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山大師兄|莫礪鋒:投入功夫做點古文普及工作很有意義

2021-01-07 澎湃新聞
【編者按】

澎湃新聞請講欄目推出「開山大師兄」專欄,將陸續刊發作者許金晶對新中國首批文科博士的系列訪談。「開山大師兄」,指的是新中國學位制度建立以來各學科最早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

本文受訪者莫礪鋒1949年生於江蘇省無錫市。1984年10月在南京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是新中國第一位文學博士,師從程千帆先生。

莫礪鋒1984年以後在南京大學中文系任教。現為南京大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

2017年7月8日,莫礪鋒於南京接受作者採訪,訪談中,當被問及未來人生還有哪些希望完成的計劃時,莫礪鋒教授乾脆地回答:「沒有。」在他看來,遵循如今的生活節奏,繼續這樣讀書、育人、寫作,人生便已經得償所願。這種寓人生理想於日常生活之中的態度,不知道是不是也深受他畢生熱愛的杜甫、蘇東坡等歷史人物的影響。

在莫礪鋒教授看來,他人生當中的每一次重要轉折,都不完全是由自己的決定而產生,而是深受時代氛圍變遷的裹挾。作為共和國的同齡人,他對於時代變遷與個人命運、對於學術與政治的關係,自然會有更為深刻的感悟。

以下是莫礪鋒教授訪談實錄:

莫礪鋒2010年在臺灣貓鼻頭斷崖邊。

一、漫漫知青路

許金晶:您是1977年恢復高考以後考到安徽大學外語系的,您能不能介紹一下您在1977年之前的人生歷程?

莫礪鋒:

從1966年講起吧,因為那年我高中畢業。我的母校現在叫蘇州中學,那個時候叫蘇州高中,沒有初中部,校名就是江蘇省蘇州高級中學。我們那屆大概是最倒黴的一屆,學校裡已經讓我們填高考志願的草表了。忽然中央通知廢除高考,因為開始鬧「文革」了。到了1968年秋天,我們全部下鄉當知青去了。

恢復高考已是1977年冬天。我先在蘇州的太倉縣插隊六年整,之後自願遷到更艱苦的安徽泗縣去了,恢復高考時我正在泗縣農村。1977年12月,我穿著大棉衣,走進泗縣第一中學的考場,那時我已經虛歲29歲,然後就考進安徽大學了。我在農村待了整整九年,已經人窮志短了。原來在蘇高中填志願草表的時候,我野心勃勃,前面三個志願全填了清華,到1977年我只敢填安徽大學了。我連宿縣師範專科學校都填了。因為當時像我這種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所有的出路全被切斷了,只有走高考這條路才能離開農村。

許金晶:我看了一些資料,您當時還是想報清華,想學工科的,為什麼經過這十年文革,反而對文科感興趣了呢?

莫礪鋒:

蘇州中學有一個特點,好像現在還在,整個學校有重理輕文的傾向。1966年我們班裡不光男生,連女生都想考理工科,首選是工科,要當工程師。我們蘇高中的同學還是比較喜歡讀書的,所以剛下鄉的時候大家還帶了一些書,想自學。但是那個年代的農村,你要想自學理科的知識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堅持了一年多,後來覺得不行,就放棄了,以後在務農之餘胡亂讀點書,就偏向於文科了。

但這還不是主要原因。1977年恢復高考,安徽省教育廳出了一個報考條件的文件,明確規定考生不得超過25周歲。25周歲以上的考生必須學有專長,要不就不許你報名。我那時候照戶口本上的年齡已經28周歲了。公社幹部就幫我想主意,他們說你不是經常看曲曲彎彎的洋字嗎?你就說特長是英語好了。於是我在表裡填寫了特長英語,前面三個志願都填了外語系,然後就考進了安徽大學外語系。如果沒有這個插曲,我也許還是報數學系或者物理系,就是想大學畢業後當個中學數學老師或物理老師。但當時只能報英語。所以我覺得這一輩子走的路都不是我自己做主的,而是別人替我決定的。

那十年我還不算完全荒廢,因為我一直想看書。有一些比我境遇好一點的同學,知青當到第三年以後就招工進工廠了。有兩個同學招工回了蘇州,進了街道工廠,過兩年就成家了,那時沒計劃生育,等到恢復高考時家裡已有仨孩子了,就不參加高考了,又過了幾年就下崗了,命運很悲慘。因為我一直沒能離開農村,當然也不可能成家,高考對我來說是唯一可以離開農村的機會。

許金晶:那十年裡面有沒有一些反覆讀了幾遍的書。

莫礪鋒:

有啊,有幾本書屬於我的,《宋詞選》《古文觀止》等,我從圖書館拿來的。凡是古典文學的書,因為反覆看,基本上就從頭到尾背下來了。

二、結緣南大

許金晶:那您考進安大後,怎麼僅僅過了一年又想到要到南大去考研究生呢?

莫礪鋒:

又是一個不由自主的選擇。我在農村時讀書,對英國的詩歌比較感興趣,也看過一些英文和中文的翻譯,對英詩中譯有一點點興趣。所以我進了安大外語系後,就想將來要朝這方面發展,想將來嘗試著走翻譯英詩這條路。

我們1977級大學生實際上是1978年春天入學的,讀到1979年的春天,也就是第三個學期,安大外語系有一些不安分的同學想提前考研。我原來一點都沒這個想法,那個時候英語系共有7個平行班,我是7班的。6班是一個快班,學生的英語水平最好,有好幾個是北京知青,從小就有口語能力,他們學得比較快,想提前考研。一開始學校不許,經他們反覆申請,學校就開了口子。正巧,我們7班有一個同學因為口語特別好,第二學期就調到6班去了。他還住在我們宿舍裡,回來通報說6班有幾個同學要提前考研,他勸我也去考。他一向認為我讀的雜書比較多,知識面比較廣。我本來不想提前考研,但是那時候我就靠每月十八塊助學金生活,經濟窘迫。這傢伙說研究生助學金每月有35塊,我一聽便有了動力。

我們一起跑到省教育廳去查全國各個學校的招生目錄,我重點查了南大的英國語言文學專業,南大英語比較強,那時候有範存忠、陳嘉等老先生。據《目錄》上說,英語專業都要考二外。安徽大學外語系,第二外語要到二年級下學期才開,我們還沒開。南大的二外是德語、法語任選一門,我連字母也不認識,就沒法報考。南大專業都印在一本冊子上面,我翻到前面幾頁就是中文系,一看有一個古代文學,而且那一年的招生方向就是唐宋詩歌研究。唐宋詩歌我在農村大概背了好幾千首了,心想這個專業也許可以考一考,當場就報名了。

4月份報名,6月份就考試,一考也就考上了,然後就到南大來了。說實話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導師程千帆是什麼人。

程千帆先生指導莫礪鋒讀書。拍攝於1980年。

許金晶:您作為我們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的博士,能不能介紹一下當時博士學習、訓練的情況?

莫礪鋒:

我們正好屬於中國研究生教育的先鋒隊。五六十年代也有研究生,那個時候學蘇聯,叫作副博士研究生,像我的老師周勳初先生當年讀的就是副博士研究生,不久就停掉了。我們1979年考到南大的時候,還沒有《學位條例》,沒有什麼碩士生、博士生,就籠統地叫研究生。我們的老校長匡亞明,因為是老幹部,地位高,知道國家的一些決策。我記得很清楚,開學典禮上他說你們現在來讀研究生了,國家馬上要制定《學位條例》了,以後就有碩士學位、博士學位了,你們要努力,爭取成為第一批碩士、第一批博士。我們讀了兩年就畢業了,1981年底畢業的時候《學位條例》公布了,所以我們畢業的時候就得了碩士學位。第一批碩士生畢業以後,南大才開始考慮招博士生,那時候有資格帶博士生的老師叫作博士生導師,是國務院評審、下達的,南大全校文理科加起來共有28個導師。1981年年底學校開始考慮招博士生。學校說不用28個先生全招,先試驗性地招一批,於是從全校的導師中遴選了10個人。文理科加起來10個老先生,每人招一個博士生,我的導師程千帆先生被選上了。我們第一屆博士生入學以後,我跟化學系、計算機系的學生住在一起,因為中文系就我一個人。我從1982年初開始讀,讀到1984年10月份,兩年零十個月,讀完以後我們中文系才招收第二個博士生。我覺得程先生帶我的那個方式有一點像手藝人帶徒弟。他還請了三個老師做助手,四個人管我一個人。

許金晶:那另外三位老師是哪三位?

莫礪鋒:

一個已經不在了,是郭維森先生。周勳初先生還在,快90歲了,還有一個吳新雷先生,也還健在。他們三個人是做程先生的助手,組織了一個指導小組,主要是程先生管。

許金晶:您看我們現在文科,尤其是一些社會科學裡面,可能就是以讀文獻、讀論文為主。當時程先生主要是讓你們讀哪些書呢?

莫礪鋒:

讀典籍,我們古代文學的特點就是讀典籍、讀古書。程先生主張從先秦讀起,我1979年報考的專業方向叫唐宋詩歌研究,這也是程先生治學的主要方向。但是我跟他讀博士以後,他指定讀的書籍中一本都沒有唐宋的,唐宋文學是研究對象,要自己去讀,指定的書通通是唐以前的。從《論語》《孟子》《老子》《莊子》開始一路讀過來,讀到《昭明文選》,都是唐以前的。

許金晶:讀完了之後是不是讓你們做一些筆記呢?有一些討論呢?

莫礪鋒:

他基本上每本書都分派給一個老師來指點,《文心雕龍》是吳新雷老師管的,《史記》是周勳初老師管的,我讀完以後就寫一個札記交給他們,有的是小論文性質的,後來也有三篇作為單篇論文發表了,其他的就是札記,讀書的心得。比如說《史記》是郭維森老師管的,我寫了一百條札記交給他,都是我認為《史記》裡面值得探討的問題,後人的注釋注得不清楚的,或者有什麼疑義的,他看了我的札記,覺得可以了,就給個成績,打個優或者良,就算過了。

莫礪鋒朱熹文學研究手稿。

許金晶:新中國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這個身份給您帶來了什麼影響?

莫礪鋒:

沒有任何影響,正巧我答辯比較早罷了。我不是第一個古代文學博士,我是第一個文學博士,在整個文學學科都是第一個博士,我是1984年10月22日答辯的,當時的報紙有報導。

許金晶:程千帆先生在治學、為人、生活等各個方面,對您有哪些影響?

莫礪鋒:

應該說影響非常非常大,因為我原來沒想過一輩子要來搞這一行,考研究生也是臨時起念,從4月份查招生目錄。看到了程千帆的名字, 9月份到南大來報到,就走上這條路了,他是我的領路人。到底怎麼做研究、怎麼寫論文,完全是程先生一步一步手把手教的。還有一點,用現在的說法叫專業思想吧,我以前也沒有什麼專業思想,1977年高考的時候我只想離開農村,隨你讓我讀什麼,讓我讀獸醫也好,讀工科也好,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離開農村,給我一個出路,什麼都可以的。但是程先生用他一生的經歷告訴我,古代文學研究還是有意義的。後來我留校任教,就開始幹這一行,一幹就幹了半輩子。

三、「江西詩派」研究

許金晶:您當時博士論文為什麼會想到要做「江西詩派」呢?

莫礪鋒:

那完全是因為它可以寫出一點新意來。寫論文,總要寫出點新意,我其實並不喜歡「江西詩派」,也不喜歡黃庭堅,宋詩中間北宋我最喜歡蘇東坡。但是蘇東坡我覺得難寫,很多東西人家都說過了,黃庭堅的很多東西人家還沒說,或者說得不準確,特別是建國以後對黃庭堅的評價比較低,負面評價比較多,我覺得這裡有翻案文章可做。古代文學研究實際上主要就是做翻案文章,因為所有的觀點都有人說過了,你的新觀點就是做翻案文章。我覺得東坡好像沒多少翻案文章可做,黃庭堅可以做,我就選了這個題目。

許金晶:當時您寫這個題目,是不是基本上「江西詩派」全讀了?

莫礪鋒:

我敢說,到我開始動筆寫的時候,我掌握的「江西詩派」資料是全國最多了,因為「江西詩派」有些小家沒有太大的影響,一般人不會去細看,而我要研究他們,我就拼命地去找,把所有圖書館裡能夠找到的都找來了,連錢鍾書選《宋詩選注》時沒看過的書我都看了。

許金晶:那您覺得您這個博士論文,再相比之前的「江西詩派」的研究主要有哪些創新和貢獻呢?

莫礪鋒:

最主要的是對江西詩派的了解比較全面,把有些史實問題考證清楚了。比如說到底範圍有多大,這個名單是什麼時候提出來的。其次可能是評價的問題,以前基本上是負面的,文學史上說「江西詩派」是形式主義的,以批評為主。我就覺得它不是這樣的,就做了一個翻案文章。正好答辯委員中有傅璇琮先生,他是中華書局的總編,那時候正在編《大百科全書》,就請我幫《大百科》寫一個「江西詩派」的條目。實際上我還沒資格給《大百科》寫稿,我剛畢業,傅先生覺得「江西詩派」這個條目我最有發言權,就叫我寫了。

許金晶:您這個博士論文對您今後這30多年的學術研究都有哪些影響呢?

莫礪鋒:

應該說就是一個起點吧,我1984年畢業的,書1986年也就出來了,在「江西詩派」這方面算是一本開創性的著作,以前大家沒有全面研究過。後來我做的工作完全離開它了,因為我覺得就我的能力來說已做得差不多了,說不出其他新的觀點,就轉移方向了。

四、學術與大眾化傳播

許金晶:您除了學術研究上,因為這麼多年取得這麼多的成績之外,像您在南大課堂上也開講了一些唐詩宋詞的解讀課,包括您也在《百家講壇》上講唐詩,分別都受到南大學生和社會公眾的廣泛歡迎。您是如何做到既能夠在學術研究上進得去,同時又能在學術的大眾化、普及化上出得來的呢?

莫礪鋒:

轉向普及完全是一些偶然條件促成的。有一個客觀的條件就是做老師做得長了,講課的技巧提高了一點。當年好多知青都去當代課老師,我出身不好不許我做,一直沒給別人上過課。剛畢業留校試講的時候,程先生說你講得太快了。他說同學來不及反應的,你要把速度放慢一半。我後來就壓著自己要講得慢、慢、慢,後來就適應了。我最早做普及工作可能是2000年以後了。我1984年就留校了,十六七年過去了。

正好也是偶然的機遇,有兩個。一個是2004年我出任南大中文系主任,我連教研室主任都沒做過,一下子叫我當系主任,我說我不能當。結果好多校領導輪番的來找我談。後來我愛人說你有兩條路,要麼調走,要麼就接受。她說校領導都出面了,你堅決不做,會傷和氣。後來我想想,算了我就做吧。做了以後才發現,現在這個體制下系主任忙得不得了、煩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開會、填表。我本來那一年正好有一個論文題目,很好的,想得也差不多了,結果一當系主任就沒法寫了。我就想了一個主意,論文寫不成了,就寫隨筆。隨筆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時間零碎也沒關係,就在那年寫了一本《莫礪鋒詩話》,主要是談古典詩詞跟現代人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比如我在日常生活的某種具體境況下想到哪首詩了,想到哪首詞了。出版後反響還可以,好多讀者來信,我以前出了專著有誰給我來信?這本書出了有讀者來信,來跟我交流,我覺得好像還蠻有意義的,這是一個機遇。

莫礪鋒2008年10月北京籤售會。

第二個機遇就是上《百家講壇》。南大這個學校比較低調,她的影響就比較小。到了2003年,我們校慶一百周年,校慶辦的老師說我們也要宣傳宣傳,現在宣傳媒體最好的就是電視,他們就請央視到南大來錄老師的講座,錄了以後在《百家講壇》播,這樣南大就會有點影響。結果央視同意了,派人到我們學校的逸夫館來錄像的。學校給中文系派三個名額,中文系就把比較會講課的老師派出去了。董健、周憲,還有我,三個人每人講一節課,央視的編導來錄,錄了以後在《百家講壇》播出了。那次講座的聽眾是我們的研究生,我講的題目是《杜甫的文化意義》,稍有一點學術化。但是央視要求通俗一點,我就儘量往通俗化靠。

到了2006年,《百家講壇》就來找我了,可能他們覺得我講得比較通俗,符合他們的要求。2003年南大有六個老師講了,這次就來找我一個人。我說我這個人不能上電視的,同學說我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們非要讓我去講。講什麼呢?我說講蘇東坡吧,那時我正在寫《漫話東坡》,我覺得內容蠻生動的,有很多故事。結果他們說你不要講東坡,要講唐詩。我說唐詩怎麼講,因為《百家講壇》我也看過幾集,都是講人物故事。他們說隨你怎麼講,並允許我不需要寫講稿送審,直接去講。講完以後就出了一本書,《莫礪鋒說唐詩》。那是我的書第一次印數達到十萬冊,以前我的學術著作,比如《江西詩派研究》,只印了2000本。《莫礪鋒說唐詩》出版以後我收到很多讀者來信,有跟我來商榷的,還有說他們那裡買不到叫我幫他買書的。我後來又到《百家講壇》去講了白居易,也出了一本書,同樣印了十萬本。我一直覺得古典文學的作品如果沒有讓現代的普通讀者感到有意義,沒有讓大家都來接受,我們的研究工作從根本上說價值不大,是象牙塔裡的研究。我覺得應該要做好普及工作,讓大家都知道唐詩好在什麼地方,讓大家相信唐詩的價值。

從那兩個事件開始,我願意做一點普及工作,這兩年越做越多了,經常去給圖書館做公益性講座。南京的高校大概只有一兩所沒去講過。南大以外東大是我講得最多的,因為東大的學生反應熱烈,我就講得有勁。前幾年有一個學期,我講得比較起勁,東大也不停邀請,一個學期連講了十講。

許金晶:《江西詩派研究》這樣的學術著作和《漫話東坡》《莫礪鋒說唐詩》這樣一些隨筆,您更喜歡哪一種寫作?

莫礪鋒:

很難說更喜歡哪一種。作為大學老師,你必須要有前者,總要在學校裡站住腳吧。但是我覺得真正說得上有點意義的,可能還是後者,你說唐詩研究、杜甫研究,已經有那麼多論文了,你再寫幾篇,又能把水平提高到哪去?無非就是修修補補,有些小問題人家沒說,你來拾遺補闕而已。但是後者讓杜甫走進千家萬戶,可能更有意義,當然也可能是更難做好的。很多優秀的學者不太願意做這個工作,我覺得自己的學術研究水平也就那樣了,投入功夫做一點普及工作也蠻好。

許金晶:最近這一波傳統文化熱,跟80年代的文化復興包括跟90年代的國學熱,您覺得有哪些不一樣的,現在有什麼新的特點?

莫礪鋒:

我覺得從好的層面來講,現在的社會面更廣了。以前是少數人在講這個問題,現在是很多人在講這個問題,甚至已經深入到幼兒教育了。但是也有壞的層面,有點庸俗化了,特別是有些人可能是從商業的眼光、經濟的眼光或者其他不知道什麼眼光介入進來的,就把它搞得魚龍混雜。

五、詩話人生

許金晶:您正好是出生在1949年,跟共和國是同齡的,所以您能不能談談您對這個祖國,尤其是新中國這幾十年的發展變遷大概的感受。

莫礪鋒:

我是生在中華民國的,無錫,我生的時候解放軍還沒過江呢,一個月以後就解放了。小時候寫作文很多同學都說生在紅旗下,我說我生在青天白日旗下,到後來才有紅旗。我們作為共和國同齡人,凡是共和國的風風雨雨都碰上了。我小學時打麻雀、煉鋼鐵都參加了。我們身體發育的那幾年正好是糧食特別困難的時候,大家都沒吃飽,個子就沒長開,我比父親矮了八釐米。等到我們該讀大學的時候,「文革」了,沒大學上了。我結婚比較晚,等到我們要生孩子時,執行獨生子女政策了,我比較希望生兩個,但是只能生一個了。

當然好的一面也有,不管怎樣,建國以後一條道路彎彎曲曲還是在往前走,特別是1978年以後改革開放,總的來說國家是在向上走,國家上行過程中間我們自己的工作、人生也在上行。我們知青一代,恢復高考以後的1977級這一代人,是最擁護改革開放的。沒有鄧小平的路線,沒有1977年恢復高考,我這輩子基本上完了。我常說,要是再晚5年高考,我肯定不考了,35歲還考個鬼啊?我就做個工人算了。

許金晶:那您現在自己的家庭生活,包括除了學術、讀書、寫作之外,有沒有一些其他的業餘愛好呢?就是您的生活情況如何。

莫礪鋒:

我現在基本上沒有太多的業餘愛好,因為我們家裡現在就兩口子,就是我跟老伴,我女兒到美國去了。我以前當知青的時候曾經喜歡圍棋,我現在家裡有一副很好的圍棋,但是我老伴不會下。我現在唯一的業餘愛好就是看報、看非專業的書,看一些新出的小說,最近浙江有一個教授寫了幾本關於大學的小說,我還在《讀書報》上寫了一篇書評評他的小說。

許金晶:剛好正好等您過來之前,我還看到一個《中華讀書報》寫的您去年推薦的幾本書,包括有《未來簡史》,還有關於耶路撒冷的一本書,就是您除了專業之外的,還蠻有意思的。

莫礪鋒:

我正好拿到那幾本書了,就隨便翻翻。

許金晶:您除了自己專業之外,讀自己喜歡讀的書主要是哪些方面呢?哪幾類的呢?

莫礪鋒:

現在說實話比較少了,因為用在專業上的時間很多,為了教學、為了課題研究,大部分時間必須讀專業書。我以前讀書很雜,我看了你的經歷,你也很雜的。我沒有學過理科,但是還比較喜歡看看這方面的書。包括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我早就買了,從頭到尾讀過的,農藥、化肥怎麼影響環境的,我很關注。我有時候會看看其他的書,特別是一些科普書,有很多書是我女兒留下來的,我女兒和你一樣是學計算機的,她留了好多這方面的書,比如《自私的基因》這一類的書,我有時沒事,就隨手拿本來看看,就是瀏覽瀏覽。

許金晶:我們正好講到您一直從事唐詩宋詞研究,您能不能給我們舉幾首您最喜歡,或者最喜歡的唐詩宋詞的作品,給我們簡單點評一下。

莫礪鋒:

幾首是很難舉的,因為我喜歡的不是幾首,你說是幾百首還差不多,因為我喜歡的作品有很多。杜詩一共有1458首,我大概背過其中的800首,其中起碼有100首是我很喜歡的。我去年給商務印書館做了一本《杜甫詩選》,選了230首,我覺得那都是最好的,我都喜歡。只舉幾首我沒法選,我必須要選幾百首。

我只能說詩人,我有一本書叫《詩意人生》,書中推薦了六個人,就是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跟辛棄疾,我最喜歡的古代詩人就是這六個人。這六個人有四個是唐宋的,但是前面那兩個,屈原跟陶淵明,我也是非常喜歡的。陶淵明作品不多,一共就是120首詩,12篇辭賦,我都很喜歡,他的生活態度,人生境界都非常好。屈原也了不起。這些人我都很喜歡,他們的作品我不是全部都喜歡,但至少佔比較大比例。辛棄疾的詞一共600多首,我起碼有60首是喜歡的,曾經背誦過。

2016年春,莫礪鋒在美國悠仙美地。

許金晶:那您從事這麼多年的唐詩宋詞研究,自己是不是有時候也寫一點古體詩詞?

莫礪鋒:

非常偶然,基本上不寫。我有一個很固定的見解,我覺得唐宋詩詞的高峰無法超越了。當代人寫是可以寫的,就是抒發抒發自己的情感,但是很難與唐宋的作品相提並論。我有時候偶然寫一兩首,你到網上一搜可以搜到的,有我送給老伴的詩。

許金晶:那能不能介紹一下您這幾十年,因為您也作為新中國第一個文學博士,您自己在教書育人,培養碩士生、博士生大致的情況。

莫礪鋒:

我儘量學習程先生的教學精神,程先生當年怎麼教我們的,我也試圖這樣來教學生。當然第一就是認真,程先生那一代的學者中,我不認為他的學術水平超過其他老先生,但是在教學上面投入那麼大精力,他是絕無僅有的。有的老先生主要是自己寫著作,程先生真的是把教學放在第一位的,所以他帶出來的弟子整體水平還比較好。我一直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所以我也希望自己至少不能虧待學生。具體的方法也是從程先生那裡學來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討論,當然我也要開課的,現在學校規定有學位課程,但是我覺得如果學生真的能從我這裡能學到一點什麼,就像我們當年在程先生那裡學到一點什麼,最主要的是到他家裡去談話。我現在是每兩周一次雷打不動,跟我的研究生座談,就是討論他們讀書中間的問題,一談就是半天。我覺得這可能對他們有一點用處。

(本次訪談由訪問者許金晶、孫海彥共同採訪整理。本文刊發時有刪節。)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相關焦點

  • 開山大師兄|胡星亮:人類創造戲劇、電影主要不是為了娛樂
    【編者按】澎湃新聞請講欄目推出「開山大師兄」專欄,將陸續刊發作者許金晶對新中國首批文科博士的系列訪談。「開山大師兄」,指的是新中國學位制度建立以來各學科最早獲得博士學位的學者。本文受訪者胡星亮,生於1957年,浙江淳安人。新中國第一位戲劇歷史與理論博士。2008年初定為「文革」後國家首批二級教授。
  • 書信話平生——莫礪鋒《嘈嘈切切錯雜彈》讀後
    訪學於哈佛大學期間,莫礪鋒經常給媽媽寫信,也經常與妻子商量照顧老人的辦法。這位辛苦一生的老人平時在太倉生活,偶爾到南京走走親戚。「一開始來,不大習慣,又無事可幹,就想回太倉去。」莫礪鋒就建議妻子常去看望,「陪她出去玩玩」,再找點針線活或打毛線之類的活給她做,「特別是做莫杞的衣服鞋子,這樣會使她感覺良好」。
  • 【逸廬講堂】莫礪鋒——《千古風流人物》 · 第一講
    秋日快樂🍁夕陽漸沉,樹影婆娑從窗縫溜進來的風撩撥著我們的思緒逸廬書院-逸廬講堂·第一講於9月25日晚7:30在秦淮河邊順利開講逸廬書院-逸廬講堂·第一講由莫礪鋒教授開講,大家早早就布置好講堂現場期待著莫礪鋒教授的到來作為逸廬講堂的第一講
  • 《莫礪鋒講唐詩課》:一份關於唐詩的新導遊詞|文度書摘
    可謂堂堂精彩,堂堂讓人愛不釋手,那麼《莫礪鋒講唐詩課》這本書的創作背後有何故事?莫礪鋒教授寫作這本書有何淵源?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文度君為大家分享莫礪鋒教授為《莫礪鋒講唐詩課》所作的序言。雖略有著作,微不足道。但所精心培養學生數人,極為優秀。」當年先生與師母陶芸老師寫成遺囑後讓我以證人的身份在上面籤名,我看到這一段話,大受震撼:先生竟然把培養學生看得比自己的學術研究更加重要!時至今日,「程門弟子」已成為海內矚目的學術群體,它與煌煌十五卷的《程千帆全集》都是程先生人生業績的重要標誌。
  • 做有意義的工作,發展有意義的人際關係
    但是,如果有人對發展這種有意義的人際關係不感興趣,而只想一味工作,取得出色業績而得到公平的薪酬,那該怎麼辦呢?這樣可以嗎?當然可以。在我們的員工中,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並非所有人對團隊都想法一致或感受相同。不參與集體活動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公司有各式各樣的人,對他們在業餘時間裡所做的事,只要遵守法律、體貼他人,我們都予以尊重。
  • 功夫好義和拳大師兄,有錢有勢義和團老大,一字之差區別有多大?
    你要當義和拳大師兄就要有刀槍不入的功夫,會兩手硬氣功(別管真的假的,能唬人救行,最早的氣功大師要麼是賣養生法門,要麼就是混到各種會道門裡當大師);而你要當義和團的老大,光會功夫可不行,家裡有田頭上有(官)帽才是硬標準。
  • 東星「烏鴉」張耀揚,攜手空手道大師兄做公益
    還記得斷水流大師兄否?照片裡都黑成古天樂啦,咋回事呢?原來是在甘肅做公益活動,日子比較多,被紫外線刷成古天樂了,此處有掌聲!踐行公益,身體力行。最近負面新聞太多了,看點正能量的提神一下。耀揚哥肩扛手提棉絮!威風不減當年啊!
  • 他找師兄學功夫,師兄只教他打沙袋,幾天之後「一個打三個」!
    以前去武館拜師學藝,一般情況下師父是不直接或很少教徒弟的,都是由自己的大弟子來帶徒弟,他們之間都關係屬於師兄弟的關係,比如于占元通常讓洪金寶來帶徒弟學武功。只有徒弟學到一定都本領之後,師父才會親自指點。
  • 《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動畫作品如何進行低成本宣發?
    宣發成本本來就是上不封頂,更多的投入自然能取得更好的曝光。但在宣發成本有限的情況下,如何更好的進行動畫作品的宣發,本期預言家百問請到了《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動畫製片人常珊珊為我們分享他們在低成本宣發條件下的有效營銷經驗。
  • 吳孟達傳授周星馳六大"功夫必殺技",最終打贏了斷水流大師兄
    這部1994年上映的低成本電影票房不算很高,名氣也不是特別大,但卻屬於全程無尿點的經典之作,其中的眾多人物、臺詞和情節一直流傳至今。第三種絕學,名氣也非常大:"血滴子!源於明末清初,乃是大內暗殺組獨門暗器,取人首級於千裡,易如反掌。由於殺傷力太強,所以用這個溜溜球來代替。七日練成,收費一千。"
  • 莫礪鋒 | 輓聯中的故人身影
    在程先生晚年的著述活動中,陶老師一直承擔著謄抄、校對以及推敲文字等工作,其中包括程先生前妻沈祖棻遺稿的整理和刊布。重讀此聯,惻然有感。程千帆指導莫礪鋒讀書。我也曾為南大中文系的其他老師擬過輓聯。2005年6月,許永璋先生逝世。
  • 世人皆知洪金寶是成龍大師兄,為何他叫袁和平大大師兄?
    按照一般理解,師兄排序都會以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等依次類推,沒有大大師兄的說法,但從節目來看,成龍說了不止一次大大師兄,很明顯不是在開玩笑,而且感覺上對袁和平很敬重,可惜,針對其中的原因,嗡嗡君搜了一圈也沒找到當事人的表態(可能成龍大哥表態過,但嗡嗡君確實沒找到),或許洪金寶是成龍大師兄這件事已經根深蒂固了吧,不過,關於影壇歷史有關的話題必然能引起嗡嗡君的興趣,結合以前的資料,在下基本上找出了原因
  • 作為香港靈幻殭屍類電影的開山之作,這部電影你一定沒有看過
    說到香港影壇,大哥級的人物有很多,可是有那麼一個人,成龍見了也要叫聲大哥,是名副其實的影壇「大哥大」。這個人就是洪金寶,七小福的大師兄,洪家班的班主。《鬼打鬼》不僅是殭屍片的開山之作,也開創了一條香港娛樂功夫喜劇的新途徑。在這部融合功夫喜劇類型的鬼怪片之後,產生了很多模仿該片成功的鬼系列故事,我們最熟知的就要屬林正英的《殭屍先生》系列, 也使得驚悚鬼怪電影在香港真正大行其道,可謂票房鼎盛、極受歡迎,此片可是功不可沒啊。
  • 10位大咖共話傳統文化繼承與發展
    本次專場學術活動以「弘揚區域文化精神 推動文化建設高質量發展」為主題,莫礪鋒、陳尚君、朱萬曙、範金民、汪湧豪、王彬彬、王堯、吳滔、王永平、王衛平等10位學者大咖共話文化古今之變,建言傳統文化的繼承與發展。
  • 他用古文翻譯外文,是中國譯界之王,晚年反對廢除古文,痛罵胡適
    相信很多人一聽到文言文就非常頭疼,因為文言文不但文章意思難理解,就連每句,每個詞語,甚至說每個字都很難,有的還是一字多義,一詞多義等,因此一提到文言文,很多人都表示頭大不已。在清末時期,西方的堅船利炮打開了國門,一些有思想有見識的人們深刻認識到學習西方外來文化的重要性,只知道閉關鎖國,放著腐朽的傳統不放是註定要滅亡的,於是以胡適、魯迅為首的思想學者開啟了新文化運動。
  • 《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動畫作品如何進行低成本宣發?| 預言家百問
    目前國內動畫內容盈利模式並不清晰,很少有作品能基於內容本身的收益覆蓋成本。而動畫製作本身成本並不低,所以壓縮宣發成本是多數公司的必然選擇。宣發成本本來就是上不封頂,更多的投入自然能取得更好的曝光。但在宣發成本有限的情況下,如何更好的進行動畫作品的宣發,本期預言家百問請到了《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動畫製片人常珊珊為我們分享他們在低成本宣發條件下的有效營銷經驗。
  • 雜談歐陽修:文如其人,他是北宋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和踐行者
    歐陽修進入仕途之後,他堅定地反對駢體文的寫作,以更多的熱情投入到新文體(古文)的創作當中。這種文體也就是唐代韓愈和柳宗元倡導的古文,恢復先秦時期已有的優秀散文形式的文體。歐陽修作為一名堅定的古文運動的支持者和踐行者,在他的作品中出處體現著他的散文特色和理論。
  • 《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劇情介紹,不可理喻的師兄,奇葩的遭遇
    【我家大師兄腦子有坑】終於動畫化了呢,且看腦子有坑的穿越版大師兄,如何與傲嬌病嬌並存的重生版二師兄鬥智鬥勇。在一開始,劇情大多是一些小故事。比如說二師兄是怎麼來到逍遙門的,四師弟是怎麼來到逍遙門的,二師兄和四師弟眼中的大師兄是什麼樣子的,諸如此類。
  • 「古文是用來讀的,不是用來翻譯的」哥大教授推出學古文新書
    「我的孩子從什麼時候開始背古文?應該怎麼教孩子的古文?」這幾乎是每一個家長的疑問。六一兒童節要到了,一本《給孩子的古文》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給孩子系列」是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叢書,此前已經推出了《給孩子的詩》《給孩子的散文》等迅速在學生家中走紅。
  • 【長春+】​「這有山」「開山」了!走起~
    19日11時,隨著一組以恭祝四方為主題的優雅古老的漢代舞舞畢,「這有山」正式「開山」。「這有山」的恢復營業,紅旗商圈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全面復工,朝陽區的服務業也隨著颯颯的春風復甦歸來。 得知「開山」的消息,不少遊客前來探山,山上山下都能見到興奮的人們在拍照或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