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這個節目所有環節都跟現實無關,那些綜藝慣用的吸睛手段一個也無,沒有粉絲拉票、沒有超級大獎、沒有真正像樣的撕逼、連明星的私生活爆料都沒有……所有人都只是站在這個舞臺上,老老實實做一件事:演一段戲。
如今幾乎所有綜藝都想售賣明星的真實生活,但我們看到的,只不過是放在偽真實場景中的表演人設。唯獨《演員的誕生》到第二季新開播的《我就是演員》,觀眾反而從所有假的劇本、假的場景中,照見了背後掩飾不住的真實:人設可以編、臉可以整、資源可以靠運作,但把所有這些外掛去掉,將影視明星赤裸裸地扔到舞臺上,在這種時候,到底專不專業、專業能力有多強,是完全騙不了人的。
而我們愛看的,正是這種被剝除了外掛後的真實。我們想看專業的人專注地做事,心甘情願被折服、被驚豔、被震撼到起立鼓掌——因為,於這流量年代,還能看到是專業在發揮最大作用,我們才敢繼續深信,經年受的教育、辛苦攢的經驗,還沒有白費,還沒有徹底敗給弄虛作假。
我看第一集時就被左小青和任素汐打動。
要知道,綜藝舞臺跟話劇舞臺不一樣,後者去掉了所有可能干擾演員注意力的因素,觀眾的情緒也是準備好的,所以很容易投入。但綜藝不一樣,觀眾上一秒還在吐糟徐嬌和胡先煦組合的山大王和玉嬌龍,看導師你一言我一語調教他們,下一秒就要轉換情緒看《1942》,目光肯定是抽離又挑剔的。
但左小青一上場,一舉一動,一個神情一句臺詞,立刻帶全場入戲。緊跟著任素汐與左小青的對戲,簡直是水乳交融、火花四射、渾然天成,直接把我看淚崩。
這種沒有一個神情多餘的共情能力,其實對於導師來說可能也挺尷尬,因為他們自己上場,說不定也不能做得更好。非要抖機靈給她們分出瑜亮來,就像吳秀波,立刻給自己挖了個坑。
記得多年以前有個電影導演私下點評紅得發紫的某大花:「她根本不會演電影,是按電視劇的路子在演。電影裡能隨便擠眉弄眼麼?生活裡,正常人說話哪有這麼咬牙切齒喘粗氣的?更別說電影是大銀幕,你一嘟嘴就是3層樓晃蕩的動靜。電影演員表演起來應該比正常人還要壓情緒。萬水千山不靠喊,都在一個眼神裡。」
真正有力量的表演,少,才是多。
然而給我最多驚豔的人,不是選手,是飛行導師陳凱歌。
在整個節目裡,他幾乎沒有說過一句尖刻的話,但問選手的每一個問題,都剛好問在他們自己沒想明白的關鍵節點上。搞清楚陳導的問題,就能搞清楚角色到底應該做什麼。他像有一雙點石成金手,三招兩式,就讓演員的表演脫胎換骨。
徐嬌、胡曉煦的尬演,別的導師都在分析問題,陳凱歌舉重若輕一句話就讓他們找到了方向;杜淳跟宋洋合作時,狀態還不穩定,合格,卻平淡。然而到了跟章子怡拍《豔紅》,陳凱歌連刀槍劍戟怎麼擱都在胸中有丘壑,告訴杜淳京片子音調的虛實,如何繪聲繪色、繪影繪行,眼神怎麼斜,甚至茶壺怎麼捏……稍微一調教,《豔紅》成片播放的時候,杜淳的表演層次立刻不一樣了,簡直是突破了自身境界的另一個他。
沒有人能什麼都懂。但陳凱歌,他自己懂的部分,是真的懂。信手拈來,一語中的,言行舉止,說不出的舒服。
可是,陳凱歌,興許也是中國唯一一個每拍一部新片,都會被開群嘲的大導演。
從《無極》開始,嘲笑他好像成了一種默契,每部片子的評論者都能找到智商上的優越感,因為陳凱歌后期許多電影本身的弱點實在太明顯:既想當成功的商業片,又想當探索終極意義的文藝片。這兩者相互打架,於是既不是好看的商業片,也不是牛逼的文藝片,人人都可以來罵一頓。
陳凱歌這輩子似乎也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缺點和優點一樣明顯。拍完處女作《黃土地》之後,陳凱歌的各種嘗試就一路撲街,還在坎城拿了金鬧鐘獎(專門頒給太無聊的片子,看完要定鬧鐘才能叫醒的那種……)。即使是中國電影最寶貴的傳世傑作《霸王別姬》,當時也沒命公映。何況那之後,又開始一路撲街。想迎合市場,又想堅持藝術追求,票房、口碑裡外不是人,直到去年《妖貓傳》才稍稍挽尊。
他真的太善於失敗了。因為所有這些失敗都不能阻止他——就算總被觀眾抽耳光,下一次他還是千方百計要把他對電影的執著放進去。並且,他的確是中國數一數二最專業的導演,他的嘗試就算當時被罵成狗屎,時過境遷後有時又會被承認。就連《無極》,95後給它的評分也反而在回暖。
《妖貓傳》那樣的浪漫、詭譎與輕快,很難相信出自一個66歲,一生始終交錯在成功和失敗之間的老人之手。他的少年氣,大約就來自全身心對電影本身的專注——他全神貫注地探索著自己關心的東西,足夠牛氣,也足夠傻氣。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陳凱歌那種大心臟,也沒他在國朝影史的地位,能夠扛得起反反覆覆的失敗。
就像任素汐在節目裡哽咽著說的:「我來這的原因是,我看到很多好劇本,但他們不來找我。我在想我其實演得很好,我想告訴他們我演得很好,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可以演得很好,你們可以信任我。」——她證明了自己可以演得很好,也許是最好的之一。但在過去10年,一個女演員最黃金的10年,她連證明的機會都沒有。即使是肉眼可見的將來,她的星途也未見得能從此坦蕩,她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幸運,才能跟流量小花們擁有平等競爭的機會。
雖然兩者地位迥異,然而某種意義上,陳凱歌和任素汐的困境是一樣的,或者說,我們所有人的困境是一樣的——我們不得不接受整個時代的焦慮,甚至接受劣幣全面驅逐良幣。流量決定了收益,而衡量一個人或一件事的價值,不在於Ta本身有多好,而在於Ta能不能製造一個又一個的興奮點、引來最大化的流量。
關於這個世界,最可怕的預言莫過於此:專業變得不再重要,流量變現才是王道。人們買爆款衣服、吃網紅食物、藝人們像導購一樣比拼誰更帶貨。
流行是雙刃劍。所有人一方面不自覺地被流行影響,一方面內心又很想反抗。越是這樣矛盾,我們越是容易迷戀那種看上去不華麗、不時髦、不合時宜,但是卻專注到令人落淚的人和事。
先是在故宮忍受清貧和寂寞、默默修文物的學者和匠人;然後是各種聞所未聞的手藝人、編字典的人;再然後是靠智商刷題碾壓庸俗人類的學霸……每次某個冷門職業的爆火,其實都是在這流量稱王的時代,人們內心焦慮的聚合。在我們的潛意識裡,我們根本迫切需要,那些不帶流量,卻需要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去深入的本事、專長、品格。
我很喜歡陳凱歌在沃頓商學院演講時說的一段話,「從我開始做電影,到今天仍然是這樣的想法:藝術家,都應當有單獨的視點。在這個視點中,他是孤單的,寂寞的,但是也是冷靜的。你們每個人的靈魂中間,也應當有一盞小小的燈火,這個燈火足以溫暖你,和你身邊的事。」
不合群有時候是一種寶貴的品質,哪怕有時因此看上去像是傻逼。但正是這一點跟人群的距離,能使我們專注下來,在熱愛的事物上沉浸進去,走得更遠,看得更深。
我們渴望一段真誠的表演,正是因為,任何靠外掛強推的垃圾都無法偽裝成真正的藝術。你的心是不是被打動,也是無法作偽的。我們流的淚、發的笑,都是投給最佳表演者的票。
照進這數據大躍進時代的微光,是我們始終在堅持的,那一點笨功夫。
也許慢,但一直未停息。
在最壞的環境,做最好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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