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莫礪鋒教授訪談實錄:
莫礪鋒2010年在臺灣貓鼻頭斷崖邊。一、漫漫知青路 許金晶:您是1977年恢復高考以後考到安徽大學外語系的,您能不能介紹一下您在1977年之前的人生歷程? 莫礪鋒:從1966年講起吧,因為那年我高中畢業。我的母校現在叫蘇州中學,那個時候叫蘇州高中,沒有初中部,校名就是江蘇省蘇州高級中學。我們那屆大概是最倒黴的一屆,學校裡已經讓我們填高考志願的草表了。忽然中央通知廢除高考,因為開始鬧「文革」了。到了1968年秋天,我們全部下鄉當知青去了。
恢復高考已是1977年冬天。我先在蘇州的太倉縣插隊六年整,之後自願遷到更艱苦的安徽泗縣去了,恢復高考時我正在泗縣農村。1977年12月,我穿著大棉衣,走進泗縣第一中學的考場,那時我已經虛歲29歲,然後就考進安徽大學了。我在農村待了整整九年,已經人窮志短了。原來在蘇高中填志願草表的時候,我野心勃勃,前面三個志願全填了清華,到1977年我只敢填安徽大學了。我連宿縣師範專科學校都填了。因為當時像我這種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所有的出路全被切斷了,只有走高考這條路才能離開農村。
許金晶:我看了一些資料,您當時還是想報清華,想學工科的,為什麼經過這十年文革,反而對文科感興趣了呢? 莫礪鋒:蘇州中學有一個特點,好像現在還在,整個學校有重理輕文的傾向。1966年我們班裡不光男生,連女生都想考理工科,首選是工科,要當工程師。我們蘇高中的同學還是比較喜歡讀書的,所以剛下鄉的時候大家還帶了一些書,想自學。但是那個年代的農村,你要想自學理科的知識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堅持了一年多,後來覺得不行,就放棄了,以後在務農之餘胡亂讀點書,就偏向於文科了。
但這還不是主要原因。1977年恢復高考,安徽省教育廳出了一個報考條件的文件,明確規定考生不得超過25周歲。25周歲以上的考生必須學有專長,要不就不許你報名。我那時候照戶口本上的年齡已經28周歲了。公社幹部就幫我想主意,他們說你不是經常看曲曲彎彎的洋字嗎?你就說特長是英語好了。於是我在表裡填寫了特長英語,前面三個志願都填了外語系,然後就考進了安徽大學外語系。如果沒有這個插曲,我也許還是報數學系或者物理系,就是想大學畢業後當個中學數學老師或物理老師。但當時只能報英語。所以我覺得這一輩子走的路都不是我自己做主的,而是別人替我決定的。
那十年我還不算完全荒廢,因為我一直想看書。有一些比我境遇好一點的同學,知青當到第三年以後就招工進工廠了。有兩個同學招工回了蘇州,進了街道工廠,過兩年就成家了,那時沒計劃生育,等到恢復高考時家裡已有仨孩子了,就不參加高考了,又過了幾年就下崗了,命運很悲慘。因為我一直沒能離開農村,當然也不可能成家,高考對我來說是唯一可以離開農村的機會。
許金晶:那十年裡面有沒有一些反覆讀了幾遍的書。 莫礪鋒:有啊,有幾本書屬於我的,《宋詞選》《古文觀止》等,我從圖書館拿來的。凡是古典文學的書,因為反覆看,基本上就從頭到尾背下來了。
二、結緣南大 許金晶:那您考進安大後,怎麼僅僅過了一年又想到要到南大去考研究生呢? 莫礪鋒:又是一個不由自主的選擇。我在農村時讀書,對英國的詩歌比較感興趣,也看過一些英文和中文的翻譯,對英詩中譯有一點點興趣。所以我進了安大外語系後,就想將來要朝這方面發展,想將來嘗試著走翻譯英詩這條路。
我們1977級大學生實際上是1978年春天入學的,讀到1979年的春天,也就是第三個學期,安大外語系有一些不安分的同學想提前考研。我原來一點都沒這個想法,那個時候英語系共有7個平行班,我是7班的。6班是一個快班,學生的英語水平最好,有好幾個是北京知青,從小就有口語能力,他們學得比較快,想提前考研。一開始學校不許,經他們反覆申請,學校就開了口子。正巧,我們7班有一個同學因為口語特別好,第二學期就調到6班去了。他還住在我們宿舍裡,回來通報說6班有幾個同學要提前考研,他勸我也去考。他一向認為我讀的雜書比較多,知識面比較廣。我本來不想提前考研,但是那時候我就靠每月十八塊助學金生活,經濟窘迫。這傢伙說研究生助學金每月有35塊,我一聽便有了動力。
我們一起跑到省教育廳去查全國各個學校的招生目錄,我重點查了南大的英國語言文學專業,南大英語比較強,那時候有範存忠、陳嘉等老先生。據《目錄》上說,英語專業都要考二外。安徽大學外語系,第二外語要到二年級下學期才開,我們還沒開。南大的二外是德語、法語任選一門,我連字母也不認識,就沒法報考。南大專業都印在一本冊子上面,我翻到前面幾頁就是中文系,一看有一個古代文學,而且那一年的招生方向就是唐宋詩歌研究。唐宋詩歌我在農村大概背了好幾千首了,心想這個專業也許可以考一考,當場就報名了。
4月份報名,6月份就考試,一考也就考上了,然後就到南大來了。說實話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導師程千帆是什麼人。
程千帆先生指導莫礪鋒讀書。拍攝於1980年。許金晶:您作為我們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的博士,能不能介紹一下當時博士學習、訓練的情況?莫礪鋒:我們正好屬於中國研究生教育的先鋒隊。五六十年代也有研究生,那個時候學蘇聯,叫作副博士研究生,像我的老師周勳初先生當年讀的就是副博士研究生,不久就停掉了。我們1979年考到南大的時候,還沒有《學位條例》,沒有什麼碩士生、博士生,就籠統地叫研究生。我們的老校長匡亞明,因為是老幹部,地位高,知道國家的一些決策。我記得很清楚,開學典禮上他說你們現在來讀研究生了,國家馬上要制定《學位條例》了,以後就有碩士學位、博士學位了,你們要努力,爭取成為第一批碩士、第一批博士。我們讀了兩年就畢業了,1981年底畢業的時候《學位條例》公布了,所以我們畢業的時候就得了碩士學位。第一批碩士生畢業以後,南大才開始考慮招博士生,那時候有資格帶博士生的老師叫作博士生導師,是國務院評審、下達的,南大全校文理科加起來共有28個導師。1981年年底學校開始考慮招博士生。學校說不用28個先生全招,先試驗性地招一批,於是從全校的導師中遴選了10個人。文理科加起來10個老先生,每人招一個博士生,我的導師程千帆先生被選上了。我們第一屆博士生入學以後,我跟化學系、計算機系的學生住在一起,因為中文系就我一個人。我從1982年初開始讀,讀到1984年10月份,兩年零十個月,讀完以後我們中文系才招收第二個博士生。我覺得程先生帶我的那個方式有一點像手藝人帶徒弟。他還請了三個老師做助手,四個人管我一個人。
許金晶:那另外三位老師是哪三位?莫礪鋒:一個已經不在了,是郭維森先生。周勳初先生還在,快90歲了,還有一個吳新雷先生,也還健在。他們三個人是做程先生的助手,組織了一個指導小組,主要是程先生管。
許金晶:您看我們現在文科,尤其是一些社會科學裡面,可能就是以讀文獻、讀論文為主。當時程先生主要是讓你們讀哪些書呢? 莫礪鋒:讀典籍,我們古代文學的特點就是讀典籍、讀古書。程先生主張從先秦讀起,我1979年報考的專業方向叫唐宋詩歌研究,這也是程先生治學的主要方向。但是我跟他讀博士以後,他指定讀的書籍中一本都沒有唐宋的,唐宋文學是研究對象,要自己去讀,指定的書通通是唐以前的。從《論語》《孟子》《老子》《莊子》開始一路讀過來,讀到《昭明文選》,都是唐以前的。
許金晶:讀完了之後是不是讓你們做一些筆記呢?有一些討論呢? 莫礪鋒:他基本上每本書都分派給一個老師來指點,《文心雕龍》是吳新雷老師管的,《史記》是周勳初老師管的,我讀完以後就寫一個札記交給他們,有的是小論文性質的,後來也有三篇作為單篇論文發表了,其他的就是札記,讀書的心得。比如說《史記》是郭維森老師管的,我寫了一百條札記交給他,都是我認為《史記》裡面值得探討的問題,後人的注釋注得不清楚的,或者有什麼疑義的,他看了我的札記,覺得可以了,就給個成績,打個優或者良,就算過了。
莫礪鋒朱熹文學研究手稿。 許金晶:新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這個身份給您帶來了什麼影響? 莫礪鋒:沒有任何影響,正巧我答辯比較早罷了。我不是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我是第一個文學博士,在整個文學學科都是第一個博士,我是1984年10月22日答辯的,當時的報紙有報導。
許金晶:程千帆先生在治學、為人、生活等各個方面,對您有哪些影響?莫礪鋒:應該說影響非常非常大,因為我原來沒想過一輩子要來搞這一行,考研究生也是臨時起念,從4月份查招生目錄。看到了程千帆的名字, 9月份到南大來報到,就走上這條路了,他是我的領路人。到底怎麼做研究、怎麼寫論文,完全是程先生一步一步手把手教的。還有一點,用現在的說法叫專業思想吧,我以前也沒有什麼專業思想,1977年高考的時候我只想離開農村,隨你讓我讀什麼,讓我讀獸醫也好,讀工科也好,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離開農村,給我一個出路,什麼都可以的。但是程先生用他一生的經歷告訴我,古代文學研究還是有意義的。後來我留校任教,就開始幹這一行,一幹就幹了半輩子。
三、「江西詩派」研究 許金晶:您當時博士論文為什麼會想到要做「江西詩派」呢? 莫礪鋒:那完全是因為它可以寫出一點新意來。寫論文,總要寫出點新意,我其實並不喜歡「江西詩派」,也不喜歡黃庭堅,宋詩中間北宋我最喜歡蘇東坡。但是蘇東坡我覺得難寫,很多東西人家都說過了,黃庭堅的很多東西人家還沒說,或者說得不準確,特別是建國以後對黃庭堅的評價比較低,負面評價比較多,我覺得這裡有翻案文章可做。古代文學研究實際上主要就是做翻案文章,因為所有的觀點都有人說過了,你的新觀點就是做翻案文章。我覺得東坡好像沒多少翻案文章可做,黃庭堅可以做,我就選了這個題目。
許金晶:當時您寫這個題目,是不是基本上「江西詩派」全讀了? 莫礪鋒:我敢說,到我開始動筆寫的時候,我掌握的「江西詩派」資料是全國最多了,因為「江西詩派」有些小家沒有太大的影響,一般人不會去細看,而我要研究他們,我就拼命地去找,把所有圖書館裡能夠找到的都找來了,連錢鍾書選《宋詩選注》時沒看過的書我都看了。
許金晶:那您覺得您這個博士論文,再相比之前的「江西詩派」的研究主要有哪些創新和貢獻呢? 莫礪鋒:最主要的是對江西詩派的了解比較全面,把有些史實問題考證清楚了。比如說到底範圍有多大,這個名單是什麼時候提出來的。其次可能是評價的問題,以前基本上是負面的,文學史上說「江西詩派」是形式主義的,以批評為主。我就覺得它不是這樣的,就做了一個翻案文章。正好答辯委員中有傅璇琮先生,他是中華書局的總編,那時候正在編《大百科全書》,就請我幫《大百科》寫一個「江西詩派」的條目。實際上我還沒資格給《大百科》寫稿,我剛畢業,傅先生覺得「江西詩派」這個條目我最有發言權,就叫我寫了。
許金晶:您這個博士論文對您今後這30多年的學術研究都有哪些影響呢?莫礪鋒:應該說就是一個起點吧,我1984年畢業的,書1986年也就出來了,在「江西詩派」這方面算是一本開創性的著作,以前大家沒有全面研究過。後來我做的工作完全離開它了,因為我覺得就我的能力來說已做得差不多了,說不出其他新的觀點,就轉移方向了。
四、學術與大眾化傳播 許金晶:您除了學術研究上,因為這麼多年取得這麼多的成績之外,像您在南大課堂上也開講了一些唐詩宋詞的解讀課,包括您也在《百家講壇》上講唐詩,分別都受到南大學生和社會公眾的廣泛歡迎。您是如何做到既能夠在學術研究上進得去,同時又能在學術的大眾化、普及化上出得來的呢?莫礪鋒:轉向普及完全是一些偶然條件促成的。有一個客觀的條件就是做老師做得長了,講課的技巧提高了一點。當年好多知青都去當代課老師,我出身不好不許我做,一直沒給別人上過課。剛畢業留校試講的時候,程先生說你講得太快了。他說同學來不及反應的,你要把速度放慢一半。我後來就壓著自己要講得慢、慢、慢,後來就適應了。我最早做普及工作可能是2000年以後了。我1984年就留校了,十六七年過去了。
正好也是偶然的機遇,有兩個。一個是2004年我出任南大中文系主任,我連教研室主任都沒做過,一下子叫我當系主任,我說我不能當。結果好多校領導輪番的來找我談。後來我愛人說你有兩條路,要麼調走,要麼就接受。她說校領導都出面了,你堅決不做,會傷和氣。後來我想想,算了我就做吧。做了以後才發現,現在這個體制下系主任忙得不得了、煩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開會、填表。我本來那一年正好有一個論文題目,很好的,想得也差不多了,結果一當系主任就沒法寫了。我就想了一個主意,論文寫不成了,就寫隨筆。隨筆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時間零碎也沒關係,就在那年寫了一本《莫礪鋒詩話》,主要是談古典詩詞跟現代人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比如我在日常生活的某種具體境況下想到哪首詩了,想到哪首詞了。出版後反響還可以,好多讀者來信,我以前出了專著有誰給我來信?這本書出了有讀者來信,來跟我交流,我覺得好像還蠻有意義的,這是一個機遇。
莫礪鋒2008年10月北京籤售會。第二個機遇就是上《百家講壇》。南大這個學校比較低調,她的影響就比較小。到了2003年,我們校慶一百周年,校慶辦的老師說我們也要宣傳宣傳,現在宣傳媒體最好的就是電視,他們就請央視到南大來錄老師的講座,錄了以後在《百家講壇》播,這樣南大就會有點影響。結果央視同意了,派人到我們學校的逸夫館來錄像的。學校給中文系派三個名額,中文系就把比較會講課的老師派出去了。董健、周憲,還有我,三個人每人講一節課,央視的編導來錄,錄了以後在《百家講壇》播出了。那次講座的聽眾是我們的研究生,我講的題目是《杜甫的文化意義》,稍有一點學術化。但是央視要求通俗一點,我就儘量往通俗化靠。
到了2006年,《百家講壇》就來找我了,可能他們覺得我講得比較通俗,符合他們的要求。2003年南大有六個老師講了,這次就來找我一個人。我說我這個人不能上電視的,同學說我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們非要讓我去講。講什麼呢?我說講蘇東坡吧,那時我正在寫《漫話東坡》,我覺得內容蠻生動的,有很多故事。結果他們說你不要講東坡,要講唐詩。我說唐詩怎麼講,因為《百家講壇》我也看過幾集,都是講人物故事。他們說隨你怎麼講,並允許我不需要寫講稿送審,直接去講。講完以後就出了一本書,《莫礪鋒說唐詩》。那是我的書第一次印數達到十萬冊,以前我的學術著作,比如《江西詩派研究》,只印了2000本。《莫礪鋒說唐詩》出版以後我收到很多讀者來信,有跟我來商榷的,還有說他們那裡買不到叫我幫他買書的。我後來又到《百家講壇》去講了白居易,也出了一本書,同樣印了十萬本。我一直覺得古典文學的作品如果沒有讓現代的普通讀者感到有意義,沒有讓大家都來接受,我們的研究工作從根本上說價值不大,是象牙塔裡的研究。我覺得應該要做好普及工作,讓大家都知道唐詩好在什麼地方,讓大家相信唐詩的價值。
從那兩個事件開始,我願意做一點普及工作,這兩年越做越多了,經常去給圖書館做公益性講座。南京的高校大概只有一兩所沒去講過。南大以外東大是我講得最多的,因為東大的學生反應熱烈,我就講得有勁。前幾年有一個學期,我講得比較起勁,東大也不停邀請,一個學期連講了十講。
許金晶:《江西詩派研究》這樣的學術著作和《漫話東坡》《莫礪鋒說唐詩》這樣一些隨筆,您更喜歡哪一種寫作? 莫礪鋒:很難說更喜歡哪一種。作為大學老師,你必須要有前者,總要在學校裡站住腳吧。但是我覺得真正說得上有點意義的,可能還是後者,你說唐詩研究、杜甫研究,已經有那麼多論文了,你再寫幾篇,又能把水平提高到哪去?無非就是修修補補,有些小問題人家沒說,你來拾遺補闕而已。但是後者讓杜甫走進千家萬戶,可能更有意義,當然也可能是更難做好的。很多優秀的學者不太願意做這個工作,我覺得自己的學術研究水平也就那樣了,投入功夫做一點普及工作也蠻好。
許金晶:最近這一波傳統文化熱,跟80年代的文化復興包括跟90年代的國學熱,您覺得有哪些不一樣的,現在有什麼新的特點?莫礪鋒:我覺得從好的層面來講,現在的社會面更廣了。以前是少數人在講這個問題,現在是很多人在講這個問題,甚至已經深入到幼兒教育了。但是也有壞的層面,有點庸俗化了,特別是有些人可能是從商業的眼光、經濟的眼光或者其他不知道什麼眼光介入進來的,就把它搞得魚龍混雜。
五、詩話人生 許金晶:您正好是出生在1949年,跟共和國是同齡的,所以您能不能談談您對這個祖國,尤其是新中國這幾十年的發展變遷大概的感受。莫礪鋒:我是生在中華民國的,無錫,我生的時候解放軍還沒過江呢,一個月以後就解放了。小時候寫作文很多同學都說生在紅旗下,我說我生在青天白日旗下,到後來才有紅旗。我們作為共和國同齡人,凡是共和國的風風雨雨都碰上了。我小學時打麻雀、煉鋼鐵都參加了。我們身體發育的那幾年正好是糧食特別困難的時候,大家都沒吃飽,個子就沒長開,我比父親矮了八釐米。等到我們該讀大學的時候,「文革」了,沒大學上了。我結婚比較晚,等到我們要生孩子時,執行獨生子女政策了,我比較希望生兩個,但是只能生一個了。
當然好的一面也有,不管怎樣,建國以後一條道路彎彎曲曲還是在往前走,特別是1978年以後改革開放,總的來說國家是在向上走,國家上行過程中間我們自己的工作、人生也在上行。我們知青一代,恢復高考以後的1977級這一代人,是最擁護改革開放的。沒有鄧小平的路線,沒有1977年恢復高考,我這輩子基本上完了。我常說,要是再晚5年高考,我肯定不考了,35歲還考個鬼啊?我就做個工人算了。
許金晶:那您現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包括除了學術、讀書、寫作之外,有沒有一些其他的業餘愛好呢?就是您的生活情況如何。 莫礪鋒:我現在基本上沒有太多的業餘愛好,因為我們家裡現在就兩口子,就是我跟老伴,我女兒到美國去了。我以前當知青的時候曾經喜歡圍棋,我現在家裡有一副很好的圍棋,但是我老伴不會下。我現在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看報、看非專業的書,看一些新出的小說,最近浙江有一個教授寫了幾本關於大學的小說,我還在《讀書報》上寫了一篇書評評他的小說。
許金晶:剛好正好等您過來之前,我還看到一個《中華讀書報》寫的您去年推薦的幾本書,包括有《未來簡史》,還有關於耶路撒冷的一本書,就是您除了專業之外的,還蠻有意思的。 莫礪鋒:我正好拿到那幾本書了,就隨便翻翻。
許金晶:您除了自己專業之外,讀自己喜歡讀的書主要是哪些方面呢?哪幾類的呢? 莫礪鋒:現在說實話比較少了,因為用在專業上的時間很多,為了教學、為了課題研究,大部分時間必須讀專業書。我以前讀書很雜,我看了你的經歷,你也很雜的。我沒有學過理科,但是還比較喜歡看看這方面的書。包括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我早就買了,從頭到尾讀過的,農藥、化肥怎麼影響環境的,我很關注。我有時候會看看其他的書,特別是一些科普書,有很多書是我女兒留下來的,我女兒和你一樣是學計算機的,她留了好多這方面的書,比如《自私的基因》這一類的書,我有時沒事,就隨手拿本來看看,就是瀏覽瀏覽。
許金晶:我們正好講到您一直從事唐詩宋詞研究,您能不能給我們舉幾首您最喜歡,或者最喜歡的唐詩宋詞的作品,給我們簡單點評一下。 莫礪鋒:幾首是很難舉的,因為我喜歡的不是幾首,你說是幾百首還差不多,因為我喜歡的作品有很多。杜詩一共有1458首,我大概背過其中的800首,其中起碼有100首是我很喜歡的。我去年給商務印書館做了一本《杜甫詩選》,選了230首,我覺得那都是最好的,我都喜歡。只舉幾首我沒法選,我必須要選幾百首。
我只能說詩人,我有一本書叫《詩意人生》,書中推薦了六個人,就是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跟辛棄疾,我最喜歡的古代詩人就是這六個人。這六個人有四個是唐宋的,但是前面那兩個,屈原跟陶淵明,我也是非常喜歡的。陶淵明作品不多,一共就是120首詩,12篇辭賦,我都很喜歡,他的生活態度,人生境界都非常好。屈原也了不起。這些人我都很喜歡,他們的作品我不是全部都喜歡,但至少佔比較大比例。辛棄疾的詞一共600多首,我起碼有60首是喜歡的,曾經背誦過。
2016年春,莫礪鋒在美國悠仙美地。 許金晶:那您從事這麼多年的唐詩宋詞研究,自己是不是有時候也寫一點古體詩詞? 莫礪鋒:非常偶然,基本上不寫。我有一個很固定的見解,我覺得唐宋詩詞的高峰無法超越了。當代人寫是可以寫的,就是抒發抒發自己的情感,但是很難與唐宋的作品相提並論。我有時候偶然寫一兩首,你到網上一搜可以搜到的,有我送給老伴的詩。
許金晶:那能不能介紹一下您這幾十年,因為您也作為新中國第一個文學博士,您自己在教書育人,培養碩士生、博士生大致的情況。 莫礪鋒:我儘量學習程先生的教學精神,程先生當年怎麼教我們的,我也試圖這樣來教學生。當然第一就是認真,程先生那一代的學者中,我不認為他的學術水平超過其他老先生,但是在教學上面投入那麼大精力,他是絕無僅有的。有的老先生主要是自己寫著作,程先生真的是把教學放在第一位的,所以他帶出來的弟子整體水平還比較好。我一直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至少不能虧待學生。具體的方法也是從程先生那裡學來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討論,當然我也要開課的,現在學校規定有學位課程,但是我覺得如果學生真的能從我這裡能學到一點什麼,就像我們當年在程先生那裡學到一點什麼,最主要的是到他家裡去談話。我現在是每兩周一次雷打不動,跟我的研究生座談,就是討論他們讀書中間的問題,一談就是半天。我覺得這可能對他們有一點用處。
(本次訪談由訪問者許金晶、孫海彥共同採訪整理。本文刊發時有刪節。)(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