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電視正播放日劇,女主角煮著紅豆,因為心裡想著要說分手,就把紅豆煮糊了。那個女主角表情非常悲愴,哭著哭著我就跟著她哭,後來就有了這首《紅豆》。」
7月19日,香港填詞人林夕在香港書展上分享了他填詞三十年的創作經歷。
這場名為「詞海任我行」的講座,恰好和林夕今年7月出版的散文集《任你行》形成對照。講座中,林夕將他的填詞生涯分為三個十年:初入行時學習寫歌詞的技巧,中段對「哲理歌」有所領悟,後期揭示生活的立體面。他披露了王菲的《紅豆》等經典歌詞的具體創作過程,分享了自己對於歌詞意境和生死的感悟。
人稱「夕爺」的林夕是香港樂壇作品最多的填詞人之一,有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流傳。作詞之外,他也為多家報刊撰寫專欄,有《我所愛的香港》、《原來你非不快樂》等散文隨筆及故事集。
以下為林夕的粵語演講實錄。因篇幅原因,部分內容有刪節:
如果由我來挑選今天穿的衣服,我會選穿睡衣上臺。穿一件睡衣那種舒適的狀態,就好像一個創作者寫他最喜歡寫的歌詞,在創作時達到最揮灑的狀態——以一種最自然、最無拘無束、最不需要修飾的狀態寫東西,這東西才會有真正的生命力。
我覺得我自己是穿著一件「睡衣」進入這個詞海的。我在大學讀中文、英文和翻譯,通常最理想的職業是中文、英文老師或翻譯,但我有一個很大的志願——成為一個填詞人。這個願望在中學時期已經有了。大學畢業之際,很多人都問我:「你畢業之後想做什麼?」我說,我要做一個填詞人。
我還沒有說我入行時穿的那件「睡衣」是怎麼回事——我剛入行時有很大的抱負,希望可以憑我的歌詞,令歌詞進入到文學的殿堂。當時我很喜歡現代詩,想著用很多新詩的手法替歌詞添磚加瓦。今時今日回想起來,這個幼稚在於,文學的殿堂不是一個由某一批人去建起的神物。當年的我沒必要執著地認為歌詞不是文學,只要儘量努力在這塊土壤上深耕細作,(就能)令它能夠進入文學的殿堂。
懷著一顆特別功利的心去做一些東西,結果會失去生命力。凡是我很想寫得變成文學類的(歌詞),通常出來後就只能得到一般純文學的命運。初初嘗試在詞海裡胡亂遊泳,第一首可以令我有機會的歌叫《吸菸的女人》。它是我自己第一首能上榜的歌,試了那些所謂的現代詩風格。今天再看這一類作品,會覺得出發點是好的,但水平卻偏低,還有大量可優化空間。它當時招來很多算是激烈的爭議,負評比正評多了挺多。
我是一個很容易不甘心的人,「不甘心」這樣的性格也有一個優點:只有不甘心才可以不斷成長。當時我不甘心,但這是我成長的一步。我終於明白,歌詞和現代詩原來是不同的,歌詞是用來聽的,而不只是用來看的。我開始知道,歌詞是文字和音樂的一場完美結合,一場如魚得水的婚姻關係;歌詞要適合旋律,符合「音」。粵語歌的框架真的很緊,在符不符合「音」之間,不存在一個「都還馬馬虎虎符合」的空間。
接下來,對我在這個「海」裡的「仕途」很有幫助的歌是《別人的歌》和《傳說》。這兩首歌是我非常少數的有動機、有計算地策劃出來的一場「陽謀」。《別人的歌》講夜店歌手題材,寫這個題材是希望可以引起整個唱片業人士的關注。《傳說》用了很多文言文,混搭一聽就知道我在講什麼的白話文。
當時那麼精心以及幼稚的我寫了這兩首歌詞後,在一張紙寫上了四個大字,用來警醒自己。那四個大字可厲害了,說出來又不好意思——「身價之作」。顯示出「我很值錢」。值錢在哪裡?如果你批評我用的那些現代詩是朦朧詩的話,我證明我會寫你能聽懂的東西,而且我還會文言文加白話文哦,這兩樣東西很難,都會的人比較少。如果你說面對市場要做一些上口入心的歌,《別人的歌》就是樣板。做了這兩首歌之後,1985年,我有了第一首發表在唱片裡的歌,到現在(差不多有30年)。
第一個十年對於我來說,主要是知道了想增加歌詞傳唱度,增加在這個市場的生存能力,必然要學會一些與它和諧共融的本事。譬如要會寫一樣在歌詞界很重要的東西——Hook line(註:令人著迷的句子)。在這個階段有個特殊現象:Hook line是所有副歌的第一句。另一個特殊現象是,所有歌到了副歌那裡都會莫名其妙地情緒很激動。大家看一下歌手唱歌時青筋都顯現出來的那一句,大概可以感受到。所以在第一個十年,我在學習如何可以在一首歌需要「現青筋」的時候,可以給到(歌手)一根「筋」。
這其實是一種語文訓練:造句要容易記,比如押韻,這就是一個金句。到今時今日,有人說我是一個金句王,謙虛的時候我推讓下,比較誠實地面對自己時我絕對接受。金句分幾種級別,第一種就是聽上去易記的,比如要押韻,不要有多餘的字,沒道理的東西押到點韻別人也會覺得「喲,有點道理啊」。
但《一代宗師》裡也說了,除了面子,還有裡子。面子一般都是歌詞的Hook line。我寫過很多Hook line。我收到一首歌,就能知道它大概的功能是什麼。有很多歌一聽就是用來Hit的,那麼最容易想的東西是什麼呢?
這個世界上,最容易上口的一樣東西就一個字而已——「愛」。所以這個歌的Hook line從技巧上很容易記,就是「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然後中間是殘酷的愛。
這就是初步構成的一個金句,也是我從這個行業學習到的一點:寫一些簡單、易消化的歌詞,但它又可以幫這首歌拿到一些面子。
至於「裡子」是什麼?金句的裡子當然就是裡面的內涵。最金的金句就是你寫了一句話,可以讓一個本來打算自殺的人聽完之後,即刻申請去做社工。這很難。在頭十年內,我很努力地在學習技術性的問題。
第二個十年,我想用寫給陳奕迅的一句歌詞形容,就是「找到了一個天堂就少一個方向」——在市場和我自己的滿足感上都得到成功的時候,就好像在一個天堂裡。但我經常強調「不甘心」這三個字,即使是上了天堂,你仍然要找第二個天堂。
轉變其實是很自然的。隨著一個負責任的創作人的成長,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有所不同、關注的題目更加廣闊時,只需要聽從內心的呼喚,就會產生一些東西。
感情的現象不外乎明或暗戀、表白等等,然後又日久生厭,最後就分手囉。但只寫到這個現象,會讓我覺得可惜了點。我希望在任何愛情或生活的現象裡,都可以看到我們說的「生存」,然後是「生活」,再高一級就是「生命」。我希望可以從一首情歌的現象裡觀照到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把任何題材都寫出一種哲理。在我的第二個十年,我希望把很多我自己從真實的人生和書本中看來的東西寫進歌詞。我希望可以把我接下來的作品都歸為「哲理歌」。
在這期間出來的作品就好像止痛藥一樣,比如劉德華的《常言道》。《常言道》裡每一個La La聲都是金句,成排止痛藥就擺在你面前。但在這個世界上,變成一個煲藥黨就會讓人感到害怕了。你直接在那裡講道理,通常就會很趕客。
所以你會了解到,單提供止痛藥沒什麼作用,其實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止痛藥的配方,且知道痛是如何解決的。舉個例子,每個人都知道止痛之道就是「面對」、「接受」、「放下」、「自在」。但如果現在在座某一位人士非常痛苦地跟你說:「不如你放下吧。」我的本能反應就一定是:「切,我都知道,還需要你說嗎?」如果我不能掌握一個比較聰明的辦法來說「阿媽是女人」(這件事)的話,我就覺得還沒有做到自己認為最理想的東西。
到了這裡就進入第三個十年了。我發現我需要掌握、學習很多真能感動別人的方法來說這五個字:「阿媽是女人。」這是非常不簡單的。「阿媽是女人」還有什麼其他說法呢?「放下」「自在」還有什麼其他說法?這件事其實也跟詞海裡的生存能力有關係。
第三個十年的末期,我發現,要說「阿媽是女人」,首先你要認識這個世界比較立體的面目。任何題材,扁平的寫法就是告訴你:「我們做人要做自己,不要跟大隊,不要成為羊群中的一隻羊,這樣做是沒有性格的。」但人生哪會這麼簡單呢?遊過人生大海之後,你會發覺,就算(世界)任你走,沒有一條界線在那裡,你自然也會因循一點東西。在寫歌詞這方面,到了今時今日,少押一點韻我都不敢。其實沒人說過歌詞為何要押韻,但是在這個世界上,識貨的人並不是那麼多,很多時候他們的標準就是:「押不押韻啊?這都不押韻吧?證明一代不如一代了。」我為了我自己這個年代而爭光,所以我一定要堅持押韻。
寫《任我行》的時候,寫「任何一個人,千萬不要跟大隊走,別人做了的你不需要再做了」,這就是扁平囉。這個世界哪裡有這麼簡單呢?我不希望有另一種極端的扁平,就是每個人一定要與眾不同。
當你刻意去與眾不同的時候,也是從另一個途徑去依從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因為你經過計算,知道與眾不同可以讓我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
所以在寫《任我行》時,我希望可以讓人感受到,在「任你行」和「絕對和這個世界相反的路徑」之間,其實是沒有一條絕對對或錯的路,走每一條路都有不一樣的收穫和代價。
走啊走,現在我第三個十年的人生也已經過去了。這三十年,作為一個填詞人,玩著這個遊戲,遊著這個大海,我想說一些我得到的收穫。
比如歌詞必須為旋律服務。旋律的長短、情緒,其實已經給了我一個框架。一首很輕快的歌,很難寫一個很傷感的題材,不然唱出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廣東歌99.9999%都是先有旋律,後有歌詞。如果這個框架是渾然天成的,我們需要渾然天成地配合它。這個遊戲訓練了我思考、聯想的能力,練足三十年,非常好。(填)歌詞好像是一隻腳被人上了一條鐐銬,(怎樣)戴著鐐銬跳一場很漂亮的舞?長期的訓練後,我想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時,希望可以找到一千種、一萬種方法來表達我最想表達的核心精神。如果天上掉下一條鎖鏈,我可以反過來學會拿起這條鎖鏈,把這個框架變成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一副藍圖。
第二,我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非常懂得品嘗孤獨的人。寫歌詞是不可能找人幫忙的。在自己三十年裡不斷寫、發掘問題、找尋答案的過程中,我會知道怎樣做自己。我從事這個孤獨的行業三十年了,我認為自己可以比較享受一個人的真正好處——不是真正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真正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麼。
觀眾:怎樣才能寫出一首有意境的歌曲?
林夕:意境如何構造?它是一種非常抽象的東西。我認為意境分為三種境界:一、山寨版的。以創作來講,用一些約定俗成、根深蒂固、非常傳統又可能虛有其表、內裡毫無生命力的所謂「美麗的文字」堆砌的,是第一種意境。所謂「美麗的文字」,大概有「星星」「月亮」「太陽」「浪」「風」「樹」「花」「土壤」等關於大自然的東西。如果突然出現「手機」「應用程式」這些字眼,文章就沒有意境了。二、自己創造了一種意境,所用的材料或道具可以包括水龍頭——我之前有寫過一首歌,是描述寂寞的心態,聽得到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三、我認為真正的意境是要有生命、有感情的。我引用自己一句可以進入這個意境的歌詞:「滿街腳步突然靜了,滿天柏樹突然沒有動搖。」用「滿天」而不是「滿街」柏樹,這就是用詞咯。滿天的柏樹就能表達出這樹有多高,對比起來,一個人在街上是多麼渺小。除了描寫出這個外景,還能充分反映出只有一個失魂落魄的人的心境才能投射出來的景象。這就是一個比較成熟、有生命的意境。
怎麼寫出這些呢?你這個人得有一份敏感。做一個敏感的人,必殺技就是善於在自己過去的傷疤上撒一把鹽。因為你已經了解到放多少鹽、放在哪裡、這個疤結了多久你又揭開的那種痛苦。什麼叫痛得入心,什麼叫痛得入骨,入心和入骨又有什麼樣的區別……這樣就可以成為一個敏感的人了。(掌聲)
觀眾:剛剛你說到《吸菸的女人》之後創作的歌詞。你是如何訓練這種意境的組句,從而給到歌手「一條青筋」的?
林夕:不是一朝一夕的。我先說說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就是看大量不同的書。看書不能「挑食」,你以為寫情歌就只看愛情小說?那是不夠的。因為愛情小說專寫愛情,就找不到社會學的手法對比愛情出來。你要在「非常有自己的特色」和「普羅大眾都有共識」之間找到一個點,就要在閱讀方面不能夠偏食。看書方面我是非常「雜食」的:小說、散文、戲曲……題材包括宗教、哲學、社會、政治、時事。
如何做到讓那條青筋出來呢?我的一些經歷對此有很多幫助。我在商業電臺工作的那十幾年,平均每周都要想出一兩句口號,這種訓練很寶貴,相當於一個廣告、市場策劃的訓練。市場策劃這麼機械化,相對文學這種很浪漫的東西來說好像很矛盾,但是並沒有。一樣東西中矛盾的結合,才能真正讓你的文字用得很精準,在大眾的理解力和自己的個性、特性之間找到最黃金的平衡點。
另一個很重要的經驗:這個世界上什麼口號最具有洗腦的功能,即最能顯出一根「青筋」來?就是選舉時的口號了。所以我會時不時看下政治人物重要的演講,包括歐巴馬選舉時所有的宣傳、演講內容。在那裡能學習到最精煉、最有說服力、最感染人的(文字)。
記者:你對人慢慢變老和隨時都可能會死的態度,有什麼想法?我很喜歡你的一首詞:「無常才是真燦爛,動人在變幻。」
林夕:這個就回應到楊千嬅那首《鏡花水月》。老實說,為了面子問題,我肯定不好意思回答你,我都很怕死的。(笑聲)但是我也會說,對於人隨時會死,我自己現在是接受的。只不過接受的表情是怎樣?從弘一法師李叔同的所作所為,看得出他真的是笑著接受的——他留下了四個字:「悲欣交集」。能做到這樣很難。但你如果問我這一刻,我就只要「欣」,因為生命中有很多事情值得做。當然,李叔同所說的「欣」字有其它解法,大家如果想進一步了解,可以買我的書看。(笑聲)因為我大量的散文是真的涉及這個題材。
觀眾:你籤約年代很高產,每年差不多寫200首歌,平均2-3天就要完成一首歌詞。你是怎樣做到的?
林夕:只要你全神貫注、非常投入、非常熱愛一件事情。就好像媽媽救兒子一樣,那時她可以力大無窮地抬起一輛汽車。現在回想起一年幾乎寫200首歌詞,我自己都覺得很難解釋。那段日子可以說是一種非人的生活,就好像一世做了人家三輩子要做的事。但因為我本身是太愛做這個事情了,所以沉醉在裡面的時候,我是不會記得日子是怎樣過的。
當然,那時候也訓練出我的一種本能,就是三頭六臂,最高峰的時候可以一邊聽Demo寫歌,一邊看電影,或一邊追日劇。我可以一邊追著字幕跟著劇情,一邊寫歌詞,還能在追著劇情的同時跟著劇情一起哭,但哭的同時還繼續寫歌詞。
王菲有一首歌叫《紅豆》。當時電視正播放日劇,女主角煮著紅豆,因為心裡想著要說分手,就把紅豆煮糊了。我一路想著旋律一路想歌詞,一邊跟著劇情。那個女主角表情非常悲愴,哭著哭著我就跟著她哭,後來就有了這首《紅豆》。那段高產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現在年紀大了不行了,寫到今天,真的是越來越慢了。為什麼還要寫呢?我時常提醒自己勿忘初衷,要做有意義的事情;如果我繼續寫過往已經寫過的東西,或者站在同一個角度、同一個層次,用同一種手法,何必要寫下去呢?所以我繼續寫的話,應該是非常謹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