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蔡維忠
編輯 | 劉成碩
一
兒科醫生貝蒂(Bettye Kearse)從寒冷的波士頓飛到非洲西部加納,一下子就感受到從藍色的高空上投射下來的毒熱陽光。她能感受到,在兩百多年前,天也是這麼藍,陽光也是這麼熱,她的祖先從這裡走過。母親露比告訴她,她們的祖先是來自加納的一名少女奴隸,名叫曼迪,傳到貝蒂已經是第八代了。貝蒂是來尋根的。
貝蒂(受訪者供圖)貝蒂五歲時,母親為做衣服給她量身,讓她站直。貝蒂受不了,不管母親怎麼哄她,就是不聽話,老扭動身子。母親急了,衝她訓話:「貝蒂,永遠記著,你是個麥迪遜,你是總統和非洲奴隸的後代。」 這是貝蒂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史。
加納的海岸線有幾百公裡,曼迪從哪裡下海被運往美洲,已經不可考了。貝蒂只知道,曼迪肯定和其他奴隸一起被集中關在海邊,等著運載的船到來。
貝蒂選中了海濱小鎮埃爾米納,那裡有一座城堡,俗稱埃爾米納古堡,用來關押奴隸。加納海邊有不少這樣的關押場所,曼迪不是被關在這裡,就是關在另一座牢籠裡。就當她被關在這裡吧。
埃爾米納古堡(圖源:維基共享,Damien Halleux Radermecker攝)埃爾米納古堡原由葡萄牙人建於1482年。葡萄牙人來尋找黃金,把當地古老的地名加納改成黃金海岸。黃金海岸後經荷蘭人和英國人統治,這個地名到了1957年獨立時才改回加納。葡萄牙人不但開採黃金,還販賣奴隸。當地人痛恨葡萄牙人,便於四十年後協助荷蘭人把城堡奪下。誰知荷蘭人比葡萄牙人壞得多,他們把大批非洲人運往美洲當奴隸。
貝蒂站在金黃色的沙灘上,任海水漫過赤腳,抬頭仰望城堡。白牆的城堡橫亙在海邊巖石上,雄偉壯觀。她走進城堡,見它是個建築群,圍著中間寬大的天井,天井中間有個葡萄牙人遺留下來的天主教教堂。貝蒂走進一個個陰暗的角落,每個地方都訴說著可怕的故事。奴隸們腳上帶著鐐銬,在地牢裡關幾周到幾個月,等船到來。誰要是反抗,或企圖逃跑,常常被打死。沒打死的被關進一間小屋子裡,沒吃的,沒喝的,慢慢死去。荷蘭總督每天站在高高的陽臺上,讓警衛選一些女奴隸站在天井裡,讓他挑選陪睡。一個通往沙灘的門,只容一個人通過,叫做不歸門。奴隸們踏出門外,走過沙灘,上了船,便是一去不回了。前頭是擁擠骯髒的船艙,險惡的風浪,悲慘的命運。走出不歸門,不但從此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根。
城堡裡那些悲慘的故事觸目驚心。誰都不願意自己的祖先跟這樣悲慘的經歷沾邊,可是貝蒂知道,唯有如此悲慘,才是祖先真正的經歷。這一切好真實,讓她甚至能想像到曼迪是怎麼被抓到城堡的。
她想像,曼迪是海邊村莊裡的少女,常在海水裡戲水。有一天,船來了,她躲在石頭後面,聽沉重的靴底敲擊著石頭,夾著粗暴的叫喊,悲慘的啼叫。天黑了,海邊沉靜下來了,她爬到山坡頂,想要躲進樹中。正當她快要觸摸到一顆大樹的樹幹時,有人抓住她,把她摔倒在地。一雙黑色的手將她拖下山坡,拖過石頭和沙灘,扔進一條小船。小船上擠滿了綁著的人。小船沿著海岸在波濤中顛簸了一個晚上。當太陽升起時,她看見水邊的一座城堡,她被拖進城堡。
這裡是起始的地方,也是斷裂的地方。貝蒂尋找祖先,從美國找到這裡,所以它是起始的地方。但她最多只能尋找到這裡,祖先村莊在哪裡,再也無跡可尋了,所以它是斷裂的地方。
貝蒂只覺得祖先從這裡走過,她踩在祖先的腳印上。
二
蒙彼利埃莊園位於美國維吉尼亞州中部偏北廣闊的鄉村土地上,佔地十平方公裡。它原是麥迪遜家族的莊園,現在是美國國家歷史地標,每天為遊人開放。貝蒂來這裡尋找祖先的足跡,祖先中有人奴役過他人,有人受過奴役。
蒙彼利埃莊園(受訪者供圖)母親說,她們的女性祖先曼迪於十八世紀中期被販賣到維吉尼亞當奴隸。這個少女像其他奴隸一樣,在到達美洲大陸時便失去了原來的名字,被換上一個容易叫的歐化名字,叫做曼迪。曼迪的主人是詹姆斯·麥迪遜(老詹姆斯),他是麥迪遜總統(小詹姆斯)的父親。老詹姆斯和曼迪生下一個女兒,名叫可琳。可琳在麥迪遜家當廚子。
時間即將進入一個光榮的時代,卻也停留在一個黑暗的時代。光榮,因為未來的世界強國打開了歷史的第一頁,開國元勳們為它設計了一套宏圖,至今仍規範著後人。第一任總統華盛頓是帶領美國人贏得獨立的總司令,第三任總統傑弗遜是獨立宣言的起草人,第四任總統麥迪遜為憲法之父。黑暗,因為人類歷史上對同類最為野蠻的奴役在那裡上演。華盛頓總統、傑弗遜總統、麥迪遜總統都擁有一百至數百名奴隸,是大奴隸主。
貝蒂見到莊園的首席考古學家琳恩·劉易斯。琳恩領著貝蒂到主樓後面去參觀最新的考古發現——一條小土路。這個發現還沒有對外公布,貝蒂是第一個看到的「圈外人」。小路從主樓的後門向後延伸二十幾米,止於一堆爐膛磚——這裡原是廚房。廚房與主樓分開,是為了防止廚房失火殃及主樓。為此,在廚房工作的奴隸每天要來回走許多次。考古學家指著下陷七八公分,寬度為四十公分的地面向貝蒂解釋,這是奴隸們走出來的路。
可琳是廚子,那意味著她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貝蒂踏下去,踏在祖先的腳印上。
母親和貝蒂提到過這麼一條小路:「小詹姆斯·麥迪遜看到可琳來回走在廚房和主樓之間的小路上,看上了她。」 小詹姆斯和可琳生下一個兒子,可琳給兒子取名吉姆,吉姆為詹姆斯的暱稱。其時大約在1792年。吉姆出生後幾周,小詹姆斯太太多莉的弟妹去世,留下兩個很小的侄女,送到莊園來,讓多莉撫養。小侄女叫做維多利亞,是個嬰兒。多莉指派可琳給維多利亞當乳母。吉姆和維多利亞一起長大,到了他們十二歲時,被多莉分開。多莉不許維多利亞和男孩在一起,特別不許和奴隸男孩吉姆在一起。
幾年以後(1809年),小詹姆斯·麥迪遜當選總統,帶上家人和一些奴隸到華盛頓,其中包括可琳和吉姆。多莉吩咐其他奴隸看緊維多利亞,不讓她和吉姆接觸。可是維多利亞總有辦法,有時甚至躲到衣櫃裡,等沒人時才出來和青梅竹馬的夥伴見面。可琳知道後,說服廚房的管事把吉姆調到廚房,讓她親自督看。維多利亞跟到廚房來。一個廚師害怕受到牽連,警告維多利亞不可以再來。維多利亞不聽,照樣來找吉姆。廚師真的去告發了,多莉立即把吉姆賣掉。
吉姆被賣到附近的一個種植園,維多利亞駕著小車到種植園去看他。種植園的主人把她打發走後,告訴了多莉。多莉請求此人把吉姆弄得遠遠的。結果,吉姆被賣到了田納西。
可琳無助地看著吉姆被送走。她在吉姆快要上小車離開時,在他耳邊輕輕地叮囑:「永遠記住,你是個麥迪遜。」她希望麥迪遜的名字能幫他們母子有朝一日相認,這只是一個奢望。他們終身都是奴隸,屬於不同的主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天各一方。一別便是永別。
臨別時這句話則傳給後代,直到如今。
三
德克薩斯州首府奧斯汀的羅斯塢公園裡,有一棟建於1863年的小木屋。原主人圍著它擴建,一百多年後拆房時被發現,完整無缺,移到公園裡,成為州級古蹟。小木屋的原主人叫做亨利·麥迪遜,是奧斯汀市議會的第一位黑人議員,也是貝蒂的叔曾祖父。貝蒂從小就聽說過小木屋,神交已久。在一個清晨的陽光下,她踩著野草登上小丘,小木屋進入視線,久違的感覺油然而生。小木屋仿佛動了起來,向她迎了過來。她繞著小木屋走了幾圈,摸摸它那橫木條做的牆,豎木條做的門。不朽的木板向她傳來祖先堅韌的精神。
亨利·麥迪遜的小木屋(受訪者供圖)亨利是貝蒂的曾祖父馬克的弟弟,馬克和亨利的父親叫伊曼紐爾。伊曼紐爾和妻子貝齊於1848年帶著五個孩子隨主人畢林斯萊從田納西遷到德克薩斯一個叫做雪松溪的地方,此處離奧斯汀二十五英裡(四十公裡)。他們共生下十一個孩子,其中九個活到成年,現有後人至少六十幾人。南北戰爭後,伊曼紐爾和他的兒子們都得到解放。伊曼紐爾原像其他奴隸一樣沒有姓。獲得自由後,他和一家人選擇麥迪遜為姓,而不像當時許多人那樣跟主人的姓。貝蒂說,伊曼紐爾從父親那裡得知,他們本應姓麥迪遜,他的父親是被賣到田納西的吉姆。
奴隸解放時,馬克和亨利分別是二十五歲和二十三歲,都已成家生子。亨利不願務農,跑到奧斯汀學做木匠活,周末回到雪松溪,叫上哥哥馬克、弟弟賈爾斯一起上山砍雪松。他把木料用馬車拉到奧斯汀,花了一年建了這個小木屋,然後把妻子和女兒接去住。他們在這裡添了六個孩子,養育九口之家,住了二十一年,直到房子擴建。貝蒂用腳測量的一下,長和寬各十二英尺(約十三平方米)。這麼小的屋子,卻是亨利為自己建造的家。在這之前,他的勞動成果屬於他人。
曾祖父馬克一直住在雪松溪,沒離開父母。他先幫原主人打理生意,後來自立,併購置了二百英畝土地。馬克和妻子瑪莎生了十個子女,五個活到成年,小兒子叫做約翰,約翰是貝蒂的外祖父。約翰一出生就是自由人,但自由並不等於幸福生活,美國南方充滿種族偏見和仇恨。
約翰一家居住在德克薩斯州的埃爾金小鎮。一條鐵路穿過小鎮,把它分成兩部分,白人在一邊,有自己的教堂和學校,黑人在另一邊,也有自己的教堂和學校,兩者黑白分明。黑人青少年離開黑人區是要冒險的。約翰十五歲時因為坐在火車站的臺階上而被抓起來,關了兩夜。這算是幸運的,有人因這樣的事被抓到牢裡關了幾年。大人倒是可以到白人區去,他們去替白人幹活。約翰說,如果一個黑人男人把眼光在一個白人女人身上逗留稍長一點,會招來殺身之禍。
約翰幹著粗重的活,掙著卑微的錢,用了將近二十年才上完大學。他從小的志向是上醫學院,當醫生,可他再也沒有能力深造了。他去當教師,後來當校長。那時在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學校,青一色的黑人師生。學校只有一個房間,從幼兒園到高中所有的學生都在那裡上課。他各門課都教,語文、算術、歷史、地理,從低年級到高年級各個班級都教。儘管從現在的眼光看,這個學校算不得正規,但那時候黑人能接受教育算是很不錯了。
約翰不但在職業上走出奴隸的傳統行業,觀念上也超出同輩,他把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培養成大學生。子女上了大學後,意味著會告別了這個充滿種族偏見,實行種族隔離的家鄉。約翰有自己的學校,有在家鄉的父母,他不會離開家鄉。他只能和子女離別了。
貝蒂的母親露比上完大學後,在聖路易斯遇見將來的丈夫,貝蒂的父親威爾遜醫生。她於1943年在亞利桑那州圖森市生下貝蒂,在北加州奧克蘭把她養大。貝蒂上了加州名校貝克利大學,並從紐約大學取得生物學博士學位,後來從凱斯西儲大學取得醫學博士學位。她在波士頓當兒科醫生,直到退休。短短幾代人時間內,這個家族徹底翻了身,進入了中產階級。
「永遠記著,你是個麥迪遜。」這句傳家名言對於不同代的人有不同的意義。在可琳和吉姆心中,它是團聚的希望;在伊曼紐爾和馬克心中,它代表榮譽和驕傲。貝蒂的外祖父約翰加了一句,變成:「永遠記著,你是個麥迪遜,你是總統和非洲奴隸的後代。」 加上非洲奴隸,這代表他對黑人身份的自信。
四
貝蒂四十七歲時,在波士頓當兒科醫生,母親特意從加州飛過來,帶來一盒文件交給她。這些文物是母親花了五年時間,走訪了維吉尼亞、德克薩斯等地搜集來的家族文件。母親要貝蒂把家史寫成書。
母親搜集到的文件證明第四代伊曼紐爾和貝齊實有其人。根據稅記錄,伊曼紐爾於1820代作為主人的財產住在田納西;根據契約,貝齊於1834被主人買來配給伊曼紐爾為妻。從伊曼紐爾開始,都有文物實物可證。而從曼迪到可琳到吉姆,只有口傳,沒有任何文件實物證據。貝蒂寫書,要把家史寫成國史;國史需要證據。
美國總統留下黑人後代,可能嗎?要是在三十年前,大部分人可能不相信。可現在,第三任總統傑弗遜和黑人情人莎麗·海明斯的關係,基本上沒有爭議了。用莎麗的小兒子這一支後代的DNA和傑弗遜家族後代的DNA做測驗,結果證明他們擁有共同祖先。結合其他證據,如傑弗遜在遺囑中解放了莎麗的兒子,莎麗及其子女不必像其他奴隸在農忙時下田乾重活,有可能是孩子生父的其他人已被排除,現在人們基本上承認莎麗的所有孩子都是和傑弗遜所生。傑弗遜正妻的後代也正式接納莎麗的後代加入傑弗遜家族。
貝蒂的口傳家史和莎麗後人的口傳家史非常相似。傑弗遜總統和麥迪遜總統是前後任,他們屬於同一時代,他們都擁有不少奴隸。當時,奴隸沒有任何自由,沒有權利拒絕主人的性要求,奴隸主和女奴隸生小孩是常見的事。
貝蒂從母親手中接過文件後,花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力圖尋找證據以證明家族傳說。其中最為關鍵也是最為困難的事是獲得DNA證據。為此,她請DNA專家傑克遜博士幫她一起尋找測驗人選。他們把目標定在男性人選。男性的Y染色體決定其性別,其中有一段DNA從父傳子,子傳孫,孫傳曾孫,只要是男性,幾百年間代代相傳不改變,或極少改變。因此,擁有這段Y染色體DNA的男性便擁有共同祖先。傑弗遜的後代便是通過Y染色體DNA測驗而證明擁有共同祖先。
貝蒂得到三個男性黑人表親(伊曼紐爾的後人)的支持,他們願意提供DNA樣品。麥迪遜總統和妻子沒有生育子女,但有他弟弟,弟弟及其男性後代的Y染色體都應一樣。她通過麥迪遜後裔協會在北卡州找一個合格的麥迪遜弟弟的白人後人。此人起先表示願意提供DNA,後來變卦。
除了Y染色體外,還可以檢驗其他染色體的DNA,男女都行。平均來講,每傳一代,祖先的DNA(Y染色體那段DNA除外)就被稀釋一半,六七代以後,同一個祖先的後代的DNA只有不到百分之一是可能相同的,和普通人群中隨便兩個人的DNA的相同程度沒有差別。儘管如此,貝蒂還是找到了一個願意和她一起檢驗的麥迪遜後人康妮·格拉夫特。康妮是麥迪遜妹妹的後代,現居維吉尼亞。她們要挑戰機率。DNA結果顯示康妮基本上是歐洲血統,貝蒂有三分之二非洲血統,三分之一歐洲血統。但是,無法顯示她們有共同的祖先。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她們挑戰機率沒有成功。
DNA測驗的工作無法推進了。貝蒂至今無法找到過硬的證據證明自己的祖先是麥迪遜,當然也不能否定。
她後來把注意力轉到歷史檔案上去。她發現出版於2012年的一本多莉傳記中有個細節:英美兩國於1812-1814年麥迪遜任內開戰,戰爭結束後,麥迪遜夫人多莉舉行了一個慶祝聚會。作者阿爾古博士在傳記中寫道:「多莉可能失去了銀器、鏡子、燈(本文作者註:大概指英軍火燒華盛頓引起的損失),但她指派男奴隸在房子裡舉著松木火炬,給聚會帶來光明的氣氛。」貝蒂說,這個沒幾個學者知道的細節,在她的家族中流傳了兩百多年。母親給貝蒂講過:多莉在1814年12月舉行了一個慶祝和平的聚會,她指派吉姆等男奴隸舉著小火炬站在四周牆邊。
貝蒂的曾祖父伊曼紐爾及兒子孫子都生長于田納西或德克薩斯,從沒到過華盛頓,他們怎麼知道這件事?貝蒂相信,他們的先輩有過親身經歷。
五
貝蒂自將近三十年前開始追尋祖先的足跡,到現在七十多歲了,旅程在紐約將有個了結。紐約的一家出版社定於明年三月出版她的書,書名為《另一支麥迪遜》。她這次來紐約是和出版社商討如何推廣。她從手機裡調出書的封面給我看。書的封面設計比較老式,因為內容屬於往事。封面上有個黑人婦女抱著個小孩,站在一座大廈前面,她們是指曼迪和可琳。只是,婦女比較胖,貝蒂對此不甚滿意。她說,當時的奴隸吃不飽,哪來這麼胖的人?許多美國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吃胖,是近來才有的事。出版社聽取了她的意見,換了一個端莊大氣又具歷史底蘊的封面。
《另一支麥迪遜》封面(受訪者供圖)撇開一個歷史名人,她的家史大體不會錯。她的祖先肯定是非洲奴隸,她的細胞裡有很多白人的遺傳密碼,白人奴隸主和女奴隸傳下後代是不爭的事實。她認為,歷史不單存在於文字中,還存在於無法寫下來的人名中,在想法、感情、記憶中。許多奴隸在主人的帳目中只是一個編號,沒有留下名字;麥迪遜就用編號記錄奴隸,因此貝蒂無法找到曼迪、可琳的名字。許多奴隸家人還被拆散,就像吉姆被賣掉。他們的歷史如果能夠得到口傳,已是天大的幸運。
對於那句傳家名言,她雖從中感受到家族傳承的力量,現在並不像母親那樣感到自豪了。
她曾對母親說:「是因為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指麥迪遜)才成為我們的祖先。」她指的是奴隸主強迫女奴隸發生性關係,並直接把這叫強姦。
母親的回答讓她不敢相信:「至少他是個人物。」
貝蒂說:「我不質疑他的偉大,我質疑他的善良。」
我和貝蒂談起,有一個關於祖先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幾年前,我在墨西哥請了一個考古專業的人當導遊,他對兩千年前的金字塔廢墟講得頭頭是道,對自己的祖先卻不甚了了。他說墨西哥人大多是落魄歐洲人和土著的雜交後代,他也是,他不知道祖父以上的祖先是誰。當我講起我們家有三千年歷史,村裡的族譜記錄了二十幾代人時,他問:「那有什麼用處?」在和貝蒂談論祖先時,這個問題又閃現於腦海中。
貝蒂不禁驚訝地「啊」了一聲。她說,她多麼希望能知道那麼久遠的祖先,但她的非洲祖先只能追溯到第八代以前,而她的歐洲(英格蘭)祖先,也不過追溯到十一代以前。
我問她:「你花了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多的精力追尋祖先。祖先對你有什麼實在的影響嗎?」
她尋思良久,終於說:「我被他們的事跡所吸引,我覺得有根基。」
本文作者蔡維忠(右)與貝蒂在紐約(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