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鸛雀樓
唐·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登 高
唐·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古人曾以為大地是平面的,要是果真如此,我們只要站在平地上就能看得很遠很遠。我在淮北的時候,曾站在田野裡四處眺望。矮矮的玉米還沒有長成青紗帳,我的視線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忽發奇想,要是大地是一個平面,那麼再遠的地面景物也應在我的視野之內,而地平線則會出現在從我的雙眼沿水平方向延伸出去的極遠處。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就不必登高望遠了。然而實際上地球是球狀的,我們站在平地上只能看到四公裡左右的範圍。要是登上二十米的高樓,視野可以延伸到十多公裡。要是登上一千米的山頂,就能望見周圍一百多公裡的遠處。古人登高,主要是為瞭望遠。登得越高,望得越遠。「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的詩句清晰、生動地說出了這個道理,就成了千古名句。至於句中蘊含著更深刻的人生哲理,則是另一回事了。
我自幼生長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周圍幾十裡內連一座丘陵都沒有。江南的農村人口稠密,小小的村莊錯落有致地隱現在竹樹之間,不嵌著村莊的完整的地平線是看不到的。我的視線從未能無遮無擋地延伸到遠處,就非常希望登到高處去遠眺一番。瓊溪鎮上最高的建築是一座五層的寶塔,它鶴立雞群地矗立在鎮西頭,名稱西塔。西塔位於中學校園裡,我當小學生時常常敬畏地從遠處瞻仰它,滿心盼望有朝一日能親身登塔憑眺。後來進了中學,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登塔的機會。我一口氣登上塔頂,放眼四眺,這才知道人的視野竟然能有這麼廣闊!不但整個瓊溪鎮盡收眼底,連小鎮周圍的田野也歷歷在目。更驚人的是,我竟然望見了遠在百裡之外的虞山,青黛色的一抹,躺在西邊的地平線上。我久久地凝視著虞山的青影,對古人發明「青山」這個詞欽佩不已。
幾年後我到蘇州讀高中,在校園裡就能眺望到城外的累累青山,大為欣喜。蘇州城外的眾山其實都是低矮的丘陵,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它們已是氣象萬千的大山了。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走近靈巖山時的心情,簡直可用「一見鍾情」來形容。李白說:「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從此就常在星期天與志同道合的同學陳本業出城去爬山。除了靈巖山,我們也很喜愛天平山。天平是蘇州郊外最高的山,極頂而望,不但傲視四周的群山,而且能望見太湖的波光帆影。我站在山頂上,天風浩蕩,頗有飄飄欲仙的感覺。
二十年後,我登上了一些真正的名山,峨眉山、青城山、五臺山、泰山、黃山、武夷山、武當山、阿里山、丹霞山、神農架、太行山、華山……就絕對高度來說,峨眉山是我登過的最高的山,它的主峰萬佛頂海拔三千零九十米。可惜我登上山頂時雲霧瀰漫,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未得登高望遠之趣。我至今難忘的是在泰山和阿里山的頂峰舉目遠眺的印象。
泰山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在五嶽中僅居第三。然而它獨自矗立在比較平坦的齊魯大地上,顯得格外氣勢磅礴。杜甫揣想登上泰山絕頂後可以「一覽眾山小」,構思奇妙,力挽千鈞。他日後眺望華山時又說「諸峰羅立似兒孫」,也堪稱詠山名句。我登上泰山主峰玉皇頂後舉目四眺,方知「一覽眾山小」真是天造地設的警句,孟浩然的「眾山比全低」就未免相形見絀了。泰山周圍沒有其它大山,所謂的「眾山」像梁父山、徂徠山等,其實都屬於泰山餘脈。它們與泰山主峰相比,當然會呈現低首臣服之狀。更讓我興奮的是望見了山下的廣闊原野,近處的泰安城歷歷在目,遠處黃河如帶,在陽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輝。我生平從未見過如此開闊的視野,詫為奇觀。相傳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真是情理中事。
阿里山海拔二千多米,山勢又較平緩,登山時絲毫沒有「危乎高哉」的感覺。但我登上海拔二千八百多米的主峰麟趾山,舉目眺望毗鄰的玉山主峰,頓時產生了「高山仰止」的崇敬心情。玉山海拔三千九百九十七米,是臺灣島上的最高峰,也是整個中國東部的最高峰。它屹然聳立,傲視群峰,仿佛是浮在碧空中的仙山。峰頂的積雪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晶瑩剔透,像是用潔白無瑕的美玉雕琢而成。同行的朋友告訴我,玉山峰頂樹立著于右任的銅像,像高三米,所以現在玉山的實際高度正好是四千米。我覺得在玉山峰頂樹立于氏的銅像,真是得其所哉。于氏臨終時曾作詩表明遺願,希望葬在高山之巔以「望我大陸」,于氏一生的作為也令後人敬仰,他的銅像與玉山相得益彰。可惜我竭力「決眥」而望,也無法看到那尊銅像,只好將其想像成一位身穿長衫、面朝西方的清癯老人,並立願以後一定要登上玉山去瞻仰一番。
▲作者2006年7月在黃山天都峰頂
我也曾登過一些著名的高樓,如黃鶴樓、滕王閣、閱江樓等,長江岸邊的四大名樓中只剩嶽陽樓未曾涉足了。高樓是人力所成,其高度當然無法與造物所成的高山相比。而且高樓大多建在城市裡,四周沒有無邊無際的視野,就遠眺的效果而言,登樓與登山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十多年前,我在紐約登過帝國大廈和兩座世貿大廈中的一座。那兩座高樓都是真正的摩天大樓,古詩中形容高樓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句已不夠資格用來描寫它們,樓頂還有望遠鏡供遊人遠眺。可是俯瞰四周,滿眼都是比它們低矮得多的樓群,遠處的地平線上也鑲嵌著各種建築物,很難稱之為美景。我覺得即使杜甫登上此樓,並吟出「一覽眾樓小」、「諸樓羅立似兒孫」的詩句,原先彌滿於兩首《望嶽》詩中的崇高感也會喪失殆盡。更加殺風景的是,我在世貿大廈頂層光可鑑人的不鏽鋼門柱上看到了兩處「某某到此一遊」的漢字銘刻,肯定是出於我的同胞之手,字又寫得像春蚓秋蛇,不足以弘揚中國書法的聲譽,使我十分羞愧。
藉助於現代的交通工具,我們所登上的高度遠遠地超越了古人,我說的是在空中飛行。古詩中形容所登山峰或高樓之高,總是說它們高聳入雲或接近青天。李白形容蜀道的高山是「連峰去天不盈尺」,而登山者則「捫參歷井仰脅息」。杜甫形容慈恩寺塔是「高標跨蒼穹」,登塔者的感覺是「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這當然是詩人想落天外的誇飾之語,連善於想像的李賀也只有在夢中才能真的騰飛上天並「遙望齊州九點菸」。現代的太空人已能到太空中回首遠眺人類居住的藍色星球,一般人也能乘飛機在萬米高空飛行,從空中俯瞰大地山河,那種感覺是登山、登樓所無法獲得的。有一次我從蘭州飛回南京,在夕陽西下時飛經隴山一帶。群山萬壑被殘陽染得一片通紅,使人想起杜詩中「西望千山萬山赤」的句子。更令人震撼的是,那些山嶺都沒有植被,光禿禿的山頭上溝壑縱橫,一排排的山嶺組成了波浪紋的巨大褶皺,溝壑與褶皺好象是造物的巨靈之手在大地上鋪設的經線與緯線,它們在夕陽的斜光下顯露無遺。正如楊萬裡所說:「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我頓時領悟了為什麼荊浩、關仝等北方畫家畫山多以線條為主,只有生活在南方的米家父子才能創造出「米氏雲山」。不知何故,那些重重疊疊的山嶺又使我聯想起秦始皇陵裡的兵馬俑,他們都是粗獷、樸實的西北漢子,默默無言地排列成巨大的方陣。
我也喜愛在空中俯視白雲。有時地面上連日陰霾,可是當飛機衝破雲層,頃刻之間陽光普照,烏雲頓時變成白雲。閃著銀光的巨大雲朵在機翼下翻滾著綿延開去,它們潔白、輕盈、柔軟,讓我想起秋天陽光下的曬棉場。杜甫仰天而望,寫出了「天上浮雲似白衣」的句子。要是他乘飛機上天,肯定會把它改成「天上浮雲似白絮」。雲層遮住了我們俯瞰大地的視線,頗像楊貴妃在蓬萊仙山上「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未免有點殺風景。但是當雲層變薄,或乾脆變成一朵朵不相連續的孤雲飄浮在飛機下方,此時俯瞰地面的山川,就能逼真地想像自己正像仙人一樣騰雲駕霧,這是最使我賞心悅目的登高感覺。
上述的登高都是在心情比較舒暢的條件下發生的,假如讓一位窮愁潦倒的遲暮之人來登臺,或者讓一位飄泊異鄉的孤獨遊子來登山,他們的感受就會大異其趣了。試看一例:
公元767年,杜甫在夔州寫出了千古名篇《登高》。此時的詩人已經五十六歲,上距他開始自稱「野老」的天寶年間已近二十年,下距他在湘江孤舟上逝世的時刻只有三年,他已是一位遲暮之人。如果把安史叛軍攻陷長安看作詩人遭遇世亂的起點,他已經在兵荒馬亂中度過了十一個春秋,是一位十足的離亂之人。如果把詩人離開長安經秦州入蜀看作其飄泊生涯的開端,他已經在異鄉飄蕩了整整八年,是一位十足的天涯遊子。況且此時的杜甫患有肺病、風痺等疾病,又過著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心情與身體都處於十分惡劣的狀態。此時唐帝國的形勢也毫無起色,朝政仍舊荒亂,外族入侵和地方軍閥叛亂時有發生,戰禍不斷,民不聊生,杜甫殷切期望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已徹底破滅。深秋時分,年邁的詩人獨自登上夔州城樓。夔州是一座山城,它建在白帝山的山腰,其城樓曾被杜甫寫成「縹緲之飛樓」。城樓俯瞰著奔騰湍急的瞿塘峽,杜甫曾描寫峽中的水勢是「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又寫其情狀是「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山川景物堪稱形勝,又正值秋高氣爽,木葉脫落,詩人放眼遠眺,遠近的景物歷歷在目。凌厲的秋風中夾雜著哀怨的猿鳴,紛飛的黃葉增添了肅殺之氣。滔滔的江水滾滾而來,使詩人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故國遠在萬裡之外,百年人生已臨近終點,天涯羈旅,抱病登臺,此時此景,情何以堪?此詩以「登高」為題,它繪聲繪色地描寫了登高所見之景,但那些景物都是用來渲染氣氛的,它真正的著力之處在於抒寫登高所感。詩人所感受的絕非爽朗愉悅之情,而是苦悶、憂愁乃至痛苦、絕望。登高所感如此,真不知何苦要來登高!也許詩人本來是抱著解悶消愁的目的而來登高的?他沒有料到登高眺遠反而觸動了他的愁腸。我知道杜甫曾做過類似的傻事,他在兩年前的冬至那天寫道:「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悽涼。」如今又想憑藉登高來「遣興」,沒想到登高眺遠後更「轉悽涼」!
登高眺遠使人傷感,似乎是古代詩人的傳統。《楚辭·招魂》中早就說過:「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裡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春天眺遠尚且傷心,何況黃葉紛飛的秋天!避亂他鄉的王粲本想借登樓來銷憂,不想既登之後反而悲不自勝:「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李白雖曾豪邁地宣稱「登高壯觀天地間」,但像他那樣豪氣幹雲的詩人千古能有幾人?杜甫是不用說了,早在長安時期,他與高適、岑參等人一同登上慈恩寺塔,就已「登茲翻百憂」,透過高塔遠景看到了籠罩著山川景物的愁雲慘霧。在寓居成都時,詩人在百花盛開的春日登樓眺望,卻寫出了「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的沉痛詩句。及至他在遲暮之年飄泊到荊湘一帶,更是每次登高都會黯然傷神。在白帝城樓上,他「泣血迸空回白頭」。在嶽陽樓上,他「憑軒涕泗流」。其他詩人也常有登高傷懷的經歷。韓愈害有恐高症,他自稱冒險登上華山絕徑後竟然「悔狂已咋指,垂誡仍鐫銘」,李肇的《國史補》中因此附會說:「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如今在華山蒼龍嶺山腰的石壁上還刻著「韓退之投書處」六個大字,是一個失敗的登高記錄。此外,韓愈在貶謫途中經過秦嶺,有「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嘆。柳宗元在柳州城樓上遠眺,看見的是「嶺樹重遮千裡目,江流曲似九迴腸」。晚唐詩人許渾悲嘆「一上高城萬裡愁」,連性格豪放的杜牧也聲稱「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一生襟抱未曾開」的李商隱更是視登高如畏途:「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仿佛他是被人強拉著一步一步登上城樓的,這與王之渙的「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真是天差地別的兩種登樓狀態。
宋代的詩人性格比較沉靜、平和,作詩抒感也不像唐人那樣張揚,但他們登高望遠時也難免流露出淡淡的憂愁。曾鞏的《登多景樓》中說:「老去衣襟塵土在,只將心目羨冥鴻。」王珪的《遊賞心亭》中說:「萬裡江山來醉眼,九秋天地入吟魂。」前者因自身困於宦途而對自由飛翔的鴻雁心生歆羨,可見心存抑鬱。後者境界開闊,可是如此江山竟入「醉眼」,分明也有憂思。黃庭堅登上快閣,所見之景是「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相當的俊爽開朗,可是他接著就說:「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裡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滿紙不可人意清晰可睹。及至宋室南渡,陳與義在嶽陽樓上發出浩嘆:「白頭弔古風霜裡,老木蒼波無限悲。」陸遊在瀘州南定樓上長吟:「江山重複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豪壯之中自寓悲慨之情。戴復古甚至討厭江陰浮遠堂前沒有山嶺遮擋他的視線:「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宋代的詞人寫到登高眺遠時更加憂思難任,晏殊筆下的登高悽惻憂鬱:「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柳永乾脆宣稱:「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辛棄疾是豪放詞的大家,可惜他報國無門,心情鬱悶,登高望遠時竟也覺得:「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結。」
我們從古詩中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當你心情欠佳的時候,千萬不要登高眺遠。李後主寫過一篇《卻登高文》,就是說心情鬱悶時不願登高。黃季剛先生在逝世前兩天,適逢重九而鬱鬱寡歡,作詩說:「秋氣侵懷正鬱陶,茲辰倍欲卻登高。」即使豪放如李白,當他滿懷鄉愁之時,其登樓之詞也說:「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柳宗元曾在貶謫地忽發奇想:「若為化作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其實要是他真的如願登上峰頭,恐怕眼前之景與李德裕在崖州城上所見者一樣:「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宋末汪元量的話正是對試圖登高望鄉者的忠告:「愁來莫上望鄉臺!」也許更多的人登高眺遠的原因是「所謂伊人」正在遠方,那就請他們聽聽歐陽修的勸告:「樓高莫近危欄倚!」假如你登樓遠眺的話,定會看見「平蕪盡處是春山」,從而想到「行人更在春山外。」那麼何時才宜於登高呢?辛棄疾說得好:「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只有當你「不識愁滋味」的時候,才可以「愛上層樓」。我認為歐陽修和汪元量的話是苦口婆心的忠告,希望讀者朋友虛心聽從。我特意選錄了杜甫的《登高》,就是想提醒大家不要步這位心懷百憂又勉強登高的老人的後塵。
(2004年12月1日)
>原載《莫礪鋒詩話》,經作者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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