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為電影《偷窺》劇照)
未到而立之年就接二連三以破舊立新和驚世駭俗來改寫戲劇、電影和電臺廣播發展史的一代奇才奧遜•威爾斯(Orson Welles),晚年喜歡上美國電視的清談節目打發時間。一次主持人問他心目中可有一部電影稱得上是「色情傑作」(pornographic masterpiece)。威爾斯答道:「世上沒有偉大的色情電影這回事。你只能夠在激起觀眾的性慾和他們對故事的好奇兩者二擇其一。你要令觀眾慾火焚身,便只有放棄故事的完整和趣味。」
正在香港公映的康城(坎城、坎城)金棕櫚大獎得主《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不算是色情片,但它稱不上是傑作,卻跟它冗長、露骨的性愛場面大有關係。兩個貌美、身段驕人的年輕女子在床上愛撫、接吻和口交當然大有瞄頭,但當攝影機像貪婪的眼睛那樣對準她們,並且在她們赤條條的肉體上遊走,她們馬上變成男性凝視(male gaze)下的性對象(sex object),做愛立時淪為奇觀。
美國文化學者梅菲(Laura Mulvy)早在二十多年前,已在《視覺快感與劇情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中指出,女性的他者性(otherness)和被觀賞性(to-be-lookedness)在好萊塢的電影中被無限放大,男觀眾透過攝影機和電影中的男性角色賞玩女性的胴體。佛洛伊德稱這種將別人視作性對象的傾向為「窺視本能」(scopophilic instinct)。從這個角度看,《接近無限溫暖的藍》是一套有好萊塢窺視本能的法國片,難怪得到史匹堡(Steven Spielberg)、李安、妮歌.潔曼等人組成的評審團垂青。
導演阿必迪拉•堅志澈(Abdellatif Kechiche)善用平鋪直敘的白描手法,將戲劇埋藏在生活之中,兩個女主角的演出也真摰動人。可是,那幾場沒完沒了、導演得過了頭(over-directed)的做愛戲不但大大削弱影片故事推展的勢頭(narrative momentum),也破壞了貫穿全片的自然主義風格。兩個女演員愛黛兒•顏茜彩寶露絲(Adèle Exarchopolous)與蕾雅.詩端(Léa Seydou),一個情真意切,我見猶憐;一個愛憎分明,義無反顧。只可惜導演不僅要她們在鏡頭前演戲,也要她們在床上做體操。那幾場令衛道之士義憤填膺的做愛戲令人心有戚戚焉,因為你看到導演的「無形之手」怎樣操縱兩個女演員的一舉手一投足。兩個光芒四射的演員一下子變成按照教練指示做出高難度動作的床上體操運動員。
然而很諷刺,正是這些將她們貶為木偶的性愛場面令兩個不見經傳的女演員名揚天下。以史匹堡為首的評審團史無前例地把康城影展的最高榮譽共同頒給《藍》的導演與兩個女主角。史匹堡更明言,「片中年輕女演員的精採演出令評審看到如痴如醉、嘆為觀止」。「驚為天人」的背後是「大驚小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視做愛如家常便飯的歐洲電影讓視做愛為禁忌的好萊塢大開眼界。六十年前,當時只有二十一歲的夏麗葉•安德森(Harriet Anderson)在英格瑪•柏格曼(Igmar Bergman)的《不良少女蒙尼卡》(Summer with Monika)中玉體橫陳,同樣令美國的電影工作者「看到如痴如醉、嘆為觀止」。
《藍》以近乎色情的露骨手法寫女同性戀性愛,令美國人瞠目結舌,愛達荷(Idaho)州政府更視之為洪水猛獸,下禁令將其封殺。這種偽善、小題大作和迂腐守舊,反映了美國電影界以至社會對性的孤陋寡聞,可稱之為一種美國式的sexual provincialism。好萊塢的電影越來越乏味和公式化,跟它的sexual provincialism不無關係。
好萊塢近來對韓國電影大送秋波,既重拍《原罪犯》,又羅致金知雲、樸贊鬱和奉俊昊等人遠道而來執導演筒,可能是被韓片巨大的「性能量」(sexual energy)所吸引。最有趣的韓片,從《快樂到死》、《原罪犯》和《恩嬌》到被稱為韓國言志電影第一人的洪尚秀的情慾之作,全是給性充了電(sexually charged)似的洋溢著旺盛的欲望和生命力。韓片的女主角不像香港女星那樣惜肉如金。她們不是「聖女貞德」,而是隨時寬衣解帶、對做愛樂此不疲的「性女操得」。難怪全球的觀眾看到「如痴如醉、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