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八)
作者:肖思源
「晚上九點多不到十點來的急診,一個人。說渾身發冷、覺得頭暈難受,臉色難看得不得了。試了試表,好傢夥——三十九度七!大夫讓她先驗個指尖血看看具體情況,誰承想兩條腿還沒跨出急診室大門呢,撲通一聲就暈倒了。」說話的是個個頭不高渾身肉墩墩的女護士。樣子看上去四十五六歲。雖說胖,卻絕非那種走起路來一邁出左腿身上的肉跟著向左甩動,再邁右腿時,由於慣性肉還無法及時收回以同一時間向右甩出的那種鬆弛的肥胖,而是相對結實緊繃的肥壯。恐怕是經年累月在這急診樓裡拿著醫藥來來往往,把病患扶來抱去所使然。就這個體型來說,她行動相當敏捷,總是走在稍先於嗣榮的位置,一邊帶路一邊向他介紹情況。嗣榮幾次試圖和她齊頭並進,可每次沒走幾步就被對方拉開一個身段。幾次下來,嗣榮作罷,索性默默跟在她身後。胖護士寬大的身軀不時從走廊裡兩側擺得滿滿當當的臨時病床和守在床邊看護的家屬間左拐右竄,遊刃有餘地在其間穿梭。倒是嗣榮,好幾次被患者擋住,以致於對方不得不停下來等待。「不用說你也知道,這種情況下我們肯定一是搶救,二是聯繫家屬。可剛才也說了,這姑娘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任何人陪同。沒辦法,只能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冒昧地翻看她手機尋找聯繫人了。也多虧她手機沒設密碼之類的保險,不然事情還真比較棘手。」胖護士放緩腳步等待嗣榮跟上來後說。
「所以是您打電話通知的我?」
「是啊。照理說應該先緊著通知直系親屬,像是父母之類的。可聯繫人裡找了一圈,既沒見到『爸爸』『媽媽』也沒見到類似的備註名稱;緊急聯繫人也沒設置。沒辦法,只能從最近聯繫人裡碰碰運氣。最近聯繫人裡出現次數最多的就是你的號碼,而且從上面的備註暱稱來看,猜想你應該是姑娘的男朋友,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撥通了號碼,沒想到還真猜對了。你是她男朋友吧?」胖護士停下腳步看著嗣榮似問非問地說。
「這……呃……」嗣榮被這當頭一問弄得不知如何作答,於是轉開話題問,「那她到底得的什麼病?嚴重不嚴重?」
「沒什麼大事兒。就是貧血導致的免疫力低下,加上這深秋天兒越來越涼,受寒引起的重感冒。輸點兒液,回家好好養幾天就好了。」
「貧血?」嗣榮意外地重複說
「可不是嗎!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嗣榮搖搖頭表示確實不知情。
「小夥子,不怕你不愛聽,那大姐可得數落你幾句。」胖護頗具親和力的地責備說,「你這男朋友當得可不稱職啊。女朋友貧血得這就麼厲害,血紅細胞低得什麼似的了,你居然不知道?光看臉色兒多少也能察覺出異常了吧?這還先不說,人病得這麼嚴重,你也不張羅陪著,愣是讓她一個人來醫院。這麼漂亮的姑娘多少人打著燈籠想找都找不到,你可倒好,不管不顧。你們這幫年輕人啊,真不知道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嗣榮把嘴抿成一條直線,羞愧得垂眉頷首。胖護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出親切的笑容說:「得,你也別太自責,以後多關心關心人姑娘就行。畢竟是咱自己的女朋友,又不是別人的,你說是不?」嗣榮慚愧地點點頭。胖護士重新邁開步伐。
嗣榮是一個小時前接到的電話。當時他正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夜景。夜晚的景色被金屬護欄分割成規則的幾何圖形,每一塊之間景色大同小異。天上無月無星,點亮夜空的唯有樓宇的窗口中射出的家燈。深淺不一黃色燈光被匡束在一個個大小不同的長方形窗口,猶如各所不一而又相差無幾的囚徒發出的震耳欲聾的吶喊。時而有原本黑暗的窗口煜出光芒,時而有原本明亮的窗口歸於寂滅,但後者總是多於前者且終將以壓倒性優勢將前者徹底剿滅——這是嗣榮近來觀察所得的經驗也是不容反駁的事實。偶有幾聲狗吠和某人叫某人的聲音(或是某人叫寵物的聲音也未可知)從窗外傳來。人叫人也好,人叫寵物也罷,對他來說無甚區別,一切似乎都是另一個遙遠世界上發生的事。為他所有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漫長而黏稠的黑夜而已。手機就是在這時突然響動的。他條件反射似的從窗臺把它拿起。僅僅單純的條件反射而已。兩個多月來嗣榮無時無刻不在關注手機的動靜,每次稍有響動,內心便倏地燃起希望,期待來信的是她,可結果沒有一次不是事與願違。冰冷的現實漸漸冷卻了熾熱的希冀。有時候嗣榮甚至不無荒謬地琢磨:如果自己不去看、不去接聽,是不是來信的人就會變成她。簡直就是薛丁格的手機!他拿過手機,準備面對一如既往的失落,而屏幕上顯示的「princess」令他猛地直起身子,想也沒想地立刻滑向接通建。
「喂!」嗣榮聲音激動。他想聽她的聲音想極了。
「喂,您好。請問您是凌羽惟小姐的朋友嗎?」聽筒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嗣榮回答說是,對方繼續說:「您好,是這樣:我們這裡是城南人民醫院。凌羽惟小姐剛才來我們急診看病,結果昏倒了,我們聯繫不上她的家屬,您是她男朋友吧?如果方便的話,能請您過來一下嗎?」
對方給出的信息互相纏繞成結,一時未能順利輸入嗣榮的腦袋。醫院?急診?昏倒?男朋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紛紜的思緒無法按照正常的邏輯順序一一排列,但無論如何其中都存在一個重點——一個宛如畫上下劃線強調的重點——自己可以見到羽惟。於是,他什麼都沒細問,只是告知對方說自己這就過去,然後穿好衣服火速趕往醫院。
「就在這兒。」胖護士帶領嗣榮來到輸液室門口,衝著屋內說。
輸液室裡空蕩蕩、靜悄悄的。十幾根輸液架從固定在天花板的滑軌上直愣愣地垂下,金屬架身在慘兮兮的白熾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同樣慘兮兮的白光。四周沿牆設有一圈供患者輸液時使用的木質長椅。椅面的綠色皮墊表面隨處可見破損開裂。羽惟就側身躺在一把正對輸液室大門方向的長椅上閉目休息。她頭枕書包,蜷著身體,右手禦寒似的扥著領口,左手則隨著小臂垂在椅沿外。一根最近的輸液架上掛著吊瓶,瓶裡剩下不足三分之二的透明液體正順著膠質導管,通過扎在左手背靜脈上的輸液針送入她體內。
為什麼不給她張正正經經的病床躺在上面,而讓她委屈在這個什麼破輸液室的長椅上?嗣榮不無氣憤地想到,當然他沒把話說出來。胖護士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滿,不無歉意地解釋說:「讓患者躺在這裡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剛才來時的路上你也看到了,病人人滿為患,臨時床位都快把走廊擠滿了,況且床鋪本身也供不應求,所以迫不得已只能在這將就將就了。好在現在還沒到換季的感冒高發時期,不然到時候連輸液室都沒地方躺。」
「還有多少液?」嗣榮問。
「輸完這瓶還有一瓶就沒了。」胖護士覷了眼掛在屋裡的表說,「不過現在都這點兒了,估計全部輸完怎麼也得天兒亮了。到時候會有護士來換液,你就在這陪著她注意別跑液就行,其他有什麼事兒直接到護士站叫我們。」嗣榮道過謝,對方笑著說了聲沒事兒,旋即同來時一樣穿梭自如地沿著擁擠的走廊往回走去。
除了羽惟,輸液室裡還有一對看起來像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由於位於靠近走廊一側的長椅上,嗣榮走進輸液後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打著點滴的妻子側躺在丈夫的腿上。丈夫一邊輕拍她的肩膀哄她入睡,一邊不時瞥一眼吊瓶關註裡面液體的剩餘情況。嗣榮同男子點頭打過招呼,然後徑直來到羽惟身邊。灰色秋季棉質套頭帽衫松松垮垮地塌在她羸弱的身體上,散落在臉龐的頭髮隨著乾裂發白的嘴裡呼出的氣息時起時伏。嗣榮蹲下身,心疼地望著眼前這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女孩。他輕輕攏起羽惟臉上的髮絲,把它們別到耳後。記憶裡那張有著美麗弧線的鵝蛋臉業已不見,映入眼帘的是膚色蠟黃、憔悴不堪的容顏。兩頰從顴骨下方起近乎筆直地沿著骨骼結構向內凹陷,直到下頷兩側才稍有起勢,瘦削的樣子讓人不由得想到凹側向外、即將進入全食階段的殘月。羽惟的鳩形鵠面讓他明白了一個事實:在自己因為分離而痛心疾首的時候,對方何嘗不在經歷著同樣——甚至更為煎熬——的痛楚?是自己把她害成了這個樣子。嗣榮心如刀絞,他垂下頭無聲地啜泣。因為寒冷,睡眠中的羽惟蜷了蜷身子,幾乎要把膝蓋縮到胸口。嗣榮起身脫去外衣披到她身上幫她禦寒。然後坐到她頭頂旁的位置上,想要像對面的夫妻一樣,讓她枕在自己腿上。可自己有資格這樣做嗎?羽惟醒著的話,以她剛強倔強的性格會同意自己這樣做嗎?如若不然,此舉無疑是在踐踏她的自尊心,讓她更加遷怒於自己。嗣榮轉念作罷。他又把襯衫脫下,反覆對摺成枕形,放在手裡確認軟硬合適後,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羽惟的頭,生怕驚擾到她休息;他把硬邦邦的皮書包撤走,用折成枕形的襯衫墊她頭下,讓她枕在上面。自己則只穿一件打底的短袖T恤坐在一旁靜靜守候。
情野也會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像她一樣倍感煎熬和痛苦嗎?幾乎在向自己發問的同時,嗣榮就立刻得出了答案——絕不會。對情野來說,自己存在就像一個生僻的漢字。某天走在路上無意中從某塊廣告牌上看見一個生僻漢字,也許當時出於好奇會掏出手機查閱一下字的讀音和意義。可是由於在生活中不常見到,更談不上使用,於是很快就被更具現實意義的生活瑣事擠出記憶的抽屜。先是字的意義、接著是字的讀音,然後是查閱字的過程,最後在將來——如果有機會的話——再次於偶然間看到這個字,就連是否曾經見過都不再確定。便是這麼一種微如塵埃的存在而已。這從一年來自己堅持每周給她寫一封郵件卻未曾收到回信——哪怕只是隻言片語的回信——就不言自明了。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嗣榮第一次為給情野寫信這一行為的意義感到迷惘。
「咳咳咳咳咳咳……」羽惟發出一陣急促劇烈的咳嗽。他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背,想要緩解她的痛苦。不知是因為咳嗽本身還是嗣榮的拍撫,羽惟頎長的睫毛隨著眼皮的翕動而顫抖,既而緩緩睜開雙眼。與此同時,嗣榮把手縮了回來。
羽惟睡眼惺忪、意識朦朧,渾身癱軟無力;頭部傳來的暈眩讓眼前的景象如同斷了錨的帆船被海浪衝得左搖右晃。碎裂的意識之間張裂著巨大的縫隙。她蹙起眉頭,收攏虛弱的意識,勉強識別出眼前的景物。她集中精力試圖把散落的記憶碎片一塊塊拼回原位。昏倒前的事如薄霧中的槍靶一樣若隱若現,任自己如何瞄準也無法準確命中。羽惟放棄追憶,把注意力轉向眼前。她逐漸認清自己正身處其中的是醫院的輸液室。沒錯自己是來醫院了,然後呢?好像……暈倒了!對,是暈倒了!碎片逐片歸位,現實也漸漸得以找回原本的重量。如決堤山洪般接踵襲來的是下半身的麻木感和左手背部傳來的痛楚。她把目光投向痛感的來源,發現左手手背上正插著輸液針,想來是自己昏倒後被護士扶到這裡輸的液。渾身上下依然叫苦不迭,幸而意識開始彼此粘結逐漸復原。她從椅子上慢慢爬起想要坐起身,無奈骨軟肉酥,險些趄倒,幸而被人從一旁扶住。
「你醒了?你身子還很虛,再躺會兒吧。」
「我……」羽惟如遭雷擊遽然怔住。未出口的話語順著意識的斜坡不知滾落去了哪裡。她努力保持平衡。一如在黑暗中僅憑直覺把電燈插頭插進插座一樣,羽惟竭力在腦海裡尋找與那語聲正相吻合的凹槽。當她「咔」的一下把說者的聲音嚴絲合縫地嵌入與其正相吻合凹陷後,意識如以直尺水平畫線般陡然恢復平衡,但是現實感卻因而再次變得飄搖不定。她想要循聲望去,渴望看到那張讓她晝思夜想的臉龐,可又不敢。她生怕自己並未真正甦醒,而這一切不過又是一場夢中的幻夢而已,就像兩個月來每晚做的幻夢一樣。
夢裡,他伏在她耳邊輕聲細語道:「別怕,我就在這兒,在你身邊,哪兒也不去。」她睜開雙眼,看到他近在咫尺。她伸出手想要觸摸他,他卻倏地向後遁去,任憑她怎麼追也追不上,最後只能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徒勞地哭泣。夢也隨之甦醒。身旁當然一無所有,沒有他的聲音、沒有他的模樣、沒有他的溫度……唯有浸溼枕巾的淚水儼如殘夢遺痕的證明昭示他的又一次入夢。
「再睡會兒吧,還有一瓶液,輸完我叫你。」聲音再一次響起,真真切切地振動著她的鼓膜,她甚至能感受到那振顫著的溫暖的空氣正輕輕觸在自己左臉頰上,兩側的肩膀也逐漸體會到手掌的扶握感和從中傳來的溫煦。羽惟仍舊不敢相信這一切是正在發生的真實的現實。她試探著把頭徐徐轉向右邊,看到披在自己身上的大衣和隔著大衣扶在自己肩膀上手。這一定是夢!呼吸漸漸加重。接著,因為擔心驚擾到眼下這場幻夢,她以更緩慢的速度把頭扭向左側,始終垂著目光,似乎只要動作足夠輕緩慢,一次只看一處,夢就不會破滅。同樣的大衣、同樣溫暖的手,同時躍入眼帘的還有那被疊成枕形,上面殘留著儼然現實證明的凹窩形狀的紅色格紋開襟襯衫——是他同自己約會時常穿的那一件!這真的是夢嗎?心跳漸漸劇烈。最後,她把目光一釐米一釐米地向上抬起:他的下頷、他的嘴唇、他的鬍鬚、他的鼻尖、他的眼睛和眼角淡淡浮現的魚尾紋,還有他的額頭……當那張熟悉臉頰佔據她的整個視野時,他——讓她念念不忘、夢寐以求的嗣榮——沒有消失,他就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身邊,正面帶宛如遙遠的往昔記憶剛剛形成時聽到的搖籃曲一樣的能夠撫慰靈魂的微笑看著自己。這不是夢!羽惟嘴角抽動、雙肩顫抖、泫然欲泣。她用力咬住嘴唇,把頭從嗣榮面前撇開,又把他的手從肩上甩去。
嗣榮一言未發,默默配合著羽惟的動作,收回雙手。只是在她要脫掉披在身上的大衣時才懇切地說:「你不想見到我也好,不想跟我說話也好,怎麼樣都好,只是別把大衣脫下來。你本來就發著燒,又剛睡醒,很容易著涼。真是那樣的話,病情勢必雪上加霜。如果……如果因為是我的外套而嫌棄的話,暫時把它隨便想成別的什麼人的。總之,為了身體著想就先穿著吧,拜託了。」
羽惟沒有說話,手卻停下動作從外套上滑下。她靜靜盯著前面不遠處的地板,想要把嗣榮刨除在視野之外,餘光卻不由自主地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發現嗣榮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短袖T恤。縱使不是自己感冒,屋裡的溫度也沒高到讓人只穿一件短袖就足以禦寒的地步。她順勢用左手拿起鄰座上的襯衫遞過去,示意他穿山。舉手之間針口陣陣發痛,羽惟不由得皺起眉頭。
「沒事兒,我不冷。一會兒你再躺下的時候還用得著。」嗣榮看到她手上的針管變得扭曲焦急地說,「你趕緊把手放平,不然一會兒該跑液了。」羽惟不為所動,仍然衝他舉著襯衫。嗣榮領會到她的心意,乖乖接過穿在身上。羽惟這才把手放回膝頭,不住地揉搓針口附近的肌肉緩解疼痛。
「很疼吧?」嗣榮看在眼裡痛在心上。他想替她撫摩,又不知如何開口,即使話語順利出口,料想對方也不會同意。最後,他只得無奈地道一聲「謝謝。」
二人相隔而坐,靜靜地在各自心中做著激烈的掙扎。沉默猶如可見可觸、質地鮮明的紅磚沿著彼此之間緊繃的準線一塊接一塊壘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他們在沉默中送走對面輸完液的夫妻,又在沉默中迎來進屋換液的護士,繼而在同樣沉默中目送護士的離去。調節器中的液滴儼如古舊的座鐘以振聾發聵的聲音分割著緻密的沉默:嘀嗒、嘀嗒、嘀嗒……奇異的是,時間本身竟在這規律的嘀嗒聲中愈淌愈緩、逐漸凝固,進而凝結出尖銳的稜角剮蹭著嗣榮的身體,磨損著他的神經。意識在沉默的地震中變得彎曲褶皺,他必須說點什麼打破沉默,以防意識徹底崩塌。
「天快亮了。餓了吧?大夫說你嚴重貧血,我出去買點兒吃喝,一會兒就回來。」不知是聲帶疏于振動還是沉默讓空氣變得稀薄,出口的聲音帶著嘶啞的生澀。話語本身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磕巴,實際出口之前,他已像練習不熟的外文一樣讓這話反覆在舌面上滾動無數次,以致話語本身純粹是靠肌肉記憶說出口的。他期待她能有所反應,然而當然不會有什麼反應,嗣榮對此早已心知肚明,而這或許又恰恰就是他所期待的反應,連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嗣榮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站起身走向輸液室大門。一隻腳尚要離地,始料不及地被拉住胳膊。嗣榮回首望去。羽惟沒有迎接他的目光,依舊頷首望著眼前的地板,只是稍稍用力把他往回拉了拉,這動作本身就是一句話語——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語。嗣榮默默坐到羽惟身邊,把她那隻插著針管的手從自己右側小臂上輕輕褪下。由於用力拉拽的關係,連接針頭的針管末端有些回血。嗣榮把她的手平放在自己右手掌心,用左手輕輕按摩針頭附近的肌肉,讓血液回復正常。羽惟沒有抵抗,只是仍然把嗣榮排斥在視野之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聲聲呢喃如一顆顆小小的石子墜入沉默的湖水,激起一道道淺淺的漣漪。就在那些漣漪即將消散殆盡的之時,羽惟覺得有什麼溫熱而溼潤的東西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順著毛孔浸入她的血管,又跟著血液一起流入心臟,猶如甘霖一般滋潤了裡面枯萎許久的森林。
「我也是。」羽惟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沙啞地說。她抬起頭,趄下身子,依靠在嗣榮的肩上。
東方的夜幕如被尖銳的刀鋒悄然划過緩緩綻出一道豁口。朝陽的日光如血般從中汩汩湧出為天空染上明亮的色調。輸完最後一滴液,嗣榮打車把送羽惟回家。
「就送到這吧,我一個人上樓就行。」羽惟漠然地說。
「……」嗣榮定住步伐,把一隻已然踏入單元門的腳收了回來,臉上裡漾出悽哀神情,「你……一個人行嗎?」
羽惟艱難地呼出口氣,既像是一種回答又像是一種告別的象徵。
「等一下。」嗣榮在她即將上樓時說,「羽惟,我有些話想對你說。」羽惟扭過頭,臉上毫無表情,唯有疲憊的雙眸在心底情感的鼓湧下微微顫動。身心交瘁的迷途者驀然間看到遠方的森林深處升起嫋嫋炊煙而重燃希望——便是這麼一種眼神。
「我……我……你……」太多的情感渴望需要表達,太多的話語渴望出口,它們就像混在一起的顏料失去了各自的色彩,融合成一種深暗、駁雜、混沌的顏色——恐懼的顏色、泥沼的顏色,「你……照顧好自己。」嗣榮的聲音乾乾巴巴的,仿佛一觸即碎。
悲傷讓羽惟顯得更加憔悴,她悵然垂目,露出苦澀的微笑,缺乏感情地說:「知道了。謝謝。」
眼見她一階一階地走上樓梯,嗣榮悚然感到腳下大地土崩瓦解、分崩離析,自己正被吸進又黑又窄又黏的地底。先是兩腳,再是雙腿,接著是胯部、腰腹、胸口……他雙手亂舞想要抓住什麼阻止自己下沉,可周圍除了溼乎乎、軟踏踏的泥土外一無所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喊求救,對,使勁大喊!可他一聲也叫不出來,有什麼東西鉗住了他喉嚨。他掙扎著朝那東西看去,發現縛在自己脖子上的竟然是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仿佛聽命於身體裡的另一個意識,緊緊卡住他的喉頭。泥土黏軟潮溼的恐怖觸感已經觸及下頦,再這樣下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窒息而死。叫吧,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名字呢……
「羽惟。」一聲呼喊似乎耗盡了嗣榮所有的氣力,以致於剩下的話語飄飄然不甚真實,「你好好休息。我周末來看你。不管你想不想見我,我都會來。」
羽惟站在緩步臺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單元門外緊攥雙拳,身體微微顫抖的嗣榮。沉默隨著日光慢慢遊移,緩緩擰絞著嗣榮的心,就在他的心即將斷成兩節時,羽惟嘴角微微牽動——虛弱的微笑。儘管微弱得難以察覺,卻是讓嗣榮久違的實實在在的笑。接著,耳畔傳來她沙啞而清晰的聲音:
「我等你。」(未完待續......)
本文源自青年作家網,作者:肖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