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行動 & New Order | 與神同行

2020-12-24 騰訊網

來自成都的樂隊秘密行動不只一次地表示,「New Order是最初啟發我們玩樂隊的人。」如今,他們作為嘉賓參與了New Order的歐洲巡演——這像是一場隆重的加冕儀式。它意味著80年代曼切斯特精神的再延續,而傳承者來自中國。

柏林蒼穹下,Tempodrom的尖頂直衝向夜空。步入場館中心,原本空曠的空間已被複雜的舞臺設備重新定義區隔。觀眾站在舞檯燈光之外,黑暗之中不跳躍也不湧動。只偶爾跟著臺上的暖場樂隊輕輕晃動身體。

說不清是連日折磨人的牙疼還是臺下觀眾的反應更令人忐忑。秘密行動樂隊的主唱梁藝突然疑惑:「是不是我們演得不夠好?」甚至有些沮喪——自己沒能像前幾場演出一樣徵服觀眾。

時值2019年10月7日——成都樂隊秘密行動與傳奇樂隊New Order的巡演路程已經過半。從布拉格、慕尼黑到柏林,跨過歐洲五個國家,在六個城市為New Order擔任巡演嘉賓。慕尼黑站後,兩支樂隊馬不停蹄奔向下一站。身後是慕尼黑媒體毫不吝嗇的讚嘆:「從沒有哪支新樂隊像秘密行動這樣,第一次在一個新的國家演出,就達到如此好的效果。」哪怕在偶像New Order氣勢磅礴的現場前,他們依舊完整且完善地表達了自己。

來自成都的樂隊秘密行動

而這一切正在接受著柏林觀眾的審視。秘密行動表演了新專輯Fragment(東方碎片)中的那首Why We Choose to Die in Berlin,比其他時候都更應景些。仿佛回到2018年1月,成員們每天在柏林丈量住處至錄音室兩點一線的距離,在歌詞中寫下「柏林精神」這樣的形容,卻並不指向柏林著名的地下文化圖景。他們試圖抓住東方與西方兩臺不同機器的運轉邏輯。

全場演出結束,六人窩在休息室裡討論今天有哪些失誤,「存在哪些根本的問題,以後要怎麼解決」。例行走到周邊售賣區域,卻忽地被樂迷團團圍住,帶來的CD、黑膠瞬間被搶購一空,場面一度混亂。

直到此時,他們才從「柏林樂迷太難徵服」的沮喪中回過神來。柏林人與這座城市氣質極其貼合,連表達喜愛的方式都內斂。

作為秘密行動海外的經紀人以及New Order的多年好友,Mark Reeder大概會對這一幕感受更加深刻。年輕時候,他一手促成了Joy Divison(New Order前身)的第一次柏林演出。如今年逾花甲,他帶著這支成都樂隊和他們的「東方碎片」,與早已成為傳奇的New Order一起在他熟悉的領地巡演——見證年輕的中國樂隊在另一種文化之中發出自己的聲音。

秘密行動貝斯手 小伍

從2019年6月New Order宣布秘密行動作為他們演出嘉賓,這支來自成都的樂隊接收到來自全世界的關注。即使他們並不願意以二元對立的方式來定義新與舊,東與西,當他們的音樂在歐洲大陸上響起,面對截然不同的文化、陌生的語言和新面孔,他們欣然接受了無法被輕易言說,卻真實存在於自身的東方氣質。

「作為音樂人,我們想把自己最好的音樂展示給從來沒聽過我們的歐洲觀眾。歐洲觀眾本來就是在搖滾音樂、電子音樂的浪潮裡面長大的,而我們自己小時候並沒有在這樣的環境裡。他們很了解這些音樂。如果得到了他們的認可,我會很高興。」

但回到音樂和演出本身,秘密行動又清楚地知道,這種認可與那些更宏大的詞無關——無論是 「東方」還是「文化」。

「走了這一趟巡演我們意識到,你是哪兒的人,說什麼樣的語言,真的太不重要了。」主唱梁藝如是說。

重要的是什麼呢?

大約是:「我現在比較相信自己。」

從巴黎坐長途汽車到布拉格,與New Order會合,隨即開始為期半個月的巡演。剛剛落定,Mark將秘密行動正式介紹給了New Order的主唱Bernard Sumner。秋日裡,一行人在布拉格市內進行了小小的觀光。途中,Bernard和他們講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中國的趣事。梁藝則告訴Bernard中國現在的樣子。

牙疼一直在困擾著梁藝。比牙疼更牽動神經的是,即將與這支從小就一直聽聞的頂級樂隊開啟的演出之旅。

2018年,傳奇製作人Mark Reeder擔綱製作的Fragment問世。為此,Mark特意重啟了自己的廠牌MSF,為秘密行動在國外發行唱片。越發成熟的秘密行動將這張專輯投向樂迷,立即收到了熱烈反饋。幾乎在同時,Mark Reeder和Bernard在波蘭旅行時將秘密行動的音樂介紹給New Order。音樂之中的生命力與創造力,讓New Order決定邀請這支成都樂隊作為嘉賓,加入到New Order森嚴的巡演系統。

傳奇樂隊New Order

New Order和秘密行動一樣緊張。即使已經成名近四十年,這是New Order第一次在布拉格演出。捷克觀眾究竟會給予怎樣的反饋,兩支樂隊都無法預料。

而秘密行動首先面對的是New Order嚴謹而精確的時間表。每一個環節都嚴絲合縫。這種預期,在他們抵達之前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所有的設備和配件都準備了兩份。國內沒有準備齊全的,到了首站布拉格也即刻備齊。

秘密行動租了兩輛大汽車,將所有東西都塞進去。而一與New Order團隊碰面,他們的所有設備就被New Order的工作人員接管。停在秘密行動大巴旁邊的是三輛更加高大的大卡車,裡面裝滿了這次巡演所需的全部舞臺搭建材料和演出設備,足夠原地搭建一個專業的音樂節舞臺。這樣的專業度,讓所有人都鼓足精神,「不讓自己成為巡演的麻煩」。

New Order鍵盤手 Gilian Gilbert

掐頭去尾,暖場表演時間在三十五分鐘。結束之後,必須在十五分鐘內將舞臺上屬於秘密行動的設備騰空,再由New Order的工作人員上臺進行複雜而嚴謹的準備與調試。無論是表演時間還是上下場,都如齒輪般絲絲入扣。

好在觀眾被秘密行動營造的音樂氛圍籠罩,秘密行動又在六分鐘內就完成了所有撤場。大家懸著的心總算放下。整場演出結束,New Order對他們說,下一場,秘密行動可以再多演一首歌。

「每一場我都會看社交網絡的樂迷反饋。很顯然,我們演奏的是西方音樂,但是他們還是會覺得很東方。」顯然這與梁藝之前想的不謀而合。年少時對「像」某個樂隊的執念求而不得,並非僅僅源於技術上的差距。「我們不是他們,我們是從另外一個環境成長起來的,我們做他們那樣的音樂做不出來,他們做我們這樣的東西也做不出來。」

秘密行動不再抗拒這種從根源散發出來的特質。成為不了Kraftwerk、Radiohead、the Chemical Brothers,那就成為自己。

秘密行動主唱 梁藝

在音樂之中,東方與西方的藩籬也並沒有那麼重要。有樂迷看完慕尼黑演出後,趕到柏林,專程參加他們之後在小場livehouse做的專場演出。那一首Why We Choose To Die in Berlin,也點燃了諸多歐洲樂迷好奇。每場籤售,都有人詢問那首「寫柏林的歌」究竟收錄在哪張專輯裡。他們透過音樂來了解這些中國年輕人眼中的歐洲。原本擔心自己的表達會不達其意,但秘密行動漸漸發現,他們觀察柏林的視角,也成為柏林的一種解釋,被另一種文化之下的人們理解並接受。

秘密行動稱自己的音樂為東方視角,西方表達。東方與西方這樣有些古老甚至簡單粗暴的二元對立逐漸模糊界限。在Fragment發布之前,樂隊和Mark就如何給專輯定名的事情發生過激烈的爭論。Mark希望這張專輯可以叫做From China,樂隊英文名Stolen和專輯名稱相連,仿佛從中國偷取的音樂靈光。

「我們會疑慮用China這個概念是不是太大了。我們是在東方文化中營造出來的一小部分,受到環境影響,但包含自己的部分。所以我們叫它碎片。」

到了今天,梁藝其實不再抗拒使用「China」所指向的含義,對於樂隊的「大與小」,終於保持一份難得的輕鬆。而這個未能成真的專輯名,也不再有機會出現在他們的候選裡。因為他們已在這一場場嚴謹的演出裡讓自己被看見。

「我們想做一張Massive Attack(素有Trip-Hop Gods之美譽的樂隊)那樣的專輯!」車從雙流機場駛向成都市區,第一次與Mark見面,秘密行動向這位傳奇製作人講述自己對新專輯的期望。

那是2017年4月。Mark Reeder應邀來到成都,展映紀錄片《B級片:西柏林的欲望與聲音》。出發之前,電音廠牌騎鼓唱片的創始人倪兵向他推薦了一個名叫秘密行動的成都樂隊的demo。Mark 決定藉此機會與這支年輕樂隊見一見。那個時候,秘密行動已憑藉2015年的專輯Loop嶄露頭角,與聲音玩具、New Noise、說唱會館、小酒館一起,成為成都音樂場景的新名片。

秘密行動主唱 梁藝(左)

秘密行動海外經紀人 Mark Reeder(右)

Mark Reeder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期待什麼樣的聲音。直到站在成都的三聖鄉,他聽到了和其他中國樂隊完全不一樣的另一面「中國」,「不僅在他們創作的音樂中,也在他們的自我表達」。但秘密行動的音樂和人,讓他覺得有新的東西在發生,而不是某一種翻版。「如果(我和秘密行動的)化學反應不起作用,那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而在成都的日子裡,Mark很快融入這座城市,吃辣,去保利樓上的TAG蹦迪。「它讓我想起了我年輕時的曼徹斯特,一個遠離首都的城市,但卻因富有創造力和有趣的人而蓬勃發展。」秘密行動也正是在這樣的土地上成長起來。

「我剛開始做樂隊的時候,其實就是學校演出需要。當時誰也不認識,就看著有兩個人面熟,就拉來組樂隊。」梁藝換了四川話,聊起樂隊的緣起,也自然了很多。在結束了歐洲演出之後,秘密行動馬不停蹄趕回國內,只稍作了休整,就加入到音樂節的演出。

秘密行動吉他手 方德

音樂節開始前,我和梁藝在上海迪士尼附近相約聊天。奔波的痕跡嵌在言語裡,但樂隊整肅完,立即做好了再度演出的準備。

2010發行的demo《給自己耳朵一次機會》早已從網絡上銷聲匿跡。他們曾帶著這些雖然稚嫩,卻已「經過理性思考」的歌曲,登上了成都著名livehouse小酒館的舞臺,為羽果樂隊做暖場演出。帶著這些歌曲,秘密行動在迷笛全國校園大賽中逐漸嶄露頭角。這張帶著學生時代烙印的作品,以流行搖滾為貫穿,洩露了樂手們幼年喜歡朋克音樂的痕跡。

兩年後,他們開始逐漸在音樂裡加入電子音樂的元素,便頭也不回地挨個兒從網上撤掉了這些歌。因為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有點瓜」。

秘密行動貝斯手 小伍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們認識了在四川音樂學院外開水吧的VJ Formol。成員們在奇奇怪怪的飲料裡聽奇奇怪怪的音樂,與這位奇奇怪怪的老外成為朋友,在還不清楚VJ具體能做什麼的時候,接收Formol做秘密行動的第六位成員。

一開始,梁藝對Formol的作品並不總是百分百滿意。那種「手作」的質感,與他期待的編程的精準,抑或聲勢浩大的「炸裂」大相逕庭。對比成員們「砸鍋賣鐵」去香港看到Kraftwerk的演出,總覺得那種高度精確和宏大才是自己想要的。」

甚至Loop出版發行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太喜歡這張飽受好評的首專,登臺儘量演最新的創作,毫不考慮樂迷是不是衝著那些默默被擠出曲目單的歌兒來的。「太清楚哪些地方當時太用力但其實差一點,哪些地方當時編得很吃力很勉強,只是搪塞過去的。這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越多,你對自己就越沒有自信。」

秘密行動VJ Formol(左)

秘密行動鍵盤手 段軒(右)

很久之後,梁藝才敢相信,第一次看完排練,Mark對他們的讚賞和支持,並不是出於客套和禮貌。「Mark一直說,我們是他見過的最特別的樂隊。告訴我們不需要像別人。

Mark讀到梁藝的歌詞,說在他看來,這就是詩。「你寫一個東西,你想去哪兒,是嚴肅的、激情的、憤怒的,其實我都能感覺到。它們都是準確的。只是它們需要再雕琢一下,再改一下。」

認識Mark之後,梁藝漸漸坦然接受自己和樂隊本來的樣子。他們不需要去成為九寸釘、Kraftwerk或者其他人。「Mark的這種做事方式真的讓我去想『我』這個問題。我們到底是誰,我們到底是不是應該正視自己,是不是應該欣賞自己。」

「以前我不喜歡自己的作品,因為它不像那種很完美的作品。但現在我覺得那個東西就是我,它和那些我希望像的樂隊都不一樣。」包括Formol那些並不「精準」或者「精緻」的影像,都不是為了向外去與其他樂隊類似,而是轉身向內,找到一種「獨一無二」。

秘密行動鼓手 袁雨豐

從機場前往成都市區的路上,Mark Reeder對那個「大舉進攻」式的期望不置可否,「我不知道他做不做得到,或許他做得到,但可能做不到。因為我只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麼人。」那張像Massive Attack質感的專輯最終沒有問世。最終掉落的是Fragment這一片東方碎片。

「年輕的時候,我總在電臺廣播裡聽到那些甜膩俗氣的流行音樂,流行音樂……流行音樂……流行音樂,有時候甚至覺得有些噁心。」

New Order主唱Bernard Sumner 起身倒了杯水,又緩緩坐回沙發裡。謹慎感與在舞臺上如出一轍,參雜些許鬆弛——輕輕靠上沙發背。

接著追溯到一切故事的開始,到Joy Division火熱之初和New Order成立之前,「那些東西都不是年輕人愛聽的,不過是他們覺得年輕人應該聽的而已。所以我們決定要創作自己真正喜歡的音樂。如果不讓我們自己創作這些,那是極其不公平的。」

New Order主唱、吉他手 Bernard Sumner

多年之後的2018,當New Order和好友Mark Reeder踏上為期一周的波蘭「歷史之旅」,聽到Mark播放起正在製作的新音樂,Bernard感到久違的欣喜。「第一次聽到秘密行動的音樂很美好,才華橫溢。而他們還這樣年輕。現在的流行音樂就像是快餐,大家總聽到快餐式的東西。這些並不那麼主流的音樂,讓我感覺很有意思。」

「我很想為他們提供一個平臺,不僅是讓秘密行動,還是讓其他年輕的音樂人,都有機會邁出他們真正意義上的一步。」Bernard將New Order如今的影響力,視為那個可以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的「電臺」。將那些能讓他「哭泣、感動,或者是跟著跳起舞來」的音樂放進去,再在更廣闊的空間裡迴響。

New Order吉他手 Phil Cunningham

無論是初出茅廬的年輕樂隊,還是像New Order這樣的業界傳奇,創作都絕非易事。「做出好音樂,真的需要你付出極大的努力。做一張唱片的難度不亞於造一輛車,車裡的每一個零件都得要你自己動手。」但音樂所帶來抽象卻深切的感受,卻無法通過更具象的言語來具體描述。我們能做的,就是將自己放空,敞開,到音樂之中去。

站在後臺,隨時觀察所有細節,等待著秘密行動演出結束,進入New Order的時間,樂隊成員和工作人員一起啟動,一切嚴格按照自己所制定的運轉方式高速運行。Bernard分身乏術,不曾完整地看到年輕人們在異國他鄉的聚光燈下緊張演出的模樣。但當音樂停息,舞臺下方傳來歡呼、尖叫和掌聲,透過層層舞臺裝置傳到後臺,Bernard內心深知,New Order開啟的音樂電臺,正帶著秘密行動的音樂,抵達更多的生命。

Dazed Mag

攝影: Martyn Goodrare / 陶韻

編輯: Zoe

文字統籌: 劉家威

撰文: 停雲

設計: Y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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