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只有小角色,沒有小演員。」從一定意義上說,黃宗洛是一位具有獨特本領的表演藝術家。獨特在何處呢?在於他是專門扮演「龍套」角色的演員。黃宗洛演了整整一輩子的戲,從來都不是扮演紅花,偶爾有幸配上綠葉,也多半扮演的是一些沒名沒姓的很不起眼的群眾角色。
這,就是北京人藝裡獨具一格、甘當綠葉,又不可或缺的舞臺藝術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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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洛出身於一個高級技術人員的家庭裡,其父是留日的工程師,一家人過著比較富足的、有文化品位的知識分子生活。黃工程師在工作之餘很是愛好文學藝術,特別是傳統京劇,於是每逢周末的晚上就在戲院裡訂上個包廂,率領全家老小一起去看戲。這樣一來,耳濡目染,日積月累,父親的愛好慢慢地傳播影響下來,潤物細無聲。
在當時兵荒馬亂的時候,物價飛漲,八口之家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孩子們的書本也實在念不下去了,大哥黃宗江首先正式下了海,姐姐黃宗英也緊跟著從了藝,都能在繁華的大上海站住腳,並且成了「名角」。
唯獨老三黃宗洛木木痴痴,笨嘴拙腮,表演上的悟性較差,然而在全國解放前夕,也「隨大流」地參加了文工團,打雜、跑腿什麼都幹,成為一個積極熱情的「小萬金油」幹部。老實說,他在演戲上條件比較差一些,又畢竟是半路出家沒有經過正規的科班訓練,再加上要嗓子沒嗓子,要扮相沒扮相,要身段沒身段,為此經常不能很好地完成演出任務。
一直拖到了1956年,北京人藝為在職「有業務問題」的演員們舉辦了「表演藝術訓練班」,進行「回爐重煉」再教育。自然,黃宗洛也興奮地報名參加了。經過半年學習之後,他才茅塞頓開,獲益匪淺。結業以後,黃宗洛演起戲來大不一樣,自由多了,順暢多了。從此以後,通過連續不斷的藝術實踐,雖然有得有失,但是總的來說,成功率高了不少,也可以說是漸漸地形成了自己獨特另類的風格和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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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56年到1966年十年間,黃宗洛真是演了不少的戲,論數量有50多個,可惜其中有一半是沒有臺詞的群眾角色;另一半也是有少量臺詞或有一兩段戲的「邊沿角色」。
事後,有人問黃宗洛:「你到底是怎麼演好這些龍套角色的呢?」他想
了想回答:「沒別的,笨幹,苦幹,傻幹!這就是我全部的竅門兒。」是這樣的,劇院的同事們都看得到——不論角色大小,有沒有戲,黃宗洛決不虧待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物,在進入排練場以前,同樣都是大量翻閱生活資料,用心體驗相關生活,書寫人物身世傳記,摸索找到自我感覺,等等。於是,上天不負苦心人,有如此這般一絲不苟的負責精神,使得靈性、靈感、靈氣紛紛降臨,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從沒有人走過的地方硬是走出了一條路來。黃宗洛謙虛地表示:「我天生是一個笨人,靠的也只能是這種笨辦法!」
如果我們把表演藝術分為兩大風格——體驗派和表現派的話,那麼黃宗洛大約就是表現派了。然而是誰教的他呢?答曰:「自學成才。」
他從小就跟著家裡的大人到戲園去聽戲、看戲、捉摸戲,開始看不懂,日久天長,慢慢地找到了門道。據說,連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等名角的戲他都看過,甚至還能哼上幾句各有特色的唱詞。這些都有了寶貴的觸類旁通之借鑑作用,從生搬硬套到歪打正著,再從百折不回到熟能生巧,他在舞臺上始終是不甘寂寞、愛出花招兒,最後終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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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取威虎山》裡邊的黃排長實際上就是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匪徒,只是上場匆匆跑來向匪首座山雕三爺通報一聲,弟兄們如何與解放軍戰士交鋒時吃了敗仗,一共只有五分鐘的表演會。可以說這是一個沒有什麼戲可演的純粹龍套角色,應付一下就可以通過。可是對於這個別人都不願意扮演的角色,黃宗洛卻十分喜愛,說是這個人物身上大有「文章」可以挖掘出來。
導演焦菊隱先生一聽就笑了,讓黃宗洛大膽地發揮,有什麼本領都拿出來顯示一番。於是,黃宗洛先在人物外部形象上下了一番功夫,即從所謂「狼狽相」上入手——黃排長的頭髮幾乎每一根都是立著的,好像還在冒著熱氣;臉部出現了直眉瞪眼驚弓之鳥的表情;上嘴唇突出,裡邊是蓋不住的大齙牙,口齒不清;左耳朵已經被解放軍戰士給完全削掉;一支小馬槍還掛在脖子上,可是槍尖被打斷了;右臂受了重傷,血流不止,用綁腿布緊緊捆上;手腕上卻還有搶來的幾副金銀鐲子和手錶;受傷的左腳,竟然用一頂棉帽子臨時包裹起來……他上臺以後,一直跪在地上十分困難地表演著。
有人說,黃排長一出場就渾身上下都是戲。這還不算,本來劇本上只有一句通報的臺詞,硬被黃宗洛編成了這樣洋洋灑灑的一大篇:「三爺,三爺,聽我說,它是這麼回事兒。昨晚孩兒奉了三爺的命令在二道河橋底下埋炸藥,火車一過轟隆一下子就炸開了花啦。……」
焦先生聽了以後,不但同意採納,而且還讚不絕口,誇獎演員的刻苦用功和豐富的藝術想像力。因此,演出以後,只要是黃排長一出場就能牢牢地吸引住觀眾,而且舞臺下邊情緒譁然從頭看到結尾,都是笑聲不斷,掌聲不斷,為整個戲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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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意義上說,《茶館》裡的松二爺為黃宗洛的代表之作,更是比較全面地表現了他的表演風格和表演方法。劇院的同事們都知道,黃宗洛每次排戲之前一定會寫出一張大的「道具單」交給道具組長。扮演松二爺也是如此。
他認為:《茶館》的第一幕與第二幕之間,儘管舞臺上只用幾分鐘的時間來換景搶妝,但是戲裡卻要表現出相隔十多年的社會變遷。因此,在松二爺的身上也不能不表現出來這些巨大的變化。第一幕松二爺的服裝十分考究,青綠緞面素花官服,穿起來透著俏皮邊式,腰間掛上琳琅滿目的小零碎,比如什麼香袋、荷包、眼鏡盒、扇墜、扳指、菸袋……帶齊了足有十三件之多。到了第二幕,改朝換代以後,松二爺沒有固定收入,已經潦倒不堪,可是仍舊不能脫下長衫,只不過是褪了顏色,滿身不少油漬,完全分不清是什麼顏色。那些身外之物,除了黃鳥籠子幾乎一無所有,連鼻煙壺都給免了。而且,松二爺的頭髮變成了花白稀疏,鬍子也亂糟糟的一片,牙齒脫落,說話開始走風,腳底下穿的還是緞子面尖口平底布鞋,很秀氣,可是腳後跟竟然露出白茬再也提不起來了……
黃宗洛堅持認為,這一切必須一絲不苟地全部做到,儘管觀眾不一定看得見,對於演員來說建立人物信念是絕對不可少的!導演焦先生完全同意這個意見,並且照辦了,演出後效果很好。僅此一例,足見黃宗洛表演的一般了!大約這也可以被譽為「於細微處見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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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說焦先生對於黃宗洛表演的藝術評價,老實說他很喜歡這個具有活力的「另類演員」。理由何在呢?焦先生認為,作為演員在創作中必須要思維活躍,不斷地出新的想法,而黃
宗洛就是一個榜樣。創作想法多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想法。想法多了,導演能夠幫助選擇把好的留下,怕的是根本沒有想法,大家也都無能為力了。
至於黃宗洛,更是具有雄心壯志,他打算今生創造出「百人面」。可惜,後來僅僅創造出「八十面」。當時,他竟然發誓道:「我非常羨慕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在演戲當中,我有造型的癮,幾乎達到走火入魔的程度。自己常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了藝術,隨時可以損傷。只要能使我變了樣,化妝師怎麼擺布我,糟蹋我,我都心甘情願。比如,頭髮推光,剃十字,染髮,留撮歪毛,均無不可!咧著嘴,歪著臉,地包天,黃板牙,等等,也均不在話下!」
最後,我還是用黃宗江大哥的一段話來結束本文如何?
「我不避諱,屬『文以載道』派。如『道』即政治,則成禁錮;『為人民服務』,道必不孤。若仍煩其道貌,可總得文以載美吧,總不能載醜吧?確有大醜奇醜者。我只想高呼:『文以載人!』人活著就得活得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