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昨晚2號玩家出局。」
話音一落,我捏著手上的紙牌,環顧在場十四個各懷鬼胎的玩家,心有不甘地交代遺言,並滅掉了面前的號碼燈。
沒錯,我被殺了。
晚上八點,在朝陽區東四環的某處地下桌遊吧裡,正進行著一場脫胎於「殺人遊戲」的十五人面殺局。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輕鬆或凝重的表情,但是即使心理專家在場,也不能透過觀察輕易確信是非關係:因為所有人都在撒謊,包括他們的表情。
這樣需要貢獻出一整個夜晚來進行的如火如荼的遊戲場景,不止發生在北京城裡,而是跟廣場舞一樣,流行於全國範圍,差別只是為之操勞的人更加年輕。
如果跟年輕人談論他們之間流行的事物,除了熱情、酒精和尼古丁這些地位穩固的老牌戰友,不可不提一個新晉的大眾情人——狼人殺遊戲。利益相關,我也是為之著迷的年輕人之一。
我曾經在一家青年旅舍裡連續殺了兩個月,這段經歷回憶起來真是不舍晝夜。
當時青旅裡長住客人每天的作息時間全是圍繞狼人殺做安排,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晚上九點就有人開始張羅組局,燈火通明地一直殺到第二天早晨六點,人們才紛紛回房間睡覺。那個時候,我們這些玩物喪志的人中間流傳著一句中肯又貼切的名言:「每天的生活從晚上九點的狼人殺開始」。白天如果在走廊碰見偶然出來覓食的「牌友」,就會雙雙打個有氣無力的照面,起落的手勢和姿態裡盡顯頹廢。然而一旦到了夜晚,所有人就像變換了一副精神,亢奮非常。這番情景讓我毫不費力地聯想到抗戰片裡的地下黨,他們白天湮沒在街頭巷尾,到了晚上就另開爐灶,圍著一方桌子討論革命,眼神熱烈,靈魂激蕩。
而我們就在青年旅舍的大廳裡,為一盤桌遊瞎激蕩。不誇張地說,那間旅舍的許多住客一留再留,都要歸功於這項遊戲——它實在太令人上癮了。
我跟狼人殺的情分開始得並不早,與之接觸也就是今年夏天的事。雖然此前沒有交過手,倒也跟同齡人玩兒過幾局「天黑請閉眼」。兩者都是殺人遊戲,依靠語言進行邏輯推理並分析出漏洞,通過投票的方式使人出局,總之異曲同工。狼人殺可以說是前者的擴展版本,添加了新角色,可玩性更強。
我在前面形容過狼人殺遊戲是新晉情人,也是基於它出現的時間並不長。從國內網頁搜索的結果來看,殺人遊戲的雛形是蘇聯解體時期才出現的。當時蘇聯有一種審訊式的間諜訓練方法,旨在鍛鍊間諜身份暴露時該如何應對以及身份未暴露時如何進行暗殺,具體的情節可以參照某些特工電影。後來它逐漸失去了訓練的效用,又被美國人安德魯改編,開始為更多的人所知曉。如果說這個遊戲當真起源於間諜訓練,有著「用謊言取信於人」的性質,那麼直到現在的衍生品狼人殺,也仍然帶有這種性質。前幾天從身邊的幾個80後朋友那裡得知,他們的大學時代,也就是2000年初,都曾有過玩警匪民殺人遊戲的經驗,但是狼人殺卻是後話。不局限於國內,我的一位東京的朋友是在4、5年前的朋友聚會上才開始知道這個遊戲。而我對桌遊的早期記憶,還停留在「主公」、「反賊」、「忠臣」和「內奸」的花式技能裡,然而如今《三國殺》也已經遲暮。
我第一次玩兒狼人殺,就是發生在青旅。後來我發現,青旅實在是擴散多人桌遊極佳的土壤——但凡是人丁興旺的青年旅舍,都少不了這項運動。進門剛卸下背包,我就立刻加入到這場從未謀面的遊戲裡,而在場的人和遊戲規則對我來說同樣陌生。許久以後,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九人局。第一局當然是混沌糊塗,不知所謂,只記得所有人分成了三方陣營:狼人、平民以及帶有特殊技能的神。
「上帝」是遊戲的主持人,負責指示玩家各自行動,又能夠將每個人的身份盡收眼底。做上帝是很有樂趣可言的,尤其是當你看著有人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而其他人又很信服的時候。如果全場混作一團,爭執不休,作為唯一知道真相又不能說破的人,實在過了一把「高處不勝寒」的癮,心裡還會暗暗佩服某人的演技。
「狼人」單獨為營,劃為壞人方。「天黑閉眼」後,幾個狼同伴率先睜眼,一起決定刀死一位玩家。當然也有狼人自殺,混淆視聽的可能。
「平民」和「神」同為好人方,消滅所有的狼人即為勝利。「神」的種類很多,且都具備特殊的技能,我只說遊戲裡標配的三種。「預言家」每天晚上可以選擇查驗在場任何一位的身份,上帝會告知答案:被驗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女巫」有解藥和毒藥,每種藥只能使用一次,因此有救人和殺人的能力,自然也會知道當夜被狼人殺掉的人是誰。「獵人」屬於死亡觸發技能,一旦獵人被狼人刀死或被投票出局,就可以選擇開槍帶走一個玩家共赴黃泉。
「平民」在夜裡全程閉眼,直到天亮後上帝宣布出局結果。因此相比之下,平民是最懵的一個群體,不能依靠技能明確肯定任何人的身份。由於無法得到更多信息,主要依靠其他人的發言進行判斷,交出自己的信任或者懷疑。
所有的人在睜眼後,都會進行發言,各自為戰,分辨出合理或不合理之處,然後投票決定一人出局。以此類推,直到某一陣營被剿滅,遊戲宣告結束。
在狼人殺遊戲裡,玩家每一局都會得到一個新的身份。這種身份的代入感是十分強烈的,又需要快速浸入。因為從確認自己手上的牌到想出對策、組織語言,只有兩三分鐘的時間。借用一句網遊的廣告詞,一經確定,你就需要為你的身份而戰。跟模擬遊戲一樣,滿足了人內心對嘗試不同人生角色的渴望。由於抽牌的隨機性,玩家有時會持好人方,有時也會持壞人方,拿到什麼樣的身份就要有什麼樣的心態。比如做狼人時,目的就是要分析出神和民,污衊好人並煽動所有人投票將其出局。同時還不能表現出和狼隊友的關係,要求得自保。
在不同的角色裡,每個人的表現方式是不同的,有時候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表現這些角色。這一點肖似真實世界裡,我們所經歷的每個陌生開端:毫無經驗,莽撞,拙劣,以想像勾畫模型,卻總是照顧不到細節。生活裡的立場當然不及一局狼人殺遊戲那樣快立快破,甚至徹底反轉,但是面對新身份同樣需要接受和適應。相比起來,狼人殺裡的立場掉轉輕快,這恰好是它吸引我的特質之一。每個人通過嘗試不同的乃至對立的角色,就不會一味地篤信和堅定某種已知或某種既定——狼人殺裡沒有從一而終的利益——而是有機會去理解無數可能,去捍衛不同群體的利益。最妙的是,虛擬的環境裡竟然可以激發出真實的心態,憑藉一盤遊戲就可以認識他人和自己,見微知著。
而每次被派發新身份的時候,參與者總是有些興奮的,因為群魔亂舞的表演時刻就要到了。
狼人殺的開局其實也可以描述為一種「觸發」,觸發的是在場所有人的懷疑。在發言中,你可以講真話,比如坦白自己的身份,但是也可以謊話連篇,指鹿為馬。在所有人「除我以外的人都身份不明」的統一默認下,真話可能會被懷疑,謊話可能會令人相信。也許你手持一張好人卡,但是發言卻疏漏百出,被抓住了把柄,就會反被污衊為「聊爆式發言」。隨著身份的表明和身份的拆穿,你會看到,所有人的懷疑和信任都毫不堅定,每一個理由和每一個失誤都能導致遊戲重新洗牌,扭轉局面。信任隨時建立,也隨時崩潰。有時候,好人方會集體被帶跑偏,或者被某個人說服,群起而攻擊焦點牌。在發言和聽取發言的過程裡,輿論的轉向非常快,幾乎可以與微博比肩。雖然很可能會被誤導,但是為了局勢更為清晰,大家必須選擇相信,即使所有人都顯得可疑——否則遊戲便沒有結果。但是對於一場遊戲來說,始終需要輸贏,然後才能開始新的一輪。
不管結果如何,這樣的做法是有效率的。並且我們始終都能用到從生活裡得出的經驗,然後執行一貫的態度:關於一件事情的是非曲直,總是需要有聲音擲地落定。而且有些時候,只能撂下一句「我跟」。
狼人殺像是一座天然的劇場,幾乎所有人都在表演,尤其是我在開篇提到的面殺局。「面殺」如字面意思,就是當面「肉搏廝殺」。和依靠打字或語音的網殺不同,在這樣直觀的情況下,玩家的表情和動作既能當作武器,也能洩露更多信息,成為別人的把柄。神態緊張,語氣變化,撫摸額頭的動作都能被納入觀察。在日常生活裡,這樣對人就近觀察的機會可並不多見。
跟邏輯推理、排除敵對相比,很多人的樂趣在於享受說謊和表演。親測的結果是,確實有快感,並且唯有負擔。作為身份虛擬的遊戲,參與者在此基礎上,又會捏造假身份來隱藏真身份,平民偽裝成神起到保護神的作用,狼人必定會偽裝成好人帶出節奏,來獲得最後的勝利,實在是表演中的表演。而當步步為營能夠自圓其說,並贏得信任的時候,成就感就會油然而生。
之前聽朋友發表對狼人殺遊戲的感言,他說到一個關鍵詞「明目張胆」。不管是分析人的心理,觀察人的表情,還是以謊言掩人耳目,獲得別人的信任,都是無一例外地「明目張胆」。每個人的言行都被放大了,判斷別人同時又被別人判斷,影響別人同時又被別人影響。然而一切都擺在明處,對峙和爭辯發生在彼此面前,進行起來粗暴簡單,招人喜歡。《棋王》裡的王一生說過,棋子要全擺上,才能落招,大約是有類似的意味。
在狼人殺遊戲裡,說謊合法了,但是人們意識到將謊話說得合理卻堪稱問題。因為沒有密不透風的謊言,只是還沒有被人拆穿。即使人們在講真話的時候,也照樣會出現失誤,更不要說冒充身份。然而,導致其他玩家分辨不清,除了直覺作祟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從中作梗:信息不對等。
把角色梳理一下,你會發現,上帝知道的最多,即使他一臉瞭然的表情在一旁搖頭晃腦,你也不必在意,其次是神和狼人。真實信息掌握的越多,局勢就會更明朗。然而就和尋常的傳播一樣,信息當然有真有假。當你出於求勝的目的拋出虛假信息,或是作為信息接收人進行是非判別的時候,都如同復盤了一次傳播事件。扭曲真相和接近真相,狼人殺可以算作一個小型演練場。作為沒有目擊夜晚殺戮的平民方,從開局便處於傳播的下遊,是弱勢群體。在模糊不清,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平民必須依靠強者,因為需要一個明確的方向。所以平民有時對於真相起著幫襯的作用,但是有時也會成為狼人的幫兇。不過,吃瓜群眾往往沒有狼人和神的壓力,發揮的空間更大。
身為一種「直面」的社交方式,狼人殺恰好迎合了年輕人直來直往的個性和公開發表意見的需要。其間又穿插著邏輯推理,不是只出於消磨時間的無聊。Lying man、熊貓TV以及今年的綜藝節目《飯局的誘惑》,都使這個桌遊得到了更多曝光。專業狼人桌遊室的增加以及許多同好「以殺會友」,也證明了它的魅力。雖然我寫得故作深沉,但說到底就是一個遊戲。在這個交流和相逢都更為容易的時代,狼人殺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通過虛擬的角色坦白真實的自己,去展開更年輕更直接的交流,哪怕是和陌生人。因狼人殺結交朋友並通過遊戲建立起對人的認知,和尋常途徑的結交是不太相同的。從一開始,雙方就是憑藉思維與觀點開展交往,如果日常的了解途徑是遵循由表及裡,那麼狼人殺則貌似更為深入和貼近一個人的內心。陌生人之間分歧和統一來得如此之快,並可以當場交換邏輯和原因,大談觀點,這也是遊戲的魅力所在。
與其說喜歡狼人殺,不如說著迷於互不相知的陌生人在同一個劇院,所碰撞出來的新劇情。作為沉迷狼人,日漸消瘦的一員,我必須再次表示鍾愛「世上還有什麼友情是一局狼人殺不能建立的嗎?如果有,那就兩局。」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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