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匯講堂 聞逸
「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部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曹雪芹的半部紅樓為讀者留下諸多謎題和想像的空間。200多年來,紅學學派林立,相關分析、探索和考證不斷。而涉及寶黛釵三人關係的主流論述,卻似乎已經定調:寶黛前世今生的浪漫愛情被神聖化為至情典範,寶釵則被視為中間介入者,以世俗性的「金玉良姻」破壞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但事實果真如此嗎?這樣簡單化的定調是否有違曹雪芹的原意?
2017年9月14日下午,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著名紅學研究專家歐麗娟做客北京大學第二體育館,以兩個多小時的精彩講座,立足文本,超越固有成見,從人性的角度出發,試圖跨越百年的文化理解斷層,為觀眾重新解讀寶黛釵關係。
臺灣紅學研究專家歐麗娟重新解讀寶黛釵關係
首先,歐麗娟繞過寶黛釵三人,從襲人和晴雯——這兩個被公認為釵黛分身的角色入手,採取迂迴的方式切近核心。
在晴雯、襲人與黛玉的互動關係中,一般而言,讀者常常會因晴雯與黛玉性情的相似,而想當然把二人歸於同一陣營,傳遞「舊手帕」事件更讓晴雯充當了寶黛愛情關係中的紅娘角色;相反,得寶釵欣賞,品行端莊的襲人則自然被放置在寶釵的敵對陣營中,並以此認定黛玉與晴雯更為要好,而與襲人之間則存在某種猜忌和防範。
這種看似順理成章的推理論斷,在歐麗娟看來,是完全經不起文本推敲的。第一個推翻的就是第三十四回,傳遞「舊手帕」的情節解讀。寶玉模仿才子佳人的愛情套路,將兩方舊手帕作為定情之物,讓晴雯送去以表對黛玉的痴心。許多學者據此,將晴雯當作寶黛愛情的使者、見證。但歐麗娟認為,晴雯的這個「紅娘」當得著實糊塗,因為她完全不知狀況,即使回途中,依然「一路盤算,不解何意。」之所以雀屏中選,只是代替襲人做了回傳遞工具而已。以此就把晴雯看作和黛玉一樣,寶玉的知心人,並誤將其歸於黛玉陣營,是很牽強的。
晴雯既非紅娘,其實在與黛玉的關係上,也非讀者想的,「晴有林風」則晴與林近。相反,晴雯與黛玉是很生分的。歐麗娟摘取了另一段經典情節(第三十一回),晴雯失手將扇子跌落,與寶玉拌嘴升級,寶玉幾乎氣的要把她攆出去,靠襲人下跪求情才作罷。暴風平息後,一屋人都在感傷,這時「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便出去了。」
晴雯撕扇子
哭泣是一個人宣洩自我情緒的真實表達,在當時這種較為私密場景下,黛玉突然的闖入讓晴雯頗為尷尬,她選擇了直接出去。這其中竟有「一種難以當場並存的狀態」,「絕不像是兩個統一陣營的夥伴該有的舉動。以此歐麗娟猜測:「黛玉和晴雯恐怕平常是疏離得多,而且甚至會有一種不那麼親近的忌諱。」
黛玉的突然闖入讓晴雯離去,但襲人與黛玉的互動卻出乎意料。曹雪芹寫道,黛玉不僅「拍著襲人的肩」,還打趣襲人,稱其為「好嫂子」;襲人則「推她說:『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
以黛玉的敏感多心、襲人的知分寸,以及在當時主僕間貴賤之別的等級背景下,這種平常的推搡卻如此自然的發生。其間,兩人肢體的接觸,言語的調侃無形中透露了一再被讀者忽略的訊息,「黛玉和襲人是非常友好的。」並且關於她們之間的友好,書中還有很多的證據。寶玉常擔心黛玉,自己寬慰還不夠,回怡紅院之後又找襲人再去寬慰黛玉。歐麗娟說:「這樣的情節在紅樓夢裡面至少出現過四五次以上。」
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如上關于晴雯、襲人與黛玉關係的既有推論並不成立。歐麗娟說,讀者們如此熱愛紅樓夢,可是在閱讀上卻也如此的粗心。常將自我成見與內心情感投射到人物身上,斷章取義,而忽略了作家本人的書寫,失了回歸文本的理性。
《紅樓夢》原本
清初著名的小說評點家張竹坡說:「作書者固難,而看書者為尤難。」與《紅樓夢》時代隔了200多年的時空差的現代讀者們,既要破除時間跨度上的理解盲區,又要摒棄心理上習慣性二分法的簡單思維,才能略微猜度出作者的原意,的確難。這也使得寶黛釵的關係發生了曲解。
從釵黛分身的誤讀原因出發,回歸寶黛釵三人,歐麗娟拋出了第一個疑問:二寶之間的關係是否真的是我們所以為南轅北轍,完全不同的生命哲學和價值觀的對立?
十二金釵之首是寶釵:《終身誤》在前,《枉凝眉》在後一曲《枉凝眉》由於87版電視劇《紅樓夢》而老少傳唱,百度貼吧中黛玉吧四萬人與寶釵四千人的粉絲懸殊,林黛玉無疑成為被大眾普遍認知的《紅樓夢》第一女主角。但拋卻釵黛過往的影響力和關注度,作者的本意安排又是怎樣的?
《枉凝眉》由於87版電視劇《紅樓夢》而老少傳唱
歐麗娟指出,在開篇定調人物的第五回中,按照《紅樓夢》十二金釵的歌曲的先後順序,第一首是描寫薛寶釵的《終身誤》,其次才是林黛玉的《枉凝眉》。所以薛寶釵位列十二金釵之首。
《終身誤》中「山中高士晶瑩雪」典出明代高啟《梅花》一詩,梅花是高雅、脫俗,象徵品德高潔的文人志士,可見,曹雪芹完全是調動了中國文化系統中對君子的最高讚美來形容薛寶釵。薛寶釵近乎完美,對金玉良緣也沒有排斥,「美中不足」的只是寶玉心中一個「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堅持而已。所以,對於金玉良緣和薛寶釵,作者是沒有負面評價在其中的。
寶玉對於寶釵真的沒有半點愛戀之情嗎?歐麗娟提到,第二十一回,寶玉寫的一闋詞很值得玩味。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時寶玉正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夾在女兒間,渴求解脫,借文字抒懷卻恰反映了寶玉對黛釵二人的兩種不同態度。寶玉竟將「戀愛之心」放在寶釵身上,而對黛玉則是「才思之情」。清朝有位評點家陳蛻,曾說:「寶玉與寶釵亦有纏綿一時間。」的確,在《紅樓夢》中許多地方,寶玉對寶釵都表達過欣賞和讚美。歐麗娟認為:「寶玉對寶釵的那個戀愛之心是存在過的,只是也許時間很短,但它畢竟存在,你不能夠刻意去忽略它。」否則關於三人關係的圖像就會發生嚴重扭曲。
《紅樓夢十二金釵圖冊》(2009年)
除了美的吸引而心生的戀愛之心,歐麗娟講到了一個更具顛覆性的發現:「比起黛玉,寶玉真正的同道其實是寶釵。」
寶玉兩度表達對於那些讀取功名,追求為官顯達之人的鄙夷,稱其為「祿蠹」(第十九回)、「沽名釣譽」、「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六回)。
在這一點上,黛玉並沒有表明態度。她沒有勸寶玉去追求經濟利祿之路,但也從來沒有積極地站在同寶玉同樣立場對那些人予以抨擊。而有趣的是,寶釵卻有明確與寶玉類似的抨擊言論。第四十二回,寶釵對黛玉曉以大義,讓她不要讀那些禁書,其中她說了這樣一句話:「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與寶玉「祿蠹」、「國賊祿鬼」的評價一樣。他們在對世間男人,尤其是走上朝廷之路的人,事實上是不以為然的。
二寶之間在價值觀甚至某些處世哲學上,往往交會擦出燦爛的火花。歐麗娟還舉了第三十八回,寶釵諷刺世人的《螃蟹詠》,寶玉也是直贊「痛快。」在某些地方,寶玉和寶釵更貼近的同道,而這在二玉之間,從未涉及。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寶釵作《螃蟹詠》
關於二玉之間的關係發展,事實上,被定義為靈魂知己的寶黛二人也並不是始終心心相印,隨著黛玉的成長,她與寶玉在步調上也產生了分歧,從四十五回到七十九回,這種分歧和疏遠愈加明顯。
第四十五回末兩句點到,黛玉在一個雨夜獨處的時候,思前想後,內心感到隱隱不安,「又想寶玉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黛玉的這種不安的預感首次出現在這裡,某種程度上是兩人分歧的開端。情感當然很深,很貼近,彼此講的話都好像從肺腑裡掏出來一樣,但這不表示兩個人是完全所有的面相都高度一致。這與寶玉與寶釵某些地方的同道是相對的。
歐麗娟認為,涉及到書中細節的語句、片段也需納入人物關係的考察中。如果說四十五回末句只是二玉關係變化的暗示,那麼五十七回,紫鵑作為黛玉代言人說出口的話,也反映了黛玉本人的一個態度的轉變:「紫鵑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姑娘常常分付我們,不叫和你說笑.』」參照七十九回黛玉所言,也證實了紫鵑的話的真實性。這裡黛玉已經意識到男女有別,有各有不同的人生要求和發展方向,和小時候不再一樣了。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紫鵑對寶玉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七十九回,兩人關係變化和分歧開始直接顯露。寶玉為弔祭晴雯寫了《芙蓉女兒誄》,黛玉現身出來,與寶玉討論其中四句再反覆修改後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陡然變色,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連含笑點頭稱妙。」黛玉隱隱覺得仿佛在影射自己和寶玉,但她卻沒有表露出來。這完全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率真的林黛玉了,她已經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並且叫寶玉快去幹正經事去。歐麗娟解釋,這暗示了黛玉現在的價值觀,確實已經比較趨近了薛寶釵所代表的當時的女德。
但是,寶玉並沒有變,他依舊厭煩繁文縟節和此類的勸告。雖然曹雪芹並沒有讓黛玉勸告的話說出,而只停留在「一年大二年小——」一句,就讓黛玉咳嗽將其停留在這個含蓄的狀態。但這裡一方印證了五十七回,紫鵑提及黛玉疏遠寶玉的話的真實性,另一方面,兩人的認知分歧已然產生。黛玉走後,留下的寶玉「只得悶悶地轉步」,反映其心情煩悶,歐麗娟說:這裡「悶悶地轉步」或許也應該是來自於他感受與黛玉在觀念上的分道揚鑣,這當然非常隱晦,「我覺得曹雪芹最厲害的,就是說他把很多訊息,以一種含蓄蘊藉的方式來呈現。」所以,也容易被粗心的讀者忽略。
從45-57-79回,可以說,黛玉完成了他人生的飛躍性的成長。歐麗娟認為前四十回的黛玉率真是有條件的。她是賈家的寵兒,且素日形體嬌弱,經不得一些委屈,所以眾人都對她有所包容。但這並不能上升到人格的價值。
人一定要成長,林黛玉也不是我們一般所以為的始終都是那樣子的率真。歐麗娟指出,太多人不能接受這一現象,黛玉率真的失去,實質上也黛釵和解、合一的開始。那些過於強調將寶釵汙名化,過於推崇黛玉純真可愛,其實都是對兩人的誤解。也是對《紅樓夢》核心思想的誤讀。黛玉的成長傳達這某種道理:每一個人都應該要成長,你不能像小孩子似的,以一個不夠成熟的自我和認知系統來面對你未來的人生。成熟是去中心化,離開小我走向大我,黛玉也面臨這樣的一個成長儀式。不能永遠像寶玉那樣有彼得潘症候群,拒絕長大,那是一個很特殊的正邪兩負才產生的獨特的性格。
但是黛玉在慢慢長大,一代代讀者卻都得從小女孩開始慢慢長大,甚至終極一生未必成長,於是用內心裡那個受傷的小女孩投射到黛玉身上,於是你讀到的黛玉始終是那個沒有成長的黛玉,以在閱讀中達成情感滿足,但那僅僅是內心的一種投射,而非客觀。
《大觀紅樓——歐麗娟講紅樓夢》
從二寶間的某種心靈的契合和二玉之間情感疏遠的關係線索中,歐麗娟聯繫到普適的情感觀念。真情是什麼,我們常常會以為,因為彼此親近,所以可以那樣隨便,隨便冤枉,隨便鬧脾氣;因為彼此情深,以至於不怕磨損。這是少女時代很容易產生的一種對於人跟人之間的關係的誤會。
它欠缺了某種尊重,彼此的摩擦耗損,其實都只是讓雙方的感情不斷的被消耗,以為可以消耗一輩子,依舊可以維持真情。但是它並不是真情的最高境界,真情應該設身處地的尊重、照顧和了解,彼此互相的愛惜對方而不是任意去牴觸和傷害對方,這是現代人對於愛情的誤會。
脂硯齋深刻了解曹雪芹所體會到的情感最好的本質,他特別對於寶黛釵之間三人的關係提出了這樣的認識。二寶間好像很生疏、客氣,並不是因為他們缺乏深厚感情的支撐,而是為了彼此的尊重,為了要維護對方心中那個完好的形象,以至於不會逾越犯忌,反倒損害彼此,因此才需要距離。寶釵之所以對寶玉會有點嚴肅,那是因為她知道寶玉的個性容易逾越,你對他如果不稍微嚴肅一點,它就會上來吃你嘴上的胭脂,那麼寶釵一定會生氣,這樣就會損害到兩人的感情。同樣,寶玉在寶釵面前也不敢造次,也是因為擔心影響到彼此的互動。因此脂硯齋得到一個結論,你以為二寶之間,兩人之遠其實是相近之至也。
而顰兒與寶玉看似近之至也,簡直是肺腑裡掏出來,所以黛玉在寶玉面前愛怎麼耍小性子都可以,可是脂硯齋說其實是遠之至也,因為你喪失掉對你所愛的人的一個基本尊重,你如果愛他,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他,如果他對你那麼的重要,你不是應該看到他就覺得幸福,為什麼你看到他就要掉眼淚。「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看到心愛的人不自覺的笑容流露,這才是真正的、健全的愛情。
所以,二玉之間的愛還處於一種不成熟的狀態之下,是還只有十幾歲的年齡階段,對這個世界缺乏認識,自我人格尚不完善,以至於它的愛會以這樣的形態出現。
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有一句名言,他說:狎近易生侮慢。太過親近,你反而會生出一種不尊重,因為覺得太放心了,認為對方是自己人,而尊重其實是愛的一個基本條件。印度詩人泰戈爾也曾說過:過分接近,可能會導致毀滅,保持些距離,反而能夠擁有它。
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有一句名言:狎近易生侮慢
這些對洞察人性的文學家似乎都意識到的一個問題:真愛的最高境界是彼此的尊重和愛護。但是歐麗娟認為,在我們自己的文化中,更多人對愛的理解都存有偏差,以至於更多人去模仿林黛玉式的尚不成熟的愛,這也許我們文化中的人的情感缺陷。
歐麗娟將讀者從既往的成見中解禁出來,寶黛釵三人的關係在依託文本的深入思考和探索中,有了進一步深刻的理解和創見。正如三人的關係,不會是明明白白的親疏或是截然相反的關係對立,他們之間的情感是更為複雜的。歐麗娟認為,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揭露了世界的複雜、人性的奧妙。所以,真理包含在小說中,讀者不能為了閱讀中的確定和安全感,而缺失了理性,簡化了人性,這是一種現實的逃避,也會離經典越來越遠。曹雪芹通過薛寶釵之口談及學問的意義:「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了。」學會無我,踏實學問、看書,這是讀者接下來要做的工作。
(未經嘉賓審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