現代的宿命論。「一切已經發生的,是一定會發生的。」但因為劇中互為因果的事件發生,才導致將要發生的(毀滅)沒有發生。
電影中,逆向逆轉回去的人,可以給過去的人傳遞關於未來的情報。利用時間差來贏得優勢。薩特通過這個辦法來監聽信息,搶奪鈽元素。時間膠囊是未來與過去的溝通介質,逆向物品在未來埋下之後,會被過去的人發現。薩特也是靠著這個方法來給自己的計劃鋪路。
與此同時,在正向時間線的發展中,掌握了逆轉時空秘密的男主,可以通過這個辦法,從未來逆轉回來。結尾凱特在學校門口感知危險時,面對監控報告地點,這樣男主獲得信息後可以趕來解救她。
無論是《盜夢空間》還是《星際穿越》,其內核依然是好萊塢故事中男主人公「回家」的母題,而在《信條》裡「回家」的是薩特的妻子凱特,她沒有聽從男主的安排,殺死了邪惡的丈夫奪回對自己和兒子的控制權。
關於尼爾的身份,有一種猜測,尼爾有可能是凱特的兒子,凱特的兒子也在電影裡表達過自己想去薩特石碑出土的龐貝古城,這也符合薩特方磚回文的設定。
而尼爾(Neil)意為勝者,名字倒過來寫是「Lien」,在法語中是「連接,關係」的意思,符合電影裡連接現在和未來的意思。男主逆轉時空拯救了凱特,她的兒子Max在長大後,穿越時空來拯救男主。這一設定似乎也符合迴文結構。
時間是諾蘭電影裡非常重要的概念,時間穿越電影裡常出現的「祖父悖論」來探討時間穿越所產生的效果和影響。祖父悖論,或者叫外祖母悖論,是法國科幻小說作家赫內·巴赫札維勒在1943年小說《不小心的旅遊者》中提出的一個關於時間旅行的悖論。片中,諾蘭並沒有對「祖父悖論」展開討論。
「熵增」和「逆熵」能否在同一時空中交匯。這成為影片的推演的關鍵。也是很多觀眾爭議的焦點。諾蘭的設定是單一宇宙的世界觀,還是多個平行宇宙,讓很多觀眾對影片的理解造成認識分歧。這也是諾蘭刻意製造的時空混亂。
是否存在平行世界?諾蘭從自由意志與決定論的聯繫出發,借尼爾之口說了出來,「無法解釋。」但是一如諾蘭在以往的電影中所表達的,人的自由意志和行為,無法改變因果。而片中,唯一具有自由意志的是來自未來的尼爾,但他依然遵循著自己的宿命去完成使命。
諾蘭在接受西班牙電影媒體Sensacine的採訪時,提及時間是在其電影作品中的意義。
「自從我開始拍電影,就著迷於電影的運行方式,觀眾是怎麼樣觀看電影的,電影人又是怎麼創作的,著迷於這些和時間的關係。我覺得在所有媒介之中,電影和時間的聯繫尤其獨特。作為觀眾,觀感的產生,或是電影中故事的持續時間,對比坐在電影院觀看電影的時長,這之間存在著很複雜的機制。向觀眾展示這種機制,並讓他們參與其中,一直是我的樂趣。」
人物、故事與情感,不是諾蘭想要在其中表達的重點,這也是《信條》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但尼爾的故事卻足以承包全劇的淚點,只是因為隱藏線索很多人在一刷時未曾注意。)
在這個意義上,《信條》更像是一種行為主義,諾蘭的電影或許將以《信條》為中心,形成過去與未來的交匯,在其中是諾蘭構建的因果宿命與時間哲學。在諾蘭的電影美學中,人類歷史在這個意義上,具有了一種全局觀。
高速爆炸的信息,縝密的邏輯,硬核的技術,高能的技巧與套環結構,形式感的登峰造極讓許多人望而卻步,但形式本身就能帶來猶如宏大樂章般令人愉悅的美感,借用電影中的臺詞,「不要嘗試理解,感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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