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哥舒意全新作品《古典童話·沉睡谷》將於2018年1月在本刊刊登。一起來回顧他之前的作品《古典童話·冰姑娘》:暴風雪要來了,街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冰姑娘卻哭幹了眼淚。
作者 哥舒意
1
「亮出你的身份,我們才能讓你進入極北城,」城門口的衛兵說,「不然你就等著排隊吧,排到老死為止。」
衛兵穿著有些破爛的盔甲,攤開手掌,等待入城的人把金幣、銀幣和珠寶首飾放上去,然後放他們進入這座邊境要塞。這是最靠近北邊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這個要塞是在防守什麼,但是現在已經成為了繁華的城市。
輪到她時,她想起自己只有一匹馬,而且馬腿已經瘸了。現在她不知道怎麼求這些衛兵放自己進去。士兵命令她露出面孔,看她是不是逃亡的通緝犯。她就脫下了兜帽。
衛兵們愣了幾秒鐘。
「你進去吧。」衛兵說,「城裡面要暖和一點。」
她於是就進去了。等她通過城門,走遠了後,守城的衛兵討論起了剛才看見的面孔。
「好像沒錢,但挺漂亮的。」
「面孔很精緻,都凍白了,有點像是瓷器。」衛兵說,「那種東方的、最脆弱和美麗的,供拍賣和欣賞用的瓷器。」
他們望了一會她的背影,轉回頭,問下一個進城者討要財物。
城市是環形的,分為裡城和外城。走在外城的環形街道上,遠遠地可以看見裡城的建築。那裡仿佛用水晶造就了華麗的宮殿,每幢仿佛都像是透明的冰塊一樣,反射了北地昏黃的夕色,好像有跳舞的音樂從宮殿裡傳來,有燭火,風趣文雅的談吐,有貧窮的人夢想中的一切。
而外城……外城只有破敗的屋子,和衣衫襤褸的人們。
她眺望那些水晶宮殿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拉她的衣擺。低頭一看,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男孩,正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
「姐姐,這位姐姐……你可以給我點錢嗎?你可以給我點吃的嗎?」
她從口袋裡找到最後一塊銀幣,放在男孩手上。男孩看見她的臉,呆了一會兒。
「謝謝姐姐。又好看又好心的姐姐……你不是這裡人是嗎?是南方來的嗎?」
「我從東方來的。我的名字叫瓷器。」她說,「這裡有能住下來的地方嗎?」
「裡城有五星酒店,還有賭場,但是價格很貴,只有貴賓才能住下來。你很有錢嗎,瓷器姐姐?」
「我沒有錢了。」
「你可以住在我家,要是你不介意我媽媽生病了。」
她跟著小男孩回家,一個小小的屋子。屋子裡面有個生病的婦人,病人身上開滿了灰色的小花。灰色的花朵只有指甲蓋大小,盛開在皮膚的表面。
「你的媽媽怎麼了?」
「她得了灰麻花。」比猴子還要瘦小的男孩,眼神比暮色還要黯淡,「已經開花了。媽媽已經動不了了。」
「治不好了嗎?」
男孩搖搖頭。
「這個城市不歡迎沒有錢的人,有錢人住在裡城,一年四季溫暖如春,窮人都住在外城,還會患灰麻花病。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裡。
執行命令的那群人帶走了她和木偶師,她不知道要被帶去哪裡,也許是要木偶師去辯解,辯解為什麼要做出第三個木偶。但是路上他們遇見了暴民,非常多的暴民,圍住了他們。他們舉著燃燒的松樹火把,要檢查每個人,看有沒有非法的木偶假裝人類混進來。他們當然看見了她。
「她就像畫出來的一樣!她就像畫一樣美麗!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女孩!她一定是木偶!」
暴民們衝散了隊伍,把她和父親的木流馬分隔了開來。她被拉住了腳,快要被人從坐騎上拽到地上。這時候,冰冷的白霧籠罩了周圍。有人救了她。
當男孩出去乞討了,屋子裡只剩下她和身上開花的病人的時候,瓷器開口說話了。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一條白色的人影漸漸出現在了她面前,看著像是個男人,很瘦的男人。他穿著白色的長袍,但整個人感覺都是透明的,如同冬天的白霧。他有著尖耳朵,冰藍色的眼睛。他在她面前低著頭,仿佛是她的奴僕、長輩,或者愛慕者。
「以後你會知道的。」
「你為什麼要救我?你是誰?」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是木偶村的瓷器,我的父親是木偶師,我是他的女兒。」
「不,你不是。」冰藍色的眼睛說,「你甚至不是人類。」
「因為我的身體是玉石做的嗎?」
對方垂下了冰藍色的眼睛,然後就像失望的霧氣一樣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2
她有種錯覺,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木偶村,可能是因為她住在猴子男孩的家裡,附近都是像猴子男孩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又髒又瘦,不過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長得都差不多。她想起木偶村的那些野孩子,那些野孩子有事沒事就扒著牆頭叫她「瓷器姐姐」。她會做一些點心給他們。他們往往在做了惡作劇後,像一群野貓一樣溜之大吉。
外城的這些小孩也開始叫她「瓷器姐姐」,可是她沒有點心給他們。這些孩子都住在附近,被守城的衛兵們稱為「外城的髒孩子」。這些孩子就跟猴子男孩一樣瘦小,家裡往往都有個親人得了灰麻花病。
灰麻花是這裡的流行病,得了灰麻花的人無藥可救。
她聽父親說過灰麻花。有一次他帶她去北國修理壞掉的偶人,說起更遠的北方。她是父親從更遠的北方帶回來的。更遠的北方應該是她的出生地。父親說起了北方的嚴寒,說起那裡罕見的病症,人的身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當花朵全部盛開的時候,病人也就死了。
現在還沒有人知道灰麻花的治療方法。她想起父親說的話,寒冷會加快灰色花朵的開放,只有溫暖能減緩它。這也可能是灰麻花始終沒有蔓延的原因,它只存在於北方某些寒冷地區。
在她住到猴子男孩家裡的第二天,男孩媽媽身上的花朵就盛開了。衛兵們擋開號啕大哭的男孩,將花朵收集在一個精緻的盒子裡,然後把死者裝進麻袋,丟在離城市很遠的冰原上冰葬,冰原上的野獸會吃掉一切可以吃掉的東西。
「小猴,小猴,別再哭了,喝點南瓜粥吧。」她勸哭泣的小男孩說。
「其實我沒有很難過,媽媽一定是去了一個暖和的地方了。」男孩說,「瓷器姐姐,你的媽媽還在嗎?」
她呆了一下。
「我沒有媽媽,我從小是爸爸帶大的。」她說。
「你多可憐啊,瓷器姐姐。我至少和媽媽一起生活過。」男孩說,「來,姐姐,喝點南瓜粥吧。」
在男孩睡著以後,白色的霧氣裹著冰藍色的眼睛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你有我父親的消息嗎?他現在安全嗎?」她問。
「他是普通人,最多會被關起來。只要你不回去,他就不會有事。」他說。
「灰麻花是怎樣一種病?有治療的辦法嗎?」
他望了她一會兒,垂下了眼睛。
「我不想告訴你。」他說,「這是個古老的方法,古老到連人類自己都忘記了。」
「告訴我!」
但是沒有回音,對方消失了,只留下了沉默的霧氣。過了一會兒,屋內忽然有了輕不可聞的歌聲。是男孩在熟睡中哼起了歌。
「冰姑娘……冰姑娘……比所有的冬天都要冷……冰姑娘的心碎啦……天上就下雪啦……」
她低頭看了看靠著自己睡著的男孩,在男孩的頭頂上,發現了一片灰色的葉子。
3
瓷器把身上的首飾一件件地賣掉了,給這些髒孩子買吃的和穿的,她自己不是很怕冷,畢竟她的身體和普通人的身體不一樣。她把兩個耳環分給了兩個因為撿一塊饅頭打架的小男孩,他們開心地分掉了饅頭,然後把耳環帶回了家裡。
她還把扎髮髻的白玉簪子送給了一個小女孩。女孩的三個哥哥都因為開荒,凍死在冰原上。
這些孩子都叫她「善良又好看的瓷器姐姐」。外城的孩子都知道了有一個比東方的瓷器還要美麗的少女住在這裡。他們像餓了很久的老鼠一樣,聚在她的身邊。有的孩子身上已經開始有了花骨朵,但是他們每天還是跑來跑去地乞討,直到灰麻花盛開,於是衛兵就從死掉的孩子身上採集花朵了。
沒有人知道灰色的花朵去了哪裡。據說會做成某種珍貴的藥煙,抽這種藥煙是身份的象徵,而且會帶來無法理解的快樂。
白天暖和的時候,瓷器就騎著木流馬,讓猴子男孩坐在身前,他們一直走到靠近裡城的廣場,聽那些水晶窗戶後閃現的歡聲笑語。那裡的人們舉止文雅,在溫暖的房間裡穿著單薄的夏裝,壁爐裡的篝火日夜燃燒,火光照亮了宴會上的紅酒。那些漂亮的女孩們,舉著酒杯走來走去,她們穿著好看的裙子,肢體那麼柔弱,像一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
路燈亮了後,她才帶著猴子男孩回家,點上爐子,讓他裹著厚厚的毛毯入睡。北方的每一天都是冬天,但是每個夜晚都比前個夜晚更加寒冷。有時猴子男孩會在睡前哼唱一首名字叫《冰姑娘》的兒歌,北方王國所有人都聽過這首歌。瓷器聽外城的很多孩子都唱過。她差不多也學會了。
冰姑娘,冰姑娘,
冬天是你的屋子,我們住在你的屋子裡。
冰姑娘,冰姑娘,
你多好看啊,每個看見你的人都變成了一塊冰。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凍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時候,天上就下雪了。
「你們從哪兒學的這首歌?」
「媽媽教我的,她說她的媽媽教她的。」
「這首歌裡唱的冰姑娘是誰?」
「冰姑娘是冬天的精靈,傳說她守護著我們和冰雪。」
「你看見過她嗎?」瓷器問。
「沒有,我想她一定很漂亮,」猴子男孩說,「可能就和瓷器姐姐你一樣漂亮。」
她隨身帶的東西很快都送完了。最後送出去的是父親親手給她做的木流馬,木流馬是用上好的橡木做成的,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已經跟著她很多年,她騎著它去了很多地方,而且還靠它逃離了險境,在逃跑的路上,它的後腿瘸了,一直都沒修好。她把瘸腿的木流馬送給了附近的砍柴人,他們每天都從山上背一大捆乾柴,去裡城交換口糧,卻連一根木柴都捨不得留下來取暖。
砍柴人給了她一小籃木炭,她把這些木炭分成幾堆,每次爐子快要熄滅時就往裡面添一點。木炭一點點地都變成了炭火,炭火漸漸變成了冷灰。屋子裡又變冷了。
猴子男孩昏睡了過去,臉上、脖子上、手臂上的灰麻花綻開了花瓣。瓷器抱緊了這個瘦小的身體。她覺得從來沒有的悲傷,儘管她不是真正的人類,淚水還是盈滿了眼眶。她哭了起來,這些淚水就跟透明的珍珠一樣,順著她瓷器一樣的臉滑落下來,滴在男孩的臉上。
「這是你第一次流淚嗎?」白霧裡的男人問。
「是的,我以為我不會哭的,」瓷器說,「只有真正的人類才懂得哭泣。我現在才明白這是怎樣的感受。」
「那些灰色的花……」
瓷器向懷裡的男孩看去。男孩身上的灰麻花迅速地枯萎了,沒過多久,男孩就睜開了眼睛,臉上還殘留著她的眼淚。
4
男孩身上的灰麻花在第二天就全部消退了。灰麻花病被少女的眼淚治癒的消息,很快就在外城傳開了。越來越多的病人來到了瓷器住的屋子外面,想要得到她的治療。
這些人裡,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大多數是窮人,但是也有看起來很富有的人。他們有的自己的身上開著灰色的花,有的是陪著家人來的。有的人已經動彈不得,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
有個頭上開著灰色小花的小女孩蹲在門口。瓷器走出屋子的時候,小女孩怯怯地拽住了她的袖子。
「姐姐,姐姐,你能治好我嗎?我把我所有的糖果都送給你。」
她所有的糖果是雙手捧著的幾塊冰糖。
瓷器接過了女孩手裡的冰糖。女孩的手臂顫巍巍的,好像快要折斷的細樹肢。瓷器忍不住低下了頭,眼淚滴到了那幾塊冰糖上。
那幾塊冰糖被分給了最早等候的幾位病人。他們無一例外都痊癒了。
越來越多的病人聚集到了男孩的家門口。一輛高大的馬車驅開了東倒西歪的病人,停在了門前的街道上。隨從打開車門,穿著裘皮大衣的人從車裡露出模糊不清的臉。
「請問東方來的瓷器大夫住在這裡嗎?」他問。
「我是東方來的瓷器。」瓷器說。
「我是本城的執政官。」裘皮大衣說,「我希望你能為我的孩子治病,就是和這些外城人一樣的灰麻花病。另外,你要比真正的瓷器還要精美。」
「謝謝。你的孩子在哪裡?」
執政官指了指裡城那些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
「裡城。」他說。「裡城歡迎您的大駕光臨。」
瓷器乘坐執政官的豪華馬車進入裡城。馬車一直駛到裡城的中心,一座最為高大的宮殿。水晶幕牆隔斷了外面的嚴寒。他們登上了宮殿的頂樓。頂樓只有一幢單獨的房間,透過玻璃窗戶可以看見全城的風景。天色已經漸漸黯淡,裡城燈火輝煌,外城則像黑暗的河流圍住了璀璨的寶石。
「孩子呢?」瓷器問。
手推車推來了昏睡中的男童,男童的臉上已經覆滿了花瓣。瓷器拿出沾了淚水的冰糖,放入男童口中。過了一會兒,那些花瓣漸漸枯萎,露出了紅潤的膚色。
「真是淚到病除。關於你的傳聞一點不假。」執政官已經脫掉了裘皮大衣,換上一件真絲襯衫,「真是太好了,你真是上天派下來的使者,專門來解救我們的。」
「我可以回去了嗎?」
「請你先留在這裡休息好了,我們要好好酬謝你。你先把這個房間當成自己的家好了,」執政官笑著說,「我們還有很多病人想要獲得救治,很多很多,很多的病人……」
執政官走出了房間,大門關上了。
瓷器被關在了水晶宮殿的頂樓。
5
他們給她送來美酒佳餚,華衣美飾。但是瓷器和普通人不一樣,並不需要這些。他們索取的東西很簡單,她的眼淚。有時他們會把病人直接帶到房間裡,讓她感到難過,掉下眼淚。但是這樣明顯有點太浪費了,於是後來他們就用水晶瓶子收集她的眼淚,然後灑在很多的冰糖上。這些冰糖就成了治療灰麻花的特效藥,以至於後來人們只要提到冰糖,指的就是沾了少女淚水的冰糖,這種冰糖略微帶點淚水的苦澀味,所以被人們稱為苦冰糖。
執政官像保護昂貴的珠寶那樣保護著瓷器,不讓任何人接近她。在瓷器的再三懇求下,只有猴子男孩獲準來探望。他和她說起外面的情況,說到苦冰糖要比黃金還要昂貴,被裡城壟斷了,只有非常有錢的人才能買得起,外城的那些病人仍舊開花死去。聽到這裡,瓷器忍不住偷偷哭了起來。她悄悄將掉下的眼淚交給了男孩,讓他帶回去治癒外城的窮苦孩子。
儘管她仍舊為那些生病的人難過,儘管她很願意幫助他們,可是漸漸地,她的眼淚越來越少。那些開花的病人依舊奄奄一息,可是她卻哭不出來了。人們起初以為她是在消極怠工,後來又對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你看,那些人多麼可憐啊,你沒有感覺到嗎?他們的人生仿佛就是為你哭泣準備的,只有你才能救他們,只要你哭了,你的每一滴眼淚都能救活一個人,你就硬得起心腸不流淚嗎?」執政官說。
她呆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這些需要她眼淚的人。
很快,她的名聲從救苦救難的聖母,變成了鐵石心腸的女人。富人們等待在水晶宮殿的門口,窮人們圍在裡城的入口。
「那個女人為什麼不哭了?」他們搖晃著柵欄,詢問看守宮殿的人,「她怎麼心腸這麼硬!連眼淚都不肯施捨!她是想要錢嗎?」
「她想要多少錢?只要我們給的起,我們都會給的!」住在裡城的人說。
「我們沒有錢,我們只有命!不給我們你的眼淚的話,我們就拿命和你換!」住在外城的人說。
執政官站在宮殿頂層的露臺上,俯視下面舉著火把的人群。晚上的寒風大了起來,夜空低垂著黑色的雲團。
「暴風雪快來了。」他朝下面啐了一口唾沫,回到暖和的屋裡。「她真的沒辦法流淚了嗎?下面的人都快要暴動了。」
很多穿白袍的醫官圍在一起檢查瓷器。
「可能因為經常哭泣,對悲傷的敏感度已經降低。她的心不那麼善良細膩敏感了,變得和我們差不多。」有一個說。
「無疑她的淚腺已經乾涸,很可能以後也沒辦法生產我們想要的淚水了。」另一個說。
「那其他部分呢?比方說血液,是否具有和淚水一樣的功效?」執政官問。
「她和人類的體質不太一樣,體內不存在血液。」第三個說,「她的身體是由某種珍稀的玉石製造出來的,很可能是玉石具有治療的功效。」
「試一下。」
執政官點了下頭,然後微笑著轉向瓷器。
「你也不會反對的吧,善良的瓷器,畢竟,這都是為了救人。」
「沒有關係。」瓷器說,「你們可以試一下。」
他們切除了她左手的一小節尾指。一小節尾指被分成更多的小份,有的研磨成粉,加在了葡萄酒裡,有的仍舊做成了冰糖。
全都有效,病人身上的灰色花朵都消失了。
幾天以後,他們取走了她的整個左手。
6
瓷器裹著被子望著窗外,暴風雪快來了,暴風雪帶來了凍僵的群鳥,這些遷徙的鳥在天上飛著飛著就凍成了冰,仿佛下雨一樣打在屋頂。窗口的冰花凝結成蜘蛛網的形狀,她好奇地用手指去點蜘蛛網,但是她的左手已經不在了,整個手臂都被切走了。
「第一場暴風雪過後,這裡就會不一樣了。但你的手不會再回來。」
白霧中的男人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聽到他說話,瓷器覺得有些親切。
「你好久沒來了。」
「你為什麼不反抗?」
「如果我的身體真能治療他們的話。因為他們都很可憐。能夠幫助這裡的人,我感到很滿足。」
「他們切走了你的左手。接下來會切割你的腿。他們切割掉你的腿,就會敲下你的牙。他們敲下你的牙,就會挖走你的眼。他們一定會這麼做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是人類。貪婪,無知,不懂感恩和畏懼,殘忍又愚昧的人類。」他說,「你救的,就是這樣的人。」
「是你帶我到這裡來的。」她說,「如果你不是人類,你是誰?」
白霧沒有回答。
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唱歌。孩子們在唱《冰姑娘》。冰姑娘,冰姑娘,冬天是你的屋子,我們住在你的屋子裡。她模模糊糊聽到,好像有很多的小孩子在樓下喊「下雪啦下雪啦」。
可能是上一個早上,拿走了她的左腿,也可能是上上個傍晚,他們拿走了她的右腿。她一直覺得很累,一直昏睡在那裡,聽著兒歌。她好像聽到了木偶村的野孩子們唱《鐵男孩》。鐵男孩是她的哥哥,那個像鐵塊一樣堅硬,比猛獸還要強大的男孩,從來不知道害怕和退縮。人們說他殺了人,違反了木偶原則,所以被通緝流亡了。鐵男孩去了哪裡?他還會來保護她嗎?
後來她有了弟弟,木偶師的第三個孩子。一個獵人女孩帶來了一顆保存在銀匣子裡的心,一顆人類的心。木偶師用溫血木做成了第三個孩子的身體。木偶心,這是他的名字。弟弟是個瘦弱的少年,他會被人們抓捕嗎?那個獵人女孩會來帶走他嗎?
有人走進了房間。那些人又過來了,過來拿走她的身體。
為什麼我不害怕呢?
可能是因為,我不是人類吧。
暴風雪要來了,她想,街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
這次他們拿走的是她的兩隻耳朵。
隔了一天,他們拿走了一隻眼睛。
「剩餘部分不多了。」
「是啊。而且暴風雪要來了。今年的暴雪好像要比往年大很多,狂風都是從北海的盡頭吹來的。」
「看她的樣子,撐不到暴風雪結束了吧。」
「還有很多長了灰麻花的人。她用完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治療灰麻花的特效藥了。」
「所以是限量版,執政官打算辦一次隆重的拍賣會,把她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據說連南方最大的交易都市公平城都來了使者參加拍賣。」
「可惜已經殘缺成這副樣子了,記得以前還挺好看的,像東方的瓷器一樣好看。」
瓷器睜開了唯一的左眼,看見了執政官面目模糊的臉。
「你為我們做出了巨大的奉獻,你救了很多人。」他面帶褒獎的笑容說,「等暴風雪後,我們要給你做一個雕像,來紀念你。這個雕像會矗立在廣場的中心,就和你一樣美麗。」
就和我一樣美麗,真的嗎?她想。
她艱難地坐起身子,靠在窗邊。窗外大雪紛飛,即便黑夜也被染成了白夜。白夜映出了她的樣子。她沒有雙腿,沒有耳朵,少了一隻眼睛,嘴裡的牙齒也被敲掉了幾顆。她現在已經不像是以前那個美麗的少女了,她現在甚至都不像人類,更像那種醜陋的,殘缺的,在黑夜裡匍匐哀號的怪物。
我從哪裡來?她想,我是誰?
有時候她會問父親,自己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垃圾桶裡撿來的嗎?木偶師笑了,停下手裡的活兒,摸了摸她的腦袋。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玉。我尋找了好久才在海邊找到的,就在一塊浮冰上。」
「為什麼我不像哥哥那樣是鐵的?」
「因為你是一塊溫暖的玉,就和人的心一樣溫暖。」
「那我到底是玉石,還是人類?」
木偶師領她到鏡子前面,鏡子裡的是一個溫潤如玉,眉目如畫的少女,像東方的瓷器一樣精緻。連那些野孩子見了她也會吃驚地張大嘴巴。野孩子們叫她瓷器姐姐。
但是在白夜裡,這些記憶都消失了,風雪捲起了別的畫面。
很多的人,他們抓住了鐵男孩,拆毀了他,零件掉了一地。他們點燃了木偶心,對著火焰哈哈大笑。他們的身上長滿了灰色的花朵,伸出手拼命要抓住她。
「你為什麼不哭呢?你不哭還有什麼用呢?」
她的身體一塊塊碎裂,露出了玉石的本色。她是殘缺醜陋的怪物,坐在窗前。
死是什麼感覺?
她不知道。她只是非常害怕,非常委屈。就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樣,被所有人拋棄了。每個人都向她索取,就仿佛她沒有感受。每個人都沒有把她當人看,仿佛她生來就是被傷害的。
哪怕她比所有人都要善良。
你現在還覺得你和人類一樣嗎?你現在還想像人類一樣嗎?
瓷器最後一次哭泣了起來,從空洞的眼窩裡流下一顆鮮紅色的淚珠。
暴風雪來了。雪花騎著狂風,瘋狂地擊打著窗戶。
她用盡力氣舉起右手,食指點在了玻璃上。
「還給我,把所有一切都還給我!」
窗戶被狂風卷開了,風雪湧了進來,覆蓋在了瓷器的身上。
7
執政官帶著衛兵衝進房間。
「快點,不要讓她逃……」
但是他吃驚地發現瓷器並沒有逃走,那些冰雪在她的身上凝結起來,凝結成了新的手臂,雙腿,耳朵,甚至是眼睛。一切都像是冰雪那樣潔白晶瑩。
一個新的身體。
他們聽見瓷器的身體裡傳來某件東西碎裂的聲音,然後她轉過身來,冰冷的眼睛穿過了他們。她抬起食指,對著執政官指了一下,執政官的身體被冰雪一層層地凍結了,就像雕像一樣傻站在原地。
衛兵剛想攻擊瓷器,一團白霧籠罩了他們。當尖耳朵的男人收起白霧後,那一隊衛兵已經凍在了一個大冰塊裡。
執政官的冰雕碎裂了,變成了一堆碎冰。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的奴僕,你的隨從和你的族人。人們稱我輩為冰魔,我們是精靈,冰的精靈。」
「那我呢?」
「你是精靈們的主宰,新一任的女皇,我的職責就是找到你。」
瓷器走到露臺上,冷漠地看著暴風雪肆虐的裡城,她輕輕吹了口氣,所有的暖爐和篝火都熄滅了,裡城的所有人都凍成了冰雕。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嘆了第二口氣,外城的人們也都被冰雪覆蓋。現在不管裡城和外城都變成了死城。歷史學家以後叫這個城市「冬宮」。
瓷器踩著暴風雪回到地面,身後跟著冰精靈。她走出裡城,走到外城的環街,從一座座冰雕旁走過,她曾經為這些人哭泣。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冰雕堆裡爬了出來。
「瓷器姐姐,是你嗎?」猴子男孩說,「你是冰姑娘嗎?」
她伸出手,把一粒鮮紅色的冰珠放在男孩手心裡,沒有回答,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出了城門,往更北的北方走去。
男孩雙手捧著這顆凝結的紅色淚珠,好像聽見了哪裡傳來的兒歌。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凍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時候,天上就下雪了。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7年二月號。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智慧財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