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先生在《辛亥年的槍聲》中言及他與歷史人物的邂逅:「即使是結識歷史人物,也是需要緣分。我長期居住在福州,幾度搬家,每一處新居距離林覺民紀念館都沒有超過一公裡。儘管如此,我對於這個人物從未產生興趣。」「可是,在我四十八歲的時候,那個僅僅活了二十四年的人突然閃出了歷史著作站到跟前。林覺民這個名字鬼魅般地撞開了我的意識大門,種種情節呼嘯著在腦子裡橫衝直撞,令人神經亢奮,夜不能寐。」一種緣分,讓南帆先生走進林覺民的歷史時空,《辛亥年的槍聲》發現俠氣、才氣與柔情的編碼組合讓林覺民這位福州鄉親的俠骨柔腸至今散發著無邊的人格魅力。
然而,對於歷史的解讀宛如考古學對堆積單位之間的層位關係的分類、清理與辨識。以歷史為題材的散文創作,需要穿透歷史的迷霧,辨析歷史事件的時空位置,梳理歷史人物間錯綜關係,為歷史人物的動機、性情和言行尋找合理的解釋。如此的考據過程,才可能讓歷史事件和細節不斷地豐富起來,形成更具立體感的鮮活畫面。這樣的歷史畫面,疊印於現實時空,讓歷史的事件、細節與當下的城市景觀符號交融互滲。
歷史的敘事,從來不是空洞的自說自話,而是不斷尋求與當下歷史相互對話的各種可能。城市中的歷史文化古蹟,除了物質形態的存在,更需要可靠的「故事」對其人與物的「血統」之來龍去脈做出令人信服的解讀與闡釋。缺乏歷史文化「血統」的舊址古蹟是沒有精氣神的軀殼,相反,為種種可信的歷史符號反覆疊加的建築、遺址、古蹟、道路以及自然風物,則不斷閃射出奇異的光芒。哪怕是表面上看上去平凡的處所空間,可靠的歷史敘事和細節將為其不斷「加魅」,賦予其象徵價值,喚起人們共同探究這座城市歷史與文化的興趣和熱情,拓展人們面對城市延伸出的思考深度和廣度。城市的美感,不僅僅是獨特的景觀建構,還在於為歷史意義所環繞著的景觀內涵。
南帆《辛亥年的槍聲》結尾敘述作者凝視林覺民故居的感受:「我站在馬路對面的一座天橋上,隔著車水馬龍遙看那一幢建築物:朱門,曲線山牆,曲折起伏的灰瓦曾經遮蓋那麼多的情節。主角早已謝幕離開,舞臺和道具依然如故。民國初期,這幢建築物旁邊的巷子闢為馬路,如今是福州最為繁鬧的地段。這幢建築物仿佛註定要留下來似的,它頑強地踞守在兩條馬路交叉的拐角,矮矮地趴在一大片高樓群落之中。人來熙往,這裡始終是一個安靜得有些蹊蹺的角落。周圍的精品屋一茬又一茬,這一幢建築物忠心耿耿地監護歷史,一成不變。」同樣,歷史遭遇繁華喧囂的現實景象在南帆的另一作品中亦有類似的體悟。南帆在《馬江半小時》中敘述作家身處馬尾造船廠中的自我感知:「馬尾造船廠內還完好地存有一個沈葆楨船政時期的造船車間。驅車到達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青石紅磚建造的車間夢幻一般地矗立在陽光裡。這一幢法國式建築始建於1867年,三千多平方米,牆體厚近一米,牆上一排敞亮的落地窗。車間內支撐房架的圓柱和上方的行車軌道一律用生鐵鑄造,屋頂橫梁取材於泰國、緬甸運來的『麻慄木』,堅硬無比。當年這個車間生產輪船的輪機,相當於輪船的心臟部分。如今人去樓空,寂靜的車間空蕩蕩的。可是,恍然之間,似乎還會有一個頂戴花翎的清朝官員從一根圓柱後面踱出來,或許是魏瀚,或許就是沈葆楨。」《馬江半小時》的後記將此種歷史與現實「落差」之感慨概括得更具「夢幻感」:「從林則徐到嚴復,從沈葆楨到林覺民,從陳寶琛到林旭,這些人物氣吞萬裡,天下何人不識?曾幾何時,風流雲散,陽光下的日子逐漸恢復了平靜,種種傳說僅僅若有若無地浮動於幾個深宅大院之間。穿過某一條幽深的巷子或者佇立於一堵斑駁的風火牆之下,或許會突然嗅到了昔日的氣息,一個令人心悸的時刻仿佛正在臨近。」
承載著種種歷史符號的空間的確是以一種「夢幻一般」的方式嵌入現實之中。記憶,傳說,同樣會通過歷史敘事穿行於幽深的巷子與高大的風火牆之間。
這種歷史夢幻感,正是歷史文物的展示空間所要追求的氛圍效果。種種具有滄桑意味的歷史物件的細節集合體作為一種想像中介,引導著人們去參訪城市的歷史,去回味城市之中某一段歷史的種種滋味。如此,造船車間不只是當年製造輪機的實用性生產場所,雖然車間內的所有老物件都指向其曾經的實用功能,甚至都還在模擬著歷史中的生產場景。但是,這種模擬已經是一種創造「夢幻感」的中介化過程。這種「夢幻感」中介化便是通過物件與氛圍的還原,將人們的感受與思緒牽引到當年的歷史情境之中,通過空間的模擬消解時間的隔閡,通過空間的「擬真感」強調歷史符號的當下在場,從而讓當下的模擬化的車間情境蛻變為一種闡釋中國近代歷史的象徵符號。同樣,林覺民故居依然具有居住功能,但這種實用功能已經退化了,林覺民與陳意映所居住的一廳一房和那狹小的天井不再是用做日常起居的家宅,而是讓這一既有家居留存住英雄對妻子之「意映卿卿如晤」深情私語,同時,承載著英雄盪氣迴腸的凜然大義:「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
如果你的思緒已經「配置」了南帆先生的《馬江半小時》《辛亥年的槍聲》的歷史敘事與闡釋,那麼,當你再次遙望福州馬尾羅星塔附近的青洲大橋、華能福州電廠三座沖天煙囪以及馬江寬闊水域之時,136年前中法馬江海戰所發出的種種深沉的歷史追問不能不傳導到當代中國人的意識深處。同樣,當你再次走進林覺民故居之時,這位生活在109年前的福州英雄鄉親的血性、情感與理想所散發出的個性特質將讓這座普通民居的空間不斷流溢出非凡的精神顆粒。一個人對城市的空間感知,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感知,更有文化維度上的感知。一篇有分量的歷史散文的敘事與闡釋,是讓城市中的一處故居,一處文化遺址,一處古蹟生成出更具歷史質感的思想與情感面貌。與歷史相關的空間與敘事,其映射出的符號,將同時編織入城市的現實時空之中,與當代人一同走向更遠的未來。
從5000年前遠古時代的曇石山遺址,到近代福州的馬尾船政學堂。福州這座城市的種種空間中星羅棋布著數量可觀的文化遺產。走過福州城市街道的某個拐角,都可能與某一段歷史相逢。搜尋、考察、整理、詮釋福州「隱藏」於大街小巷的種種歷史典故,梳理其歷史文化脈絡,這樣的工作需要足夠的耐心、興趣和智慧。
近期,閱讀孟豐敏的《流翠煙臺山》《鄉愁裡的福州》,同樣對我了解福州歷史頗有助益。《流翠煙臺山》敘述路線,由解放大橋開始,到中洲島、梅塢路、樂群路、麥園路、馬廠街、對湖路,一路南行到上三路,再向東到復園路、公園路,最後北歸到塔亭路、觀井路、觀海路,直到倉前路、泛船浦。名人、建築、逸事穿插其間,整部書散點透視,繁花似錦。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文中所提及的名人如林森、陳紹寬的敘事,而是馬高愛醫院與許金訇傳奇。文中言:「20世紀90年代初,馬高愛醫院還沒有拆除時,與福建師大校部大樓隔街相望。那時候已看不出它是一座醫院,只是一座沉默的老建築。」這喚醒了我對於這座「沉默的老建築」的模糊印象。那座陳舊破損的老建築物於何時消失,對此我無法從記憶中打撈出任何細節。閱讀了《流翠煙臺山》,方明白原來這是一座建立於1912年的婦女兒童醫院,當時頗有名氣,以三位主治醫生的姓氏組合命名醫院,曾在醫院就職的許金訇博士經歷不凡,留學歸國後是20世紀初福州著名的女醫生。《流翠煙臺山》對馬高愛醫院敘述喚醒了我的記憶,或者說,這段敘述不僅僅讓我在記憶中重構建築物,並且知道了這座建築物的起源、功用和歷史價值。再如,《鄉愁裡的福州》提到的曹學佺於明末構建的石倉園,如今只能推斷石倉園之南池的遺址大致位於今天福建農林大學的觀音湖。這座連遺址方位都無法準確定位的福州古代園林,大概只能「寄存」於文獻之中。文中作者敘述:「2017年深秋時節,站在福建農林大學觀音湖前回想400年前曹公邀友人泛舟於此吟詩唱曲賞景,不禁唏噓不已。」然而,哪怕僅僅經由文字保留了相關古蹟遺址的敘述,依然有可能為某種文化符號的「復活」保留了潛在的可能性。至少,作為一種符號氛圍的表述,已經通過閱讀影響著人們對於城市的體驗。比如,對我而言,當我再次穿行於福州上三路與對湖路的交接處,或再次散步於觀音湖之時,我的感知中便添加了馬高愛醫院或石倉園南池的「背景提示」。
事實上,閱讀孟豐敏的《流翠煙臺山》《鄉愁裡的福州》,對我來說,更多的「衝動」並非鉤沉稽古,而是面對作者所開列的一連串文物古蹟清單不能不發出的好奇的驚嘆。昭忠祠、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以及林覺民故居是我多次參觀的歷史文化空間,駐足於這些熟悉的場所,往往凝神靜思,回味已經有所了解的人物故事。《流翠煙臺山》則不同,作者提及的馬廠街一帶的可園、以園、夢園、忠廬、亦廬、永安裡,我只知道林徽因曾在可園短暫居住過,其他的「故事」則知之甚少。究竟有多少故事深藏於園中廬內?這就需要有心人對於各種園、廬的歷史脈絡與人物故事詳加考辨,才可能讓這些不可移動之文物空間於喧鬧的現代城市中恢復其鮮活的歷史感知。再有,梅塢路上的獨立廳,獨立廳背後的滙豐銀行,麥園路的快活林西餐廳,樂群路上法國詩人克洛代爾的故居,槐蔭裡5號的演員胡蝶舊居,愛國路2號的美國領事館,等等,號稱萬國建築的煙臺山建築群落不僅僅是有形的建築,伴隨著國族命運的宏觀變遷,有形的空間內外交錯著近現代中國各色人等的種種傳奇,演繹著性質迥異的人間故事。這同樣需要可信的歷史敘事為這些建築物的文物、文化價值提供感知支撐與氛圍環繞。
孟豐敏的《鄉愁裡的福州》主要考證福州與琉球的交往歷史,文中頻繁提及的柔遠驛位於福州市臺江區琯后街40號,柔遠驛作為驛站的功能在福州與琉球交往歷史中充當何種角色,文中自有詳述。我感興趣的是作為驛館的柔遠驛中為琉球學生所提供的教材內容以及人員往來的具體感受的文字記載。這些歷史資料的珍貴性不亞於經濟數據與航海路線圖。法國年鑑學派史家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裡的名著《蒙塔尤》便是利用有限的史料,以歷史學家的敏感和精細,透過感性的、微觀的談話記錄,以現代史學、人類學和社會學方法再現了六百多年前法國南部小山村居民的生活、思想、習俗的全貌。記錄福州的歷史,除了有形的歷史文化舊址、建築格外用心的保護和修繕,還同時需要整理出可信服的福州歷史敘事,提供各種層面各個維度的細節群落和敘事脈絡。
有形化的物質形態的歷史空間建築、舊址、遺址儲存著城市的記憶,與現代建築共同塑造著城市的面貌,同樣,歷史敘事的種種符號,也參與著對城市文化的刻繪與闡釋。後者的慎重性、生動性、審美性與趣味性同樣是不可忽視的,甚至在某些時候會起到更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