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圖片我不知出處,總是古人刻在石頭上的,我覺得有點美化宰我了)
【本文3600餘字,全部讀完,約需12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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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發了一文《孔子為啥喜歡「廢柴」曾皙》(怎樣做連結有沒有人教我?),承蒙師友們抬愛,紛紛轉發,後來有朋友告訴我,不相識的朋友也在轉發,還有其他公號來問轉載的,區區一篇小作,到我現在敲下這篇文章時,二十四小時不到,已超過2500的點擊率,說實話,這影響已遠遠超乎我的預期了,畢竟我這小小公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平臺。轉帖的大多數是高知群體,以大學老師為主,使我深知,儘管我採用了最「接地氣」的語言,但事實上仍然有明顯的精英化傾向。從反饋來看,大多數是對我表示贊同甚至是激賞,對我鼓勵有加,但也有批評或質疑的聲音。無論是讚賞或是質疑,對我來說無疑都是有益的。
在批評與質疑中,最要緊的,也是促使我認真思考,從而再寫下現在這篇文章的是:既然泡泡澡、吹吹風、唱唱歌的曾皙這麼受孔夫激賞,那我們天天在家裡睡大覺好了咯?三更燈火五更雞、頭懸梁錐刺股那般的努力還有啥意義?
這個質疑很自然地就讓我想到在《論語》裡,還真有一哥們兒因為愛睡覺而被夫子罵得狗血噴頭的。這人姓宰,名予,字子我。就《論語》所見而言,這可是一根十足赤金用不著打引號的廢柴。今天誰都知道有個成語叫「朽木不可雕」,知道這是罵人的話,而這個成語的出處,就是孔子用來罵這位宰我同學的。
宰我這哥們在《論語》裡一共出現五次,其中四次是跟夫子的對話,這四次中,無一例外地都把夫子氣了個半死。
第一次是在《八佾篇》: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慄,曰使民戰慄。」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旣往不咎。」
什麼是「社」,這涉及先秦禮制,看官不必細究(其實主要是我不懂),且從楊伯峻《論語譯註》之說,是先秦祭土地神時,代表土地神的那塊木製牌位。本來夏、殷、周三代不過用了三種不同的木材,宰我非得說周人用慄木乃暗示要老百姓戰戰兢兢,是要威懾老百姓。看官,要知道,這周,經過周公禮製作樂以後,那可是儒家心中仁民愛物的典範,周公乃是孔子他老人家心中之第一偶像,甚至夢裡都常常與周公相見,到了晚年夢不到了,夫子還特別傷感(《述而篇》)。所以,同在《八佾篇》,在「哀公問社」這章的前面,孔子剛說過「鬱郁乎文哉,吾從周」的話,現在孔子的弟子竟對著魯國國君如此胡說八道,你說孔子能不氣死否。所以待孔子聽說此事後,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算了,這辣雞不去說他了!」我想想都能想到夫子臉色鐵青的樣子。
第二次是就是宰我睡懶覺,這先賣個關子,留待後面去講。
第三次是《雍也篇》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這段話是不太好理解的,古來有很多種解釋,大體來看基本上是宰我在這是當成了槓精本精。儒家講仁,仁者當然是要拯危救難於水火之中的。但宰我給你設個套,問:「如果有人掉井裡了,你跳下去救嗎?」誰都知道,跳井裡去救人不僅無濟於事,自己也會掛掉。也真虧得夫子修養好,還跟他講什麼「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的道理,要換了我,直接呵呵他一臉。
最後一次最絕,真是差點氣得夫子一命嗚呼。那是《陽貨篇》裡著名的宰我問喪的對話。文長不錄。大意是,儒家特別講究三年之喪,執喪期間,物質生活是很艱苦的,不能吃好吃的東西,不能穿好看的衣服,更不能過性生活。宰我嫌這苦日子太長,要求改成一年,講了一大堆理由。夫子反問:你爸媽死了,你還在那錦衣玉食,你的心不會痛嗎?不想宰我這貨斬釘截鐵地答道:「不會痛啊!」夫子此時已氣得七竅生煙了:「宰予,請你出去!」當然,《論語》原文是,夫子說了「行吧,你能心安理得,那你就守一年喪吧!」但緊接著就講到「宰我出」了,我猜當時肯定是孔子請他出去的。待宰我出門後,夫子捋了捋剛剛氣亂的鬍鬚對著剩下的學生大罵:「宰予這個畜生,實在沒有良心!一個人自打生出來,他爸媽得抱他三年才能妥妥貼貼地走路,現在等他爸媽死了,讓他守個三年之喪都嫌辛苦!這樣的人還有個啥良心!」
就這麼個貨卻還是孔門高弟,我實在想不通。我一開始還心疑,是不是七十二賢人裡頭沒他,因此特地翻查了《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見其姓名赫然在列。其實,就算七十二賢人裡頭,此貨也是排前十的。前面說過,《論語》裡宰我一共出現五次,剩下一次就是一個孔門前十名的排行榜(《先進篇》)。這個排行榜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就是著名的「孔門四科」。四科下共列了十個學生,後世稱為「孔門十哲」。宰我同志當然列不進「德行」裡頭,但他榮列「言語」一門,與子貢並列。子貢可是個十足乖巧甚討夫子喜歡的學生。宰我跟子貢並列,大約這貨雖缺德,但成績實在是好,口才尤其了得,想想一般的段位也不能把夫子氣個半死,夫子判卷時客觀公正,不因人廢言。當然,所謂的「十哲」,宋人就不相信,認為那是流俗之言(見《四書章句集注》引程頤之論),夫子偶然排了一次名罷了,不能算數。因為在宋儒看來,那個維持道統一線之傳的曾子(不是曾皙,是曾皙的兒子曾參)沒排在裡頭,實在不象話。
好了,下面專門講講宰我因睡覺而挨罵的事了。這回宰我被罵得最狠,連後來孔門的再傳弟子編撰《論語》時都不原諒他。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這些再傳弟子編書時,對他們的老師輩都很尊重,如果不是夫子或國君提到老師們的名字時,一般只稱字不稱名,唯有兩個例外,一是冉有,還有就是宰我。冉有因為為虎作倀,幫著富家盤剝百姓,結果是被孔子開除出去了(「求也,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故於《雍也篇》和《先進篇》的記敘之言中兩稱其大名「求」(這名字起得也真是優秀,直呼其名便像在罵人,北方朋友能意會)。而宰我被後來的再傳弟子直呼其名,就是在這因睡覺而產生的對話中。
《公冶長篇》: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這段話我就不翻譯了,我覺得其基本意思很明顯。夫子這次也是氣得不行,甚至為此而改變了三觀:以前是聽人家說得好聽,就相信其人也足夠優秀;直到現在宰予晝寢了,才多了個心眼,不僅要聽人家怎麼講,還要看看人家是怎麼做的。
問題來在於,不就是白天睡了個覺嗎?怎麼夫子要氣成那樣?涵養如此之好的夫子,竟然破口大罵,「朽木不可雕」和「糞土之牆不可杇」顯然已近乎髒話了。
這個疑問其實很早就產生了。因為人們大多會白天睡上一覺,主要是午睡。難道睡個午覺就如此萬劫不復嗎?
我曾讀過吳小如先生的一則筆記,直接改字為訓,說這裡的「晝」字是「畫」字之形誤,所謂「畫寢」者,就裝修房子,儒家是反對過分追求物質享受的,而後面「朽木」「糞土之牆」云云,也都是跟房屋結構有關的話。吳先生這個解說很有理致。無論其對否,至少說明在「晝寢」這件事上,的確是一個很困擾人的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我無意提供新說,因為舊說可以講通。之前講曾皙言志時,我以朱子說為歸。現在講這個「晝寢」的問題,我仍願從《四書章句集注》之說。朱子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直接發表意見,而是徵引了範祖禹和胡寅兩說,當然朱子是表示贊同才引用的,也可視作朱子自家的意見。茲將範、胡二人所說跟本文相關的要緊語抄在下面:
範氏曰:君子於學,惟日孜孜,斃而後已,惟恐其不及也。宰予晝寢,自棄孰甚焉,故夫子責之。
胡氏曰:宰予不能以志帥氣,居然而倦。是宴安之氣勝,儆戒之志惰也。古之聖賢未嘗不以懈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此孔子所以深責宰予也。
這翻來覆去的意思就是要拎起精神,努力學力,甚至要努力到「死而後已」的。咦?昨天不是剛說孔子喜歡「廢柴」曾點嗎?怎麼一個泡泡澡、吹吹風、唱唱歌的被激賞成那樣,現在一個白天睡了個覺的就被罵得個狗血噴頭?前面說人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這裡怎麼就說要自強不息,不得懈惰荒寧了?
這裡的差別確實非常精微。中國的學問常常有這種差之毫厘,謬以千裡的地方,對與錯、是與非之間常常「間不容髮」。「吾道一以貫之」,前面那篇文章,我是從生命質量的角度來解析「夫子與點」的千古難題的,現在還是打算從這個角度切入。
前文大意謂,孔子、曾皙都是把生命價值的充實圓滿看得很重,處處能夠體貼生命之可貴與可愛,「莫春」也好,「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也罷,那都是人生適然、詩意人生的一串符號;宰予的「晝寢」在我看來也依然是一個符號,這代表著一種志氣隳毀的狀態。把寶貴而短暫的生命過成了附屬品和工具,那固然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整日醉生夢死,無所事事,疲苶委頓,乃至於槁灰死木一般又何嘗不是浪費呢?當然,不要拿《莊子》裡的話跟我懟,莊子是要人能夠切實達到槁灰死木的境界的,那是另一種哲學,以後可以專文討論。我前面那篇文章說過,莊子是把人生的問題放到宇宙中去解決,現在我談論的是人世間切實的問題。
那麼,我們究竟該如何對待自我生命?我覺得孔門之教是這樣的:正因為它短暫而寶貴,所以就該時刻保持對生命清醒的體認,疲苶委頓肯定不應該,讓它成為工具和附屬品而流逝也太可惜。還是昨天那天文章說的:讓我們靜靜細數生命的流淌吧,讓我們的生命「隨處充滿,無稍欠闕」。這大約就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之「道」吧,至少是「道」的一種表現樣相,我這樣覺得。
庚子十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