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六月號的《萌芽》中,著名作者負二的新作《別無選擇》神秘亮相:隱居男星買兇殺妻,卻發現自己才是身處迷宮中心的人……一探究竟之前,先來重溫他的經典作品——《末日之後》。
作者 負二
丁祿在他們那個圈子裡很有名。當然,正因為如此,他遭受重創的事也很有名。在那次血腥的殺戮中,丁祿不得不多殺了三十四個人,才把事情搞定,但為此他失去了右腎和半個肝臟,差點兒死在去醫院的路上,更糟的是,他也沒能救回他的老婆和女兒。
丁祿依舊是那個從來不會把生意搞砸的殺手。
只是,自從那件事之後,已經有五年沒再有人委託他殺人了。
本來,他已經賺到了足夠的錢,差不多是諾貝爾獎獎金那麼大的一筆錢,對於頭一次殺人只收了五十塊的丁祿來說,那已經是一筆足以過下半輩子的錢,那意味著,即使生活得像一個教授那樣體面,他也可以衣食無憂地過上二十年——如果不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新的腎的話。
自從那次可怕的重創之後,他吃了太多的藥——其實在一年前,他就需要一個新的腎了。
於是他決定接下這筆生意——以前他是不會接殺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這種讓人噁心的單子的,但現在的形勢,已經由不得他來選,醫生告訴他,他的左腎也差不多快完蛋了,如果沒法搞到一個新腎的話,他大概只有三個月好活。
他需要那一百萬。
丁祿做完透析,覺得過去一半的體力又暫時回到了他的身上,不像上個禮拜他幾乎跟丟目標的時候。那時,他感覺幾乎比在超市裡買啤酒的醉醺醺的大叔還虛弱——他的跟蹤目標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和她媽媽,或是保姆,無論如何,這都是他有史以來跟蹤過的最容易的目標,但他卻幾乎跟丟。
不過那三周的跟蹤調查終究是沒有白費。
女孩有兩個住處,單雙日會輪流回不同的家裡住,顯然是在躲著什麼人。每天,她的保姆都會開一輛寶馬來接送她上學放學,一周五天,從來沒遲到過,除此之外,那女人從不出門——丁祿之所以認為那個漂亮女人是保姆,而不是她媽媽,是因為從沒有哪個有錢的母親會對女兒那麼上心,況且,開寶馬的女人,即使在躲什麼人,恐怕也很難改掉逛街購物的習慣,要她們不逛街,那簡直比要她們的命還慘。寶馬,是輛挺難辦的車,堅固的前後軸、防爆輪胎、子彈即使能擊穿厚實的車門玻璃也會完全失去準頭,這意味著丁祿幾乎沒機會在她上學放學的路上展開行動;而她們居住的小區到處都有攝像頭,在學校門口又太容易傷及無辜。
這是個看上去簡單但其實挺棘手的活——尤其是在丁祿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的情況下。
好在女孩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從來都不會乖乖聽話。
她是個漂亮女孩,是那種嘴角只要微微上揚,就能讓你原諒她犯下的一切過錯的美人,要命的是,她冷冰冰的時候,更是迷死人。所以,她從來都不缺派對的邀請,每周至少三四次——即使有一半的機會她會被家人阻止,餘下的邀請中她再推掉一半,丁祿仍是有大把機會能在派對上把事情搞定。
要知道她會出席哪一場派對很容易,只要稍稍花點錢,那些高中學生連她每天穿什麼顏色的內褲,上廁所愛去哪個蹲位都會詳詳細細地查來給你——丁祿很確定,她絕不會缺席本周末的「末日狂歡」。
12月19日這天,在三年前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個節日——2012年的12月19日晚上,全世界的學生、乞丐、被資本主義壓迫的白領、犬儒主義者,以及其他對未來不抱希望的人都在這一晚聚集起來,慶祝傳說中「末日」的降臨,甚至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丁祿也拖著殘軀,帶著半打啤酒和兩束禮花,去人群聚集的人民廣場小小慶祝了一下——但末日從未如約降臨。
而今年的「末日狂歡夜」,他卻要為繼續活下去,多活個三年五年,去殺一個人。
在派對上殺人,有點麻煩——在嘈雜的音樂、跳躍的光線和扭動的人群中,他沒辦法把目標的頭慢慢套進狙擊步槍瞄準鏡的十字線中央,他必須接近目標,用傳統的方法幹——對付這樣一個小姑娘,9mm口徑的子彈應該就夠了,子彈不會穿透她的身體傷及無辜。但丁祿還是帶上了一根波士頓皮拍——那是一種看上去毫無威脅,甚至有些滑稽,卻能夠隔著人體最厚實的肌肉拍斷堅固的大腿骨的武器——這次丁祿不得不帶上這種非致命性武器,因為他已經沒能力徒手放倒所有膽敢阻攔他的人了。想想看,那些渾身掛滿類固醇肌肉的保安,以及處於荷爾蒙噴薄期,為了女孩無所畏懼的少年,兩個、三個,或許丁祿還頂得住,但如果再多一兩個,他能不能活著回去換腎就變得很難說了——做殺手,貴在自知之明,那些缺乏自覺的傢伙,現實很快就會讓他付出代價。
丁祿戴著遮住四分之三張臉的面具,看上去就像臉龐被毀的歌劇院幽靈——反正在「末日派對」上,你打扮成怎樣的妖魔鬼怪都沒人會多看你一眼。女孩就在他五米開外,正穿過人群,朝他的方向走來,準備去吧檯坐坐,看有沒有人再請她喝一杯酒。
四米,女孩在燈光閃耀下的剪影讓丁祿想起他的女兒。
三米,他將手探入腋下,握住手槍的槍柄,用拇指彈開槍套的搭扣。
兩米……末日派對。
一個念頭忽然沒來由地闖進丁祿的腦海裡——如果明天世界末日真的來臨,那又如何?
一米,如果世界末日來臨,那麼無論三個月,還是三年,抑或是三十年,都不再有區別。
女孩與他擦肩而過。
他回過頭,一米外,女孩已經穿過人群,她側身擠過的地方,人群正在合攏——他已經錯過了最佳的下手時機。
我還有三個月,他告訴自己,不出意外的話,一周之內就會有第二次機會。
就讓她活過今晚吧。
一周之後,是一次富家子弟搞的家庭派對,自然是屋主的孩子趁父母外出的機會辦的那種燈光沒那麼昏暗,也沒有奇裝異服,但酒精和荷爾蒙卻一點兒也不少——丁祿還是想辦法混了進去,只要你拿著兩打啤酒,然後再故作神秘地給看門的少年瞧瞧裝在小塑膠袋裡的五顏六色的小藥片,他就會放你進去,管你是不是已經禿頂,或是看上去像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雖然房間和院子裡擠滿了少年男女,但偶爾也會有和丁祿差不多年紀的成年人穿行其中——打扮妖冶的女子或許是來「做生意」;單身大叔則多半是想揩點油,略略滿足一下壓抑已久的性幻想;有些則是屋主拜託來照顧孩子,卻早已與孩子串通一氣的鄰居,借著酒精緬懷一下逝去的青春;當然也少不了想來順手牽羊的鼠輩……丁祿左手捏著一瓶科羅納啤酒,插在夾克口袋裡的右手握著一把他最鍾愛的沃爾特PPK——這裡光線很好,他確定自己絕不會失手傷及無辜,所以盡可選這把小巧但威力強大的手槍,而不是可靠性欠佳的國產92式。
他一直很篤定地逡巡,尋找目標——直到他看到那女孩的母親,不,保姆——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第一個錯誤。
他完全沒想到女孩的保姆也會跟來——雖然房間裡有些熱,但那女人也和丁祿一樣沒脫外套,丁祿可以肯定她的腋下也有一支槍。
保姆,同時也是保鏢。
順著保姆的視線,他發現了目標,就在兩米開外,離他比離保姆還近。
隨即他就意識到,保姆已經發現他了,她正盯著他看,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或許是不知該向他的方向跑還是跑去保護那女孩。
雖然強烈的不對勁的感覺讓丁祿心尖打戰,但他還是強作冷靜,迅速接近女孩,抽出槍,他看著女孩轉過身,露出驚愕的表情,摳動扳機,女人尖利的叫聲被爆炸聲打斷,女孩的身體顫動一下,血液開始從心口處向外蔓延,他又補了第二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人群開始四散奔逃,只有保姆尖叫著衝向女孩,根本沒有人試圖來制服他。
事情比想像的更順利。
他收起槍,準備混在人群中離開,但是他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一定是他一生中聽到過的最悽厲的叫聲,任何一個死在他手下的亡魂都沒有這樣叫過,但令他頭皮發麻的卻是——
那聲音他很熟悉。
他僵在原地,回過頭,看見那保姆抱著死去的女孩,那姿態就和那聲音一樣熟悉,但在此時看起來卻是那樣恐怖。
不可能!
那保姆用手指摳破女孩頜下的皮,竟然撕下一張面具來,面具下那張臉與出現在丁祿貼身收著的全家福中央的那張俏臉毫無二致,只是此時已失去了生氣,罩上了死亡的顏色。
丁祿看著保姆變魔術般撕去自己的面具,露出他妻子的樣貌,他覺得一陣眩暈,有什麼東西在他腦中爆炸了。
「我們躲你那麼久,終於還是躲不過,五年前是我出賣你,但是與女兒無關啊!你為什麼那麼狠心,你殺我好了,你為什麼要殺女兒?!……」
丁祿呆呆地望著這一切,爆炸從腦中一直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將所有感覺都炸得粉碎,將他炸到只剩下一具空殼。他望著血泊中的女兒和哭喊的妻子,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
三個月。
隨後,他將一顆子彈送入了那個空空如也的腦殼裡。
醒來時,他已躺在一具機器裡,他依稀記得自己叫丁祿,但似乎還有什麼別的重要的東西,他想不起來。
第一個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滿臉假笑的禿腦殼,然後大家都湊了過來,他想從機器裡坐起身來,但卻發現無法指揮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禿腦殼按了機器上的某個按鈕,機器的上半部分開始升起45度角,他感覺舒服些了。
「失敗了?」丁祿問道——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問。
「不,很成功!你的夢境完全侵入了現實,我們所有人都在你創造的世界中生活了五年,但是……」——丁祿第一眼就看透了禿腦殼假笑背後的沮喪,他一直都在等這個「但是」。
「出了什麼狀況?」他開始依稀記起一些關鍵詞——Knock Reality試驗、夢境入侵、虛擬實境……
「唔,我們完全沒想到,你的願望是把自己變成一個殺手,你的潛意識會創造出這樣一個黑暗的世界,毒品、買兇、黑道橫行……我想是黑幫片,哦,或許是那次讓你失去妻子和女兒,以及把你搞成現在這個樣子的車禍對你的影響太大了,那可能是一種比較隱匿的創傷後應激障礙,被我們忽略了——不好意思,我們只能用那種比較讓人難以接受的方式讓你醒過來,我會儘快給你安排心理輔導,別擔心。」
「啊……」丁祿想起來了,那些讓人撕心裂肺的記憶,他開始哭泣,但他卻感覺不到淚水滑過臉龐,「我可能做不來,太難了!」
「聽著,丁祿先生,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再沒有別人有那麼強大的精神力量!況且,只有在你創造的世界中你才能與你死去的妻子和女兒重逢,而現在你這樣子,只剩一個大腦,什麼都做不了——你難道不想重新見到你的妻子和女兒嗎?」
「對不起,我……」
禿腦殼忽然拉開窗簾。
丁祿驚愕地望著窗外滿目瘡痍的城市,摩天大樓倒伏在地上,斷為三截,半段斜拉索橋悽慘地矗立在黑色的浪花中,原本應當連接著對面的土地,如今只剩下煙波浩淼……
「看看這世界,它要靠你來拯救!」禿腦殼充滿期待地望著那臺叫做丁祿的機器,「再幫我們一次!」
在那個叫做「丁祿」的大腦中,記憶的最後一片拼圖已就位,嚴絲合縫。
2012年12月20日,世界末日!
本文發表於《萌芽》2013年一月號。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智慧財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