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和小讀者見面交流或演說的場合,我無數次朗讀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句:「一個孩子朝前走,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一個孩子每天長大,每天朝前走。那孩子遇見了誰,遭遇了什麼,他就變成了誰,他就成為了什麼。
在我學業的一頭一尾,分別遇見過兩個老師:小學時代的吳宗奎老師,大學時代的梅子涵老師。結果在小學這頭,愛上兒童文學;在大學那頭,走上兒童文學的道路。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上海西郊一個古鎮上生活,遇到了慈愛熱情的老爺爺一樣的老吳老師。他宿舍裡的湘竹書架是我童年最好的圖書館。每次去,老吳老師總是一邊推著眼鏡一邊循著那些舊舊的書脊熱切地搜尋。忽然,他眼睛一亮,指尖輕輕一捅,一本書應聲而出。他飛速地翻到某一頁,用充沛的感情為我朗讀一些句子或一些段落。
老吳老師也會念自己寫的散文詩。有次他寫到了蒲公英,讀到蒲公英飛翔又降落時,他突然停下來,揉揉鼻子對我說:「雨君,你也有一對翅膀。噢,不用找,它們不在你的背上。哈,也不在你的胳肢窩裡,它們是看不見的!有一天,你會突然一下打開翅膀,然後飛得很高很遠……」
老師鼻音很重卻很洪亮的聲音(他有經久不愈的鼻炎),高低錯落地交織在無數個踮著腳尖傾聽的小學生的日子裡,紛紛揚揚落進了一個小姑娘的心田。
在松江二中我度過了一段怏怏不樂的少女期,圖書館成了我最好的避難所。我像現在的女生一樣,對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發傻,或者一頭扎進某本言情小說悄無聲息地念啊念啊,整個人跌入少女想入非非的白日夢裡。
大一的新生大會,我習慣性地坐在角落裡。就在那個下午,梅子涵老師站到了講臺上,說要招收一個小說班。他講話時沒看任何人,只看著半空中的某一點,語調平靜。其中好像有這麼幾句話:你們中間肯定會有作家的種子,等待被澆灌,然後發芽、生長。
我報名參加了梅老師的小說班。我記得第一堂小說課,梅老師用柔和明亮的男中音朗誦蒲寧的小說《輕輕的呼吸》。
蒲寧筆下那個十五歲的俄羅斯少女奧麗雅對女伴說:「我爸爸有很多滑稽可笑的古書。我在他的一本書裡讀到,女人怎樣才算美。比如說,要有油亮油亮的眼睛……還有漆黑漆黑的睫毛,柔嫩紅潤的臉蛋,苗條的身材。但主要的你知道是什麼嗎?輕輕的呼吸!我就是這樣的——你聽我怎麼喘氣——真是這樣吧?」
那個被朗讀激活的故事擊中了我的心房,忽然覺得這輩子如果能寫出這樣一篇小說,就是幸福的。從此,少女「輕輕的呼吸」,就一直瀰漫在我的生命裡了。
我交出了第一篇作品,還不是一篇小說,只是一篇詩歌評論。可是,老師看著看著,點著其中一段興高採烈地讀出聲來。我的文字在老師的聲音裡忽然生出一對曼妙的翅膀,活生生地飛起來啦!
「雨君,你也有一對翅膀。噢,不用找,它們不在你的背上。哈,也不在你的胳肢窩裡,它們是看不見的!有一天,你會突然一下打開翅膀,然後飛得很高很遠……」那一刻,我聽到了吳老師慈愛的聲音。我確信自己終於「突然一下打開」了那對「看不見的翅膀」!
現在,我算飛起來了嗎?我算飛得很高很遠了嗎?
我不知道,可是兩個老師和他們朗讀的聲音,讓我篤信了這樣一個奇妙的真理:「故事是活在講述中的。假如故事沒有被人類的聲音大聲朗讀過,沒有被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毯子下隨著手電筒的光追尋過,它們在這個世界就不算真正地活過!」
所以,每次寫作,我都會輕輕朗讀我寫下的每一個字,用不標準的沒有前後鼻音的上海普通話。我還想像它們被某一個聲音朗讀,想像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在泥土裡,一點點鮮活起來。
這時,兩個老師和他們朗讀的聲音,就會穿越時空,一左一右,在我四周輕輕撲扇……
(本文摘編自「我的小時候」系列(經典美圖版)·《天使落在頭髮上》,鬱雨君著,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
《中國教育報》2017年06月19日第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