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菡
校對:謝佩潼
責任編輯:Masha
特別鳴謝李冬波擔任攝影
芭蕾發展至今已經走過近300年。浪漫主義,古典主義,現代芭蕾,不同階段的芭蕾舞有不同的風格;法國學派,美國學派,俄羅斯學派,不同區域的芭蕾學派有各自特點。現代芭蕾編導Peter Quanz和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紐約城市芭蕾舞團,馬林斯基芭蕾舞團,古巴國家芭蕾舞團等國際團體都有過合作,創作了不少現代作品。時值Peter的作品《明亮》在廣州首演,芭蕾雜誌記者對Peter進行了採訪,暢談他心目中的芭蕾多元化時代。
加拿大現代芭蕾編導Peter Quanz出生於1979年。9歲的時候因為「喜歡發號施令的感覺」而進入舞校學習編舞。2000年Peter加入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繼續學習編舞。2003年Peter為美國芭蕾舞劇院實驗劇團編排了SpringScape,隨後開始與加拿大國家芭蕾舞團,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美國芭蕾舞劇院,香港芭蕾舞團等合作。2008年,Peter為聖彼得堡馬林斯基芭蕾舞團編排作品Aria,2009年又為古巴國家芭蕾舞團編排作品《蝴蝶》,以此作為芭蕾傳奇Alicia Alonso的90歲生日賀禮。2015年10月,Peter受邀到廣州,為廣州芭蕾舞團排練作品《明亮》。該作品在2010年第9屆香港藝術節上由香港芭蕾舞團首演,廣受好評。
芭蕾雜誌(以下簡稱CBM):您好,Peter。非常榮幸今天能邀請到您進行這次採訪。
Peter:您好。能夠進行這樣的採訪我非常高興。
CBM:對不少中國的芭蕾舞觀眾而言,芭蕾等於《天鵝湖》和足尖鞋。不少人不喜歡現代芭蕾,覺得現代芭蕾晦澀難懂,服裝也不華麗,舞臺布景也不夢幻。在您看來,古典芭蕾,現代芭蕾之間有什麼關係?
Peter:嗯(思考)...首先,在我看來,優秀的作品就是優秀的作品。無論舞蹈形式和風格如何,無論是中國舞,芭蕾,現代舞還是踢踏舞等等,只要舞者經過充分的排練,理解自己演繹的舞蹈作品,在演出中全身心投入表演,最大限度挑戰自己的能力,這就是出色的演出。任何的舞蹈形式都需要舞者最大限度地奉獻自己,缺少了這一點,就不是好的表演。
至於如何觀賞舞蹈——首先,很多現代作品都是需要近距離觀看的。現代芭蕾的演出陣容通常情況下都不會出現四五十人的情況,作品的理念也不像古典芭蕾那樣追求「宏大輝煌」,用許多群舞堆砌出盛大的慶典場景。古典芭蕾的題材和表現形式要求舞劇必須要豪華,規模宏大。退一步看,正是因為古典芭蕾的奢華和過於浮誇的裝飾,很多現代芭蕾作品就試著去發掘內心深處的人性,去追尋「什麼才是人的本質」。有時候,所謂「本質」的東西是非常細微的,因此觀眾需要非常認真地,近距離地去感受這些東西。當觀眾在規模宏大的劇院中觀看現代芭蕾作品時有時會難以理解作品,因為在廣闊的空間裡作品失去了它的力量。所以,在觀賞現代芭蕾作品的時候應該從一個更加私人的視角出發,這樣你才能感受到所有的細節。這種細節也許和腿舉得多高無關,也許只是關乎舞者如何控制他們的身體,控制他們呼吸的頻率,或者他們動作幅度的劇烈變化,他們移動的速度等等。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舞臺虛擬化表演。在欣賞現代作品的時候,觀眾們應該問問自己,「他們想要表達什麼?」「對於這些舞者來說,他們此刻內心的感受是什麼?」。這需要觀眾靜下心來關注,思考。如果觀眾能夠打開自己的內心,並且願意開啟一段尋找舞者們試圖展示的價值的旅途,那麼觀眾們就能更加理解現代芭蕾作品。但是如果觀眾們希望能從現代芭蕾作品中尋找到腿舉得很高的舞者,或者是開度有多麼驚人,那麼現代作品就無法打動他們了——因為舞者們本就不是在展現這個,他們試圖展現的是其他的東西。
舉個例子——如果你對著一幅中國水墨畫,評判這幅畫作中留白區域和繪畫區域之間的平衡,你會覺得非常驚嘆;而如果你用同樣的眼光評判梵谷的畫作,你完全不能理解梵谷的作品——因為兩者有不同價值觀和目的。兩者都很美麗,但它們來自內心深處的不同位置。古典芭蕾和現代芭蕾也是這個道理。只有試著用不同的眼光和價值觀去體會,才能感受到兩者不同的美。否則,觀眾就會感覺到失望。
Double Bounce 加拿大溫尼伯皇家芭蕾舞團Beth Lamont和 Stephan Possin 圖片來自網絡
CBM:聽起來這對觀眾提出了不小的要求?
Peter:是的。現代作品對觀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觀眾需要用更加準確的思維和理性的心態去觀看演出。觀眾需要停下忙碌的狀態,靜下心,觀看演出,思考舞者們試圖傳達的是什麼。這和古典芭蕾的模式是完全不同的。要評判現代芭蕾演出出色與否,觀眾可以問一問自己,「他們在臺上發掘什麼情感?」「舞者之間展現的關係是什麼?」「演員們是怎樣利用舞臺空間的?」「他們和音樂的關係如何?」等等,各種各樣不同的問題。總而言之,觀眾在觀賞現代芭蕾時需要更加開闊的思維。這對於一些觀眾可能有些困難,但是觀眾走進劇院,不單單只是為了「娛樂」,藝術需要比「娛樂」更高的層次。
在我看來,很多中國觀眾都是很有智慧的,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所以觀眾們在思考現代作品的時候,不需要害怕「是不是我理解錯了」——對於舞蹈來說,沒有任何答案是錯誤的。
思考一部作品的內涵,遠遠比籠統表達一場演出「好」或者「不好」來得有價值。
peter quanz作品 Luminou(明亮) 圖片來自網絡
CBM:縱觀現在的世界芭蕾舞臺,有不少編導熱衷於復排傳統芭蕾舞劇,比如說Alexei Ratmansky前段時間為美國芭蕾舞劇院(ABT)復排了新版的《睡美人》。也有不少編導創作出很多新穎別致的作品,比如說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Wayne McGregor上半年為Alessandra Ferri創作的作品《Woolf Work》。在您看來,未來芭蕾的發展趨勢是怎樣?
Peter:我覺得,當代編導們把更多元素帶入到傳統的舞劇當中,進行再創作,是非常重要的;否則的話,傳統的舞劇就會走向僵化,最後衰弱。舞蹈藝術是「活的博物館」,需要不斷地發現新的事物。如果我們不把新的元素帶到《天鵝湖》,《吉賽爾》,《葛蓓莉婭》等等這些古典劇目當中,這些作品會隨著時間而衰弱,甚至消亡。這對於芭蕾藝術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損失。但同時,我們需要新的故事,新的舞劇,我們需要新的作品反映當今的社會生活,我們需要讓年輕觀眾產生共鳴的理念,與此同時不失去原有的,年紀比較大的,人生經歷更加豐富的觀眾。在我看來,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編導,我的工作重心就是讓新的元素和原有的芭蕾形式進行結合,不斷磨合調整,以此來發展我的芭蕾。彼季帕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加入符合當時條件的元素,從而形成他的「芭蕾時代」的。芭蕾的創新可以通過多種形式實現,比如說將不同類型的舞蹈融合,將不同文化交融等等,以此保持古典芭蕾的生命力,同時反映我們的時代。對於舞者,編導和觀眾來說,這都是非常有趣的。
CBM:說到不同文化和新的芭蕾故事,和您的作品同場上演的還有一部舞劇,叫做《梁祝》。您了解這個故事嗎?對於中國化的芭蕾您有什麼感受?
Peter:我大概了解這個故事,「蝴蝶戀人」。很多中國觀眾都非常了解這部作品,幾乎不需要去關注和了解每一個細節就已經知道這個故事,所以這部作品其實是比較抽象的,不像其他編導在設計故事的時候會試著將每個情節都講述清楚。這部作品更像是一個夢境,一個關於愛情的夢,非常感人。我很喜歡這個故事。這部作品裡面還有不少傳統的中國元素,像水袖,扇子等等,我也非常喜歡。
CBM:但是也有觀眾認為這看起來不像是芭蕾,倒像是中國舞了。您覺得呢?
Peter:那麼,什麼才是芭蕾呢?在《天鵝湖》裡面,西班牙舞的舞者也有代表他們民族特色的扇子,還有高跟鞋;此外還有匈牙利舞(查爾達什),波蘭舞(瑪祖卡)等等。芭蕾舞發展至今,一直以來就有吸收不同文化的傳統。《梁祝》這部作品,我可以感受到,編導希望能夠把中西文化聯繫起來。這很難,而且充滿了挑戰,也許對於某些觀眾這難以接受,但這是一種嘗試。前段時間我和一個中國舞的舞團進行了合作。對我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在合作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中國舞是什麼樣子的,他們也從來沒有跳過芭蕾。但是我們有共同的語言工具——身體。所以我們最終找到了共同創作的方式方法。舞蹈藝術是非常複雜而宏大的,舞蹈也一直都在變化之中。
peter quanz作品 Luminou(明亮) 圖片來自網絡
CBM:說到和舞團的合作,您已經和很多國際大團有過合作的經歷,包括馬林斯基芭蕾舞團,美國芭蕾舞劇院,加拿大國家芭蕾舞團,古巴國家芭蕾舞團,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等等。和不同的舞團合作,您有什麼體會?
Peter:是的,和不同舞團的合作有很多新奇的體驗。每個舞團都非常的不同,雖然它們都有首席,獨舞,群舞等等的設置,都有嚴格的芭蕾大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很相似;但每個舞團有各自的個性。具體來說,如果我要為一個中國的舞團設計一個作品,這個作品必然會和我為古巴國家芭蕾舞團舞者們設計的作品非常不同。古巴的舞者力量非常強,爆發力很好,在臺上就像火焰一樣,能量驚人,這是他們的風格;而中國的舞者更加內向,安靜。這就要求我的作品要符合不同舞團的不同氣質。
前段時間廣州芭蕾舞團在廣州為觀眾帶來了《明亮》這部作品。這部作品首演是在香港芭蕾舞團。我在美國加利福尼亞有一個自己的芭蕾舞團。和香港芭蕾舞團合作之前,我為我的舞者們編排了大約20分鐘的舞段,以此作為一種試驗。在此基礎之上,我把這部作品帶到了香港,並改進、補充了不少,使之適應香港芭蕾舞團的風格。在香港排練時,我試著將很多東方元素投入到作品中去,給人以「中西結合」的感受。得益於此,我看到了東方芭蕾舞者身上獨特的韻味和氣質。美國舞者恰恰缺少了這種神韻。他們的力量感更強,體格較為健碩,因此在這部作品上表現一般。
CBM:不同的舞團和舞者來自不同的芭蕾訓練系統,他們是否有自己非常鮮明的特色?
Peter:是的,這種情況確實存在。就像我前面講的,古巴的舞者們在臺上就像火焰一樣,耀眼,熱烈,動感十足,這點可能是其他舞團的演員所不具有的。還有一個更加典型的例子,就是同樣在紐約城的兩大芭蕾舞團——紐約城市芭蕾舞團(NYCB)和美國芭蕾舞劇院(ABT)。紐約城市芭蕾舞團更加重視舞蹈和音樂之間的互動,他們的所有劇目幾乎都是這樣的風格。所以如果你問一位經常去觀看紐約城市芭蕾舞團演出的觀眾「喜歡演員跳得很高,轉了很多圈,腿舉得很高嗎」他會和你說,「不,那是美國芭蕾舞劇院才做的事情」。確實如此,美國芭蕾舞劇院更加追求的是演員的個性,他們認為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的演員「都是一樣的」,「沒有國際明星」。此外,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的演員在跳舞的時候,會稍微比音樂快一點點。他們傾向於「推著音樂走」;而俄羅斯的大多數舞團則喜歡比音樂稍微慢一點點做動作——他們的動作是對音樂做出的回應,而不是推著音樂前進。因此俄羅斯芭蕾有更多的慢板,而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的動作銜接往往都是非常快速、緊迫的。
Peter Quanz和中國演員排練中
CBM:您已經和很多舞團合作過,包括不少中國的舞團。您覺得中國舞者的優勢和劣勢是什麼?
Peter:縱觀現在在西歐的舞者,業內公認最受歡迎的就是來自中國的舞者。中國的舞者在學校裡接受的訓練非常紮實,技術上非常出色,同時又有力量,線條優美,潛力很大,可塑性強。因此很多中國舞者在西歐的舞團都很受歡迎。這是中國舞者最大的優點。
說到不足,中國舞者在舞臺上顯得虛假,木訥,不夠真實,感染力不足。舞者在舞臺上不僅僅要做到技術上的完美和線條的美感,更重要的是要在舞臺上展現出生氣和活力。很多中國舞者在臺上有很好的開度,腿舉得很高,圈轉得很快,但是除此之外,沒有和舉手投足融入在一起的情感。我覺得這一點是可以改進的。很多年輕舞者想做到「完美」,但是舞蹈沒有「完美」——舞者首先是一個人,舉手投足都必須有人的感情。巴蘭欽有一句名言:「在學校你學習什麼是芭蕾,在舞團你學習什麼是跳舞」。
CBM: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
Peter:謝謝!
peter quanz作品 Luminou(明亮) 圖片來自網絡
Luminous(明亮)香港芭蕾舞團 圖片來自港芭官網
Luminous(明亮)香港芭蕾舞團 圖片來自港芭官網
Luminous(明亮)香港芭蕾舞團 圖片來自港芭官網
加拿大皇家溫尼伯芭蕾舞團Amanda Green和 Tristan Dobrowney在作品《明亮》中 攝影師Bruce Monk
加拿大溫尼伯皇家芭蕾舞團Amanda Green 在作品《Bach》中
攝影師Bruce Mo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