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不落窠臼的樂隊,也免不了被流量這把尺子量一量
把樂隊圈在一個房子裡比賽,這大概是一個字數最短的恐怖故事。
這些人來自天南海北,基本只出現在音樂節和live house,知名度有高有低、脾氣有大有小,個性鮮明。很多年裡,除了留下嘶吼、甩頭、叛逆、憤怒等印象外,他們對普通人來說面目模糊。
現在,這些人聚集在愛奇藝一檔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
「我們是怎麼把你們誆來的?」臺上,主持人馬東常這樣調侃。
臺下,自籌備到錄製,幾個月下來,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音痴」馬東已經可以如數家珍地講出樂隊的流派、音樂的類型、搖滾的精神,以及樂手的脾氣了。
從樂隊本身到他們的樂迷,前者有對節目賽制、模式、可能的限制和不盡人意的顧慮,後者則擔心自己的心頭好一旦流行起來,就變味兒了。
但馬東堅信樂隊的價值。他說做《奇葩說》也是一件很搖滾的事,只是表達方式不同,無論用語言還是音樂,「我們是同一類人」。
只是大環境不同,即便是最不落窠臼的樂隊,也免不了被流量這把尺子量一量。
1
不懂行的「中年油膩老闆」
在東五環的一個產業園裡,米未有自己專用的電梯,裡面掛著《樂隊的夏天》大幅海報,標誌性的繽紛色彩和手繪畫風。「因為這個電梯只到米未,所以我們做什麼節目,就掛什麼海報。」馬東解釋。
見到他比預期早一點,等電梯的當口,馬東出現在身後,在電梯裡誠懇招呼。後來聽他講才知道,海報上的新節目同樣與一場「電梯邂逅」有點關係。
米未創始人CEO、《樂隊的夏天》聯合出品人 馬東 / 張凡 攝
Q&A
中國新聞周刊:節目宣傳時提到做《樂隊的夏天》,是因為身邊的同事有玩樂隊的。
馬東:不是因為他們做,是他們帶來了契機。我們有一個同事,本身就是玩樂隊的,還是玩重金屬的,一到周五就背著個琴來公司。
有一天,遇到他背著把琴在電梯裡,就我們倆,我也是閒著沒事總得找個話,就覥著臉問,演出啊?排練?有意思嗎?(對方回復)還行。
他自己有一個公號,第二天就看他寫了一篇推文,寫的是一個中年油膩老闆沒話找話,一臉完全不懂的樣子,還非要跟他搭訕的事。挺好。
中國新聞周刊:剛開始的31支樂隊,有哪些是你在做節目之前就認識或者知道的?
馬東:沒有。其實我手機裡都是相聲,很少有音樂,前兩天有人說你聽哪首歌睡覺,我是聽著郭德綱的《論捧逗》睡覺。
中國新聞周刊:一直都是這樣嗎?這麼多年都是這樣?
馬東:對啊,就是我音痴嘛,真的是音痴,對音樂不敏感。
中國新聞周刊: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音痴」的?
馬東:很小,中學的時候。那時候要是不弄一把吉他就顯得自己特別土嘛,我就弄了一把吉他,先調音,然後我媽是音樂編輯,我叔叔、父親也都是專業的,我在家裡調,叔叔坐在旁邊,我就過去問他,我說叔叔你幫我聽這兩個哪個高,然後我叔叔聽了說,放下放下,去玩點別的去。
那是初中的時候,就阻斷了我的音樂生命。(笑)
中國新聞周刊:那年輕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樂隊?
馬東:我喜歡的都是那些大家都會喜歡的,比如Beyond。
我們做這個節目,樂隊的一些樂迷、粉絲,還有「滾圈」的一些人,他們可能會覺得自己喜歡的小眾樂隊,只有自己喜歡,你要把這種小眾樂隊推向大眾他還不高興,他覺得可能演出會漲價,然後自己喜歡的被別人喜歡了自己就沒那麼酷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擔心有道理嗎?
馬東:當然有道理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針對所有事情和所有人的道理,都針對不同的事情和不同的人的,他從他那個角度出發肯定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覺得還是應該有機會讓更多的人看到這些可愛的樂隊。
剛開始做節目的時候,好多朋友「警告」我們說,樂隊你可別碰,那麼多人想碰都碰砸了,他們這些人憤怒、叛逆、渾,甚至還有點危險……其實根本就沒有,你真的接觸下來,他們雖然也不是什麼小綿羊或者大白兔的,就是一群很真實、單純,有點瘋癲,但至少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快樂大於其他,一群愛好音樂的人。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搖滾或者樂隊就跟憤怒沾上邊了,中國的第一批樂隊是在改革開放之初,在那個相對還保守的社會裡邊,他們是叛逆的一群人,所以就覺得好像跟憤怒和叛逆掛上了鉤。
其實現在的樂隊根本不是這樣的,雖然他們有個性,但是不是憤怒,他就是要獨特,就是堅持自己。像盤尼西林,還有像那麼多老牌樂隊,難道你從新褲子、反光鏡、旅行團身上能看到什麼叛逆嗎?沒有。他們是在唱他們自己,音樂只是他們用來表達自己的一種工具。
2
「綜藝節目最怕竭澤而漁」
出口之前還是鋪墊了半句,「說一句不客氣的」,但大張偉還是照直說了,「以前以為中國那種老牌的搖滾樂隊已經是『灰燼』了。但看了才知道,灰燼深處有餘溫.春風一吹,就又遍地燎原了。」
對面舞臺上站著的是面孔樂隊,成立三十年,幾乎最有資格接受這句話的人,「春風一吹,就是夏天。」主唱陳輝接下去。馬東笑著調侃:太社會了。
馬東不是第一次涉足少數人的趣味,但大環境在變,《奇葩說》誕生在網絡綜藝還在試水的年代,用幾季的時間「出了圈」,如今來看是很奢侈的事。《樂隊的夏天》從第一期開始,就必須經歷市場的檢視。
成立於上世紀80年代末的面孔樂隊在臺上演唱
Q&A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主持人,又是一個「音痴」,你在臺上要何以自處?
馬東:負責問白痴問題。(笑)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那種「給壓力但是又不會發火」的人,會有邊界感。但是樂隊好像特別直來直去,直接打到身上,拳拳到肉的那種,所以一開始你碰上他們會不會有衝突?
馬東:沒有什麼,我們基本上在這之前沒有什麼交集,都是節目上見,其實也沒出現大家設想的那種戲劇性衝突。
中國新聞周刊:所以在主持臺上,你會覺得被冒犯嗎?讓你覺得不舒適的時刻都不會有嗎?
馬東:不會覺得冒犯。節目本身是一個衝突的產物,一個不衝突的節目,溜光水滑的、大家都覺得對,那是不是沒勁了?
節目本身就是一個能量聚合的東西,這些能量也是各樣的形式,有衝突,有撞擊。
如果學戲劇的會知道,我們說一齣戲裡面最重要的叫做戲劇衝突,在一個節目裡面最重要的也是所謂的衝突。所以越出乎意料,越讓你難受,越刺激到你才是對的。如果一開始就覺得他們肯定特別棒,結果最後證明他們也確實特別棒,然後就好好好,這有什麼意思?
所以31支樂隊直接幹掉了15支,每走一支樂隊你都會難受,但是只要規則是公平的,它本身就會有力量。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員工很享受這個節目的製作過程,你本人有找到樂趣嗎?
馬東:我的樂趣是人。音樂的部分,技術性的、專業性的東西需要用特別專業的團隊去保障,像節目音響製作人金少剛老師,他是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音響總工程師。
我們是做節目的人,節目的內在是關於人的故事。內容創新的本質是無視形式邊界,某種程度上你恰恰是要去做這些在別人看來是跨界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人的故事是最重要的,那最終讓你下決心進入這個相對陌生的領域,也是因為看到了人的故事嗎?
馬東:我們是一個團隊,不是我下的決心,是牟頔(米未聯合創始人CCO、《樂隊的夏天》總製片人)面試一個來應聘導演的玩樂隊的姑娘,要求每年空出一個月,去參加音樂節。
牟頔和她聊了很久,回辦公室跟我說,咱們做一個樂隊(節目)怎麼樣,大家還是有些直覺,覺得可以。
真正做節目之前要看是不是有足夠的題材能挖掘出來,第二就是有沒有被別人挖掘光。你知道中國的綜藝節目經常是找到一個賽道,呼一下全衝(過來),然後竭澤而漁,撈乾了,把大家都餓死了,都是這樣。
我們覺得至少這個賽道還好,還沒有人碰,或者說還沒有大規模地、成功地碰,我們也未必能成功,姑且一試。
新褲子樂隊/視頻截圖
3
「樂隊的人很單純」
「這是搖滾嗎?他們怎麼也不吵架啊!」第一期播出後,有人在豆瓣小組這樣問。
小眾、地下……這一類標籤長久貼在樂隊身上,刻板印象極多。在樂隊核心受眾之外,普通觀眾看到這些自成一派的樂隊像從深海裡冒出的奇形怪狀的魚,要消化一陣子。
畢竟從穿衣打扮到說言談舉止再到表演本身,樂隊們的表現都不是「糖水片」,也不是沒有過微小的意外。
播出的節目裡,馬東問痛仰的靈魂在不在,主唱高虎直接懟回來「哪個」;刺蝟樂隊表演的高潮,吉他手趙子健掄起卡弦的吉他,差點把鼓砸了;旅行團樂隊的韋偉,一個心直口快,說張亞東的樂隊多,「像情人一樣」。
這些場面有人捏把汗,有人大呼可愛,它們像一個個識別同類的標誌,張亞東說自己「完全不介意」,很喜歡那些真實的、一緊張就口無遮攔的有趣。
沒人天生應該待在地下,尤其是有才華作保。他們走上臺來,各憑本事,在排位賽和捉對廝殺裡證明自己。
刺蝟樂隊主場趙子建/視頻截圖
Q&A
中國新聞周刊:你很早出國留學,回來後什麼節目都做過,無論民生、社會,還是文化節目,感覺是「吃過見過」的。現在做節目是會更容易被感動還是更難?
馬東:還是一樣,其實沒有變化,如果你接觸了那麼多而感情鈍化了,那說明這是錯的,你就不該接觸這麼多,對不對?
你接觸得越多,你依然保持著自己是薄薄的一層皮,依然能夠保持敏感,能夠被好東西所感動,能夠保持自己,保持自己內心的柔軟和皮膚的觸感是敏銳的,這個才是我們想追求的一個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所以現在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皮很薄的人?
馬東:是。如果因為經歷多,就變成皮厚了,這就錯了,終其一生希望的就是接觸越多,其實是為了皮越薄。
中國新聞周刊:樂隊皮薄嗎?
馬東:樂隊皮挺薄,他們都是快言快語,特別直接。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你跟樂隊有很多交往,在你看來,為什麼它會一直這麼小眾?為什麼現在覺得可以把它搬到網際網路跟所有人見面,他們有沒有可能突破小眾成為流行的?
馬東:以前沒有《中國新說唱》之前,嘻哈是更加小眾的,更加局限在一個圈層裡邊的。所以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中國新說唱》是一個非常好的榜樣,一個示範,就是它通過大眾媒體去放大一些本來有價值的東西。
其實這件事究其根本還是那個東西本身是有價值的,才最重要,而不是放大了的所有東西都好。我們堅信樂隊本身是有價值的,接觸下來覺得樂隊是寶藏男孩,一群一群的寶藏,他們身上有很多特別值得關注的、閃閃發光的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奇葩說》讓辯論變成了一個大家很熟悉,逐步在流行起來的事情,甚至原來可能在辯手圈才有名的人後來也紅了。那麼對樂隊有期待嗎?
馬東:我們當然希望這樣,其實不光我們,樂隊也希望這樣。
我覺得「地下」「小眾」這些都是形容詞,都是別人對這個領域的一些標籤,其實他們自得其樂,當然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喜歡。
那天我跟小樂(盤尼西林樂隊主唱)吃飯的時候,我問他為什麼要來參加樂隊,他說他並不是想出名,他就是想搞音樂。但是他經紀人跟他說,說如果這件事做得好的話,可以讓你變得更加從容去搞你喜歡的音樂。
他想一想,那挺好,因為他說他們樂隊三個人,其中有一個還在網際網路公司「打工」。
樂隊的人很單純,然後也開放地去迎接可能產生的變化,挺好的。
部分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值班編輯:羅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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