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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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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郝繼 編輯/露冷
市面上的資本和流量,總在不斷尋找出口。前些年是街舞、說唱,這個夏天輪到了搖滾。特殊之處在於,其他行業毫不諱言地以賺錢為最大目標,而搖滾圈卻總有人在爭辯自我表達與金錢之間的關係。
談論中國搖滾樂這門生意,沈老闆自然是最繞不開的人。如果22年前沈黎暉沒有創立摩登天空,那麼2019年就不會有《樂隊的夏天》這檔綜藝節目。
這麼說,並不是想梳理「誰孕育了誰」之類的中國搖滾發展脈絡,而是僅僅出於商業上的推論。節目七強中一半來自摩登天空,HOT5的前兩名——新褲子和痛仰都籤約沈黎暉旗下,後臺的經紀人更是摩登天空不同時期的員工。從節目播出到結束,「摩登天空成最大贏家」的聲音一直沒有斷過。
沈黎暉倒是從來不以「最大贏家」自居。他認為「最大的贏家是愛奇藝、是米未」,他只是「出兩個樂隊」。不過和《貴圈》聊著聊著,他也承認,自己做的是產業鏈,和上遊下遊「互相成就」。
總歸是「互相成就」了。參加節目之後,很多樂隊突破圈層走向大眾,尤其是其中的熱門——刺蝟樂隊一炮而紅,Click#15演出費漲了三倍,就連早早被淘汰的「和平和浪」,也開始拒絕參加養雞場的剪彩活動。
搖滾樂不是世界上最賺錢的生意——甚至不是「特別能賺錢」的生意,但它肯定是一門有意思的生意。
「每年都是收入上千萬的主」
《樂隊的夏天》頭兩期播出後,有人在微信上給沈黎暉轉了1萬塊錢,託他交給彭磊,感慨「他們太不容易了」。沈黎暉問對方:「你知道彭磊掙多少錢嗎?」
「每年都是收入上千萬的主。」接受《貴圈》採訪時,沈黎暉透露。
彭磊所在的新褲子樂隊,籤約摩登天空22年。他們的老闆坐在北京東五環的辦公室裡,給我們算起了帳:樂隊參加音樂節有固定唱酬,《樂隊的夏天》之前,新褲子每場40萬,痛仰45萬,中國一年有300個音樂節,唱夠20場,年收入接近1000萬;拿票房分成的Livehouse,一年演50場不在話下,如果每場200塊錢一張票,1000個觀眾就是20萬。
還有巡演、演唱會、商業合作,他把生財之路一一盤過,對記者感慨:「這個行業不是(你們想的)這樣」。沈黎暉大概是中國最清楚搖滾樂隊賺多少的人:新褲子、痛仰等老牌樂隊早就脫貧致富;海龜先生這樣的樂隊,收入「也不是特別小的量級」;刺蝟參加節目前,一年的演出十場以內,每場三五萬。沈黎暉不否認Click#15、九連真人之類的新樂隊,曾在一段時間內知名度不夠,還窮著,但他覺得這種事哪個行業都存在,新人作家吃不上飯,搞流行的吃不上飯,「多了」。如果說搖滾樂追求的是真實,那麼「搖滾是門還不錯的生意」,才是此刻的真實。這些年來,「沈黎暉5000元籤下一個樂隊」的故事仍然在流傳,頂著「奸商」的帽子,他淡定地反問:「那是20年前吧……你現在搞一個「痛仰」試試,沒有幾千萬跟他聊什麼?」
2014年,摩登天空籤的樂隊,就已經有了幾百萬元預付款的量級。如今,新褲子和摩登天空的合約續了7次,雖然具體價格不得而知,但沈黎暉說,「他們要是覺得不合算,在第二次續約的時候就不跟你合作了。」
樂手們陸續脫貧致富之後,另一種關於搖滾樂的說法便隨之而來:搖滾毀於商業,或者,商業收編了搖滾,使其失去反抗的力量。
搖滾樂這個誕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音樂類型,從出生那一天起,就被人以「二分法」區別於流行音樂。它自帶個人性、創造性、獨立性和浪漫的文化傳統,也肩負著對抗大眾、商業、人造、和主流的使命。
▲上世紀國搖代表人物魔巖三傑
1980年代,搖滾樂來到中國。一開始,樂手們也經年累月地在底層混跡。人們對此唏噓、默認,又覺得非此不足以對抗濫俗的商業化。這種觀念持續了30多年,直到一檔市場反響熱烈的綜藝節目,和幾個業內人士的直言不諱,才給想像中搖滾樂手的生活方式帶來些許更具現實性的鬆動——
商業化早就是「搖滾不死」的動力之一了。
所以,當節目啟動之初,馬東來到沈黎暉辦公室,討論《樂隊的夏天》合作時,兩人只花了10分鐘就達成共識。馬東坐在會客椅上,問了兩個問題:「第一,你相不相信愛奇藝S+級的資源?第二,你相不相信米未?」
沈黎暉秒懂。他痛快地答應了馬東的條件——參加節目的樂隊,沒有出場費。對商人來說,做這個選擇並不困難:S+項目意味著豐富的推廣資源,「可能是5個億到10個億之間的金額」;如果糾纏於出場費,假設總共1000萬元的話,按照摩登天空的抽成比例,公司拿300萬元經紀費,樂隊分得700萬元。
「我不認為樂隊缺這700萬,我們也不缺這300萬。」
接下來就是「連哄帶騙」地說服樂隊了。「就看你要什麼了。你要更紅嗎?你要掙更多錢嗎?這有一個免費的、幾個億的宣傳機會,你要不要?」——這是「哄」的部分。「騙」的部分是,沈黎暉的同事們向樂隊許諾,節目「沒有翻唱」、「沒有PK」。
他想的是,「反正樂隊進了那個坑,就說了不算了」。至於PK,他和馬東基於市場邏輯一早達成共識,「必須有PK。沒有競爭,沒有名次,節目就沒看點」。
合作變成相互成就,「他也不限制我什麼,我們也不限制他什麼。」《樂隊的夏天》錄製集中在周一到周四,不影響周末演出——這可是搖滾樂手的主要收入來源。樂隊鑽在河北潮白河畔的大廠棚裡,更像是一次市場推廣行為,一個沈黎暉口中的「marketing」。
當然,也有那種「真不想掙錢」的樂隊,比如萬能青年旅店。這支樂隊連公司的預付款都不要,覺得一旦收下,就欠了公司錢,那種感覺非常不好。
▲重塑雕像的權利樂隊
還比如重塑雕像的權利樂隊,他們站在「掙還是不掙」的邊緣上糾結。這支樂隊平時遠離商業,鮮少代言。但態度也不是那麼絕對,「真正覺得酷的品牌也可以考慮」。經紀人於是接下雷朋眼鏡的活動,但一說讓他們走紅毯,就又不行了——走紅毯太不酷了。經紀人氣得跑到沈黎暉跟前吐苦水:這樂隊沒法帶了。
沈黎暉無法想像,這麼一支樂隊出現在屏幕裡,「旁邊還有果果昔的畫面」,如果還要翻唱一些不喜歡的歌,「哪能接受的了」。
好在重塑如今每年有七八十萬的收入——這是這個時代,給這支堅持「做自己」的樂隊的尊重。
拓荒時代
中國搖滾商業化的路上,沈黎暉是二代執事,擅長集團作業,正在開疆拓土。黃燎原則是初代推手。他曾是唐朝、二手玫瑰的經紀人,如今又和宋佳——著名樂隊後海大鯊魚的經紀人,也是黃燎原的助理——發掘了九連真人。
當然,所謂「推手」,也不過是功成名就後的一種追封。當初他不過是出於搖滾樂愛好者的熱情,想為這個行業「做點事」、「貢獻點力量」。
黃燎原生於1965年的北京,父親是新華社駐美記者。少年時代,他能聽到父親越洋帶回的卡帶,很早就看過《光榮與夢想》。大學畢業後,他當記者、寫樂評專欄,也寫小說和詩歌。作為中國最早一批搖滾樂愛好者,他希望樂隊能進入中國文化史。但彼時,「貢獻自己的力量」就是背著不離身的軍挎包,到處去幫樂隊談錢。
「哪個酒吧開業什麼的,我都說要讓唐朝表演。」多年後他對《貴圈》回憶往事,既擔心「知識分子把我落下」,也特別不適應「頂著一張冷臉去談錢」。他採取的策略,是先在心裡定好價格,到了現場絕不鬆口。如果對方不同意,就作罷。這個定價是維持樂隊生活的最低水準,沒有降價的餘地。至於更高的價碼,也不可能,「搖滾樂沒市場,價格談不上去」。
▲黃燎原
時間長了,軍挎包成了黃燎原的標誌,那裡裝過中國上百支搖滾樂隊的演出費,圈裡見包如見人。
而他自己謀生的方式,是同時給七家媒體寫專欄。
他是最早相信商業化之於搖滾意義的人。所有頭銜裡,他最看重「中國搖滾樂商業化急先鋒」,是他自封的。2010年,他在《十年搖滾在路上》的文末寫道,「誰鄙視商業,誰就看不到藝術。」
這也是拓荒年代的事了——2002年,摩登天空用5000元買斷小河、萬曉利的一張唱片。第二年,還是這個價格,買斷了周雲蓬《沉默如謎的呼吸》專輯。這個價格現在看當然不值一提,但在那會兒,沈黎暉是市場上唯一肯出價的人。
在那些年裡,賺錢一直是個大問題。彭磊回憶,那時候在摩登天空錄音,要待在一個又破又潮的地下室,「如果樓上拉屎的話,會漏到地下室裡來。」
唱片時代的搖滾行業,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尋找出路,甚至把希望寄放在彩鈴上。沈黎暉曾勸彭磊寫一首手機上能用的彩鈴,「那樣咱們就發了」。2006年,新褲子的第四張專輯《龍虎人丹》出來,大家都挺開心。據彭磊轉述,沈黎暉似有「不忿」,念叨「這什麼破玩意兒啊,沒有一首歌能當彩鈴的。」
音樂節跟消費沒區別
搖滾樂能賺錢這件事,從音樂節開始。
2004年,黃燎原策劃了至今被人傳頌的賀蘭山搖滾音樂節。崔健、何勇、張楚、羅琦、黑豹、唐朝,還有那些早已在搖滾樂迷中口口相傳,但極少參加大型演出的子曰、二手玫瑰,都站在距離銀川40公裡的荒野山谷裡。
三天演出,賀蘭山搖滾音樂節至少盈利100萬元,成為彼時中國搖滾歷史上規模最大、商業操作最成功的大型音樂節。無數媒體給了它版面。黃燎原記得,央視四套、新華社對外部更是首度報導。
站在賀蘭山艾克斯星谷,他高呼「商人是偉大的」。接受《北京晨報》採訪時,黃燎原很確定:「搖滾人不能再自視清高,應該自覺地走向商業……我們總不能餓著肚子搞搖滾。」
摩登天空做音樂節是從2007年開始的——那時中國的音樂節不超過4個。第一屆摩登天空音樂節虧了100多萬。兩年後,2009年,沈黎暉在北京通州做了草莓音樂節,「更大、更年輕」,「之後就慢慢賺錢了」。
▲草莓音樂節海報
一開始,草莓音樂節沒有市場定位、沒有市場分析,壓根兒不知道用戶是誰。等拿到數據一看,「年紀這麼小!」——10年過去,草莓音樂節成了女性的節日,觀眾中75%是女孩,平均年齡18-20歲。
女孩給音樂節帶來生意。沈黎暉毫不諱言,「跟消費也沒什麼區別」。是的,作為一種消費,音樂節改變了摩登天空和用戶的接觸方式,縮短了獨立音樂人和樂迷的距離,影響了中國城市青年的消費習慣,甚至引領了許多城市的文化產業——當然,它也改變了影后張曼玉的音樂之路。
2017年,摩登天空舉辦大型戶外潮流音樂節MDSK。這次的性別比更加傾斜了。比如武漢MDSK,沈黎暉發現現場85%都是女孩——剩下的15%可能是陪女孩來的,「都穿得挺潮的,比草莓更低齡」。
▲MDSK音樂節武漢站
臺灣樂評人張鐵志對此有感,他在《草莓共和國》的文章裡評價:「音樂節開始在這片土地的各處高速增長。音樂公司透過音樂節來賺錢,地方政府透過音樂節推動城市形象與觀光旅遊,地產商透過音樂節給未來樓盤掛上文化標籤。年輕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對與狂歡樂園,以便集體吶喊,集體想像他們短暫的烏託邦。曾經苦逼的音樂人現在則有唱不完的舞臺,姿態也不再像以前一般『地下』。」
摩登天空終於不再「苦哈哈」了——2015年底,公司獲得復娛文化1.3億元投資,以及30億投資計劃的B輪融資,2016年底又獲得C輪融資。
新時代向搖滾樂湧來。
農夫和他的果子
在找樂的世界裡,所有東西都在融合、嫁接,失去界限。這無可避免,無從拒絕。《樂隊的夏天》本質上也是如此。沈黎暉很願意摩登天空再往消費的路上走一走,除了賺錢,他同樣有規避風險的顧慮。中國搖滾樂再本土化,也無法完全避免意識形態的東西。「我們也覺得,弄點這個(消費)不好嗎?……這些事情沒有這方面的風險。」
時代變化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幾年前,某音樂短視頻平臺想在草莓音樂節的宣傳裡植入視頻,沈黎暉覺得完全無法接受。現在,他說那些玩短視頻的人其實跟去音樂節的人沒什麼區別——這些時候的他,似乎已經沒有了「搖滾人」的優越感。
但在另一些時刻,他更像是原來那個清醒樂隊主唱。
前段時間,另一個短視頻平臺方面來摩登天空拜訪,向沈黎暉發問:「這款短視頻App和音樂有什麼關係?」沈黎暉的手機裡沒有這款App,覺得這問題「奇奇怪怪的」,只好老實回答:「這個東西跟音樂,好像對我來講沒有什麼關係吧。」
確實,新褲子的《你要跳舞嗎》在短視頻App上火了,可是,沈黎暉不知道「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摩登天空也不可能主動創造「某音神曲」——當年窮的時候,雖然嘟嘟囔囔,但最後不是也沒有寫「彩鈴歌曲」麼?沈黎暉掏出手機,點開兩段demo,讓記者和他一起聽。有個女孩是山西太原人,在伯克利上學,詞曲、編曲、製作都是她自己。另一個是藏族女孩,擁有美國、荷蘭和中國成都的生活經歷,聲音極有魅力。好多年沒做過企劃的沈黎暉,親自參與了後者的全案。他還是會為這些東西激動,也承認過去兩三年很少關心內容。但新人、新作品又把他拉了回來,覺得內容「有意思」「特別喜歡」。他難掩自豪之情——這是內容這門生意剛開始時的樣子,不是「有的賺」,只是「有意思」。
還有黃燎原,他在準備「金盆洗手」前,發現了九連真人。他喜歡兩個小鎮青年喊出「日進鬥金」「出人頭地」的樸素欲望,喜歡他們在反映生命困頓與生活壓抑時的生猛——這可能是最接近黃燎原搖滾時代的一種力量。
於是他和宋佳把九連真人帶到《樂隊的夏天》,並堅信他們將一戰成名。不出所料,這支原本籍籍無名的樂隊,成為這個夏天最被網友關注的話題之一。從第一期播出到決賽被淘汰,三個成員一撥一撥地接受媒體採訪,聽見「宵夜檔的阿姨舀湯都在哼我們的歌」,尤其開心。
你看,即便是生意,也不妨礙一位農夫認真地栽培他的果子。種下,灌溉,才有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