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稻花島主/圖:來自網絡
關於所謂的中國「情人節」,我其實也沒什麼感想,只是簡單從詩歌的小切面,談談四個有情人節嫌疑的古典節日的看法。
七夕:其實是許願節
七月初七,乞巧節,女兒節。千百年來,七夕是女兒乞巧的節日,因為織女天梭的原因,民間女兒都一直習慣在這一天向這位神女乞求針黹女紅的奧妙,許下對於自己的美麗心願。
早在南朝時,《玉臺新詠》中就有這樣的句子:「倡人助漢女靚妝臨月華。連針學並蒂。縈縷作開花。」唐代崔顥《七夕》說:「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權德輿也寫:「家人竟喜開妝鏡,月下穿針拜九宵……年年七夕晴光裡,宮女穿針盡上樓。」大唐神童林傑七歲時寫的《乞巧》更是千古絕唱:「七夕今宵看碧霄,牽牛織女渡河橋。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到了宋代,王鎡《七夕》寫的也是:「倚得畫欄和袖暖,看人兒女學穿針。」
而在女詩人的筆下,七夕幾乎與乞巧無關了,而全然是情之所至了。李清照寫:「正人間、天上愁濃……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朱淑真則說:「牽牛織女幾經秋,尚多少、離腸恨淚。」到了清代,女詩人許權則徹底寫明了七夕從乞巧到「乞情」的轉變:「不知巧思落誰家,只恐巧多人易老。寄語人間痴兒女,寧為其拙毋為巧。」同為清代的女詩人宗婉和德容寫的七夕詩更是完全沒了乞巧的心思,全然是相思之意了:「多恨人偏逢此夕……助我相思更萬千」「最傷今夜離愁曲,遙對天涯愈斷腸」。
說到底,關於七夕的所有吟嘆,感動後人的,傳唱不衰的,其實與乞巧無關,而是那些充滿深情厚意、離愁別恨的心思。這其中,秦少遊的詞句獨步千古,人盡皆知:「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甚至詞牌都叫做《鵲橋仙》,自從古詩十九首以來,歷代多少人步此平仄輾轉,專為七月之夕的感喟和團聚而唱:「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牛郎織女不得語,但是,真的有數不清痴男怨女代他們發聲言語,訴不盡的悱惻纏綿:
「牽牛遙映水。織女正登車……愁將今夕恨。復著明年花。」(佚名)
「牽牛悲殊館。織女悼離家。一稔期一宵。此期良可嘉。」(王鑑)
「幾許歡情與離恨,年年並在此宵中。」(白居易)
「一別經年今始見。新歡往恨知何限。」(歐陽修)
這麼多的歡情離恨,其實意圖都是相同的,就是盼相聚,恨相別。駱賓王倒是一語破的,說出了古往今來的情侶們的心語:
「寄語天上弄機人,寄語河邊值查客,乍可匆匆共百年,誰使遙遙期七夕。」
他提醒牛郎織女的這番意思被當代女詩人舒婷用另外的詩句表達: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神女峰》。
雖然舒婷在此處寫的是巫山神女,但是說給牛郎織女也是一樣:與其在天河兩岸被人參觀千年,不如相擁團聚一天。
寫到這裡,這段該結束了,然而想起不能遺漏了一位很精闢的兄臺——他寫了一句很精闢的七夕詩:
莫言相見闊,天上日應殊。(宋之問《七夕》)
很顯然,宋之問同志對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不以為然,因為他可能覺得「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牛郎織女其實是天天見面的,倒是我們凡人是一年觀看他們一次,白替他們操心。天上地下有「時差」,所以我們大可不用替神仙發愁。我讀此詩,發自內心的膜拜不已。真心話。為何幾千年來除了這位平素裡人品爛透的宋大詩人,似乎就沒人忍心說破這個秘密呢?
花朝節:百花生辰「喝花酒」
說完了「月夕」,來說「花朝」。花朝,即百花生日。仲春時節,大概正是百花漸次齊放,所謂「百花生日傳何代,二月春花判此朝」(清·永珹《花朝》)。具體而言,根據地域不同,花朝有二月初二、二月十二、二月十五、二月二十這幾個日子。《紅樓夢》中,林黛玉生日即為二月十二花朝節,顯然作者是有意為之,喻黛玉為百花之神,寄意遙深。而花襲人也生在花朝,其姓為「花」,寓意不言自明。
花朝,常和月夕(即中秋或七夕)對舉,明代田汝成所撰《熙朝樂事》載:「花朝月夕,世俗恆言,二、八兩月為春秋之半,故以二月半為花朝,八月半為月夕。」今有人以月夕(七夕)不若花朝,而建議花朝設為情人節,其實和七夕相比,花朝的情愛意義更為淡薄。而在歷朝歷代的資料中,並未有花朝節為士女嬉遊相會之時的概念。須知今天男女情人送花表示情戀之意,而在中國古代,拋花送擲多為調笑之意,情侶所愛更多的是玉佩、瓊瑤、衣巾、耳璫、鐲環乃至蓮子等物。
在古詩中,人們在花朝節,常見的是「飲酒、賞花」,是作為一項從士子到百姓都樂意的一種時令休閒活動。可能類似於今天的成都人春天上三聖鄉、龍泉山賞花聚會、喝酒打牌的意思。
南宋陳著有詩題《二月十五日酴醾洞醉中》:「百年此樂能幾日,今日何日何花朝。」顯然,陳先生也在花朝節木香架下、累累叢蕤喝醉了。而方回《二月十五晚吳江二親攜酒》更是寫得細緻動人:「今日山城好事新,客來誇說齒生津。喜晴郊外多遊女,歸暮溪邊盡醉人。鮮筍紫泥開玉版,嘉魚碧柳貫金鱗。一壺就請衰翁飲,亦與花朝報答春。」美女、美酒、美食,一應俱全,都是花朝節的樂事。即便是年老了,大詩人張耒逢到花朝節,也要感慨一番:「春風揚塵春日白……欲強出遊心獨懶。一尊美酒酬芳菲,老大不及年少時」。
元明之際詩人楊基說:「二月十二日……憶吳中是日郡人皆試夾紗衣,單羅扇,……看杏花。入春來此,為行樂之首。」於是他寫詩道:「正是吳中好風景,範家園裡杏花開。……知是範家園裡醉,無人不戴杏花歸。」可見當時花朝喝酒醉花陰之喜聞樂見,而詩中的範家花園簡直就是今天隨處可見的某個農家樂的招牌了。
可見,在古人的生活中,花朝節更像是個「花酒節」,男歡女愛不是主題,賞花飲酒才是頭等大事。
上巳:春遊的好日子
三月三,元巳、修禊。約定俗成在三月上旬的一個巳日,所以叫上巳。魏晉以降,這個節日固定在三月三日。古代上巳節時,應該有不少的市民朋友會去到江河中遊泳洗浴,洗掉身上的汙垢,消災除邪,並且還要祭祀祖先鬼神,這就叫做祓禊、修禊。
西晉阮修《上巳會詩》中描述的節日活動頗為具體:「三春之季,歲惟嘉時……澄澄綠水,澹澹其波。修岸逶迤,長川相過。聊且逍遙,其樂如何。坐此修筵,臨彼素流。嘉餚既設。舉爵獻酬。彈箏弄琴,新聲上浮」,綠水之畔,擺上野餐,探親喝酒,不亦樂乎。
再看其他人的上巳節記錄文字:
「上巳惟昔,於彼禊流。祓穢河滸,張樂春疇。」(謝朓)
「上巳娛春禊。芳辰喜月離……禮周羽爵遍。樂闋光陰移。」(江總)
「暮春嘉月,上巳芳辰。群公禊飲,於洛之濱。」(陳子昂)
「桃花欲落柳條長,沙頭水上足風光。此時御蹕來遊處,願奉年年祓禊觴。」(劉憲)
至於《論語》中所載的那段有名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具體所指及其與上巳的關聯,古今以來爭辯太多,本文就不予深究。而有史以來,在上巳節舉行過的最有名的活動就是王羲之等人的蘭亭雅集了,當年的這一樁盛事,可謂流芳百世。直到唐代,劉長卿泛舟若耶溪之時,想起蘭亭修禊,流觴曲水,仰觀俯察,仍然追慕不已:「永和春色千年在,曲水鄉心萬裡賒。」而秦觀亦曾寫到:「蘭亭修禊。韶光曾見風流士。」
上巳節顯然原本是一個濯垢祛病、祭祀追懷的儀式。隨著風俗流變,漸漸就成了臨水娛樂,遊春飲宴的節日。老杜的《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正是說的遊泳歡宴了。即便到了清朝,查慎行詩中也有「三月風光連上巳,人如蛺蝶鬥裙衫」的句子,節日的訴求從洗浴祓禊到「鬥群衫」,可見慢慢上巳節自身的儀式信仰特徵減弱,而世俗性得到增強。
如今,漢族人幾乎沒有什麼地方會過上巳節了,而壯族等少數民族在三月三則多有「歌圩節」這樣的拉歌活動,也有類似於廟會的,總之趁著春光大好,都唱唱跳跳,玩玩樂樂的。
我個人以為,上巳和男女情愛其實本無關聯,只是朱熹、餘冠英等人註解《詩·鄭風·溱洧》皆言此詩乃是描述上巳景象,因此似乎確乎其然。而今網絡上到處可見以《詩·鄭風·溱洧》為證,說上巳節是情侶相會之期,其依據還有《周禮地官司徒》所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然而,這裡寫得清清楚楚,是「仲春」,是二月,不是三月(季春)。不知三月溱洧情人節從何而來。而且《溱洧》全詩,並無一字提到洗浴祓禊之類的信息。即便是彼時已有上巳節,也該是正兒八經的行儀式,至少不會比晉代時候的上巳還更多娛樂內容吧。把《溱洧》此詩當作情人相會之景,這很正常,但是說故事就在上巳,那就太牽強了。由此可見,以訛傳訛的力量了,而網絡上極端流行ctrl+c&ctrl+v,更是到處充滿不動腦筋的各色專家。
一般而來,上巳節往往和清明、寒食相屬連,因此,這三個節日往往被相併而提論,「昨日清明,今朝上巳」(秦觀)是很正常的,唐代孫逖有詩題直接就是《和上巳連寒食有懷京洛》,歐陽修也有詞道:「清明上巳西湖好,滿目繁華。」清朝馬賡良:「紫陌鶯花催上巳,畫船簫鼓送清明。」(《春遊仿劍南小體》)(永瑆):「正是清明兼上巳,去年零雨最關情。」《易州道中作》。魏源則把秋遊當春遊,也是清明上巳並稱:「天無風雨不成秋,只當清明上巳遊。」《高郵州署秋日偶題》大概和寒食清明往往重疊或接續,因此,這可能就是上巳節被淡薄的一大原因吧。正如王維《寒食城東即事》:「少年分日作遨遊,不用清明兼上巳。」既然都是這段日子出遊,管它是到底是哪個節,於是,到了現代,就只剩下清明還為人所熟知了。
元宵:那一個燦爛的「昇平夜」
正月十五,上元、元夜、元夕。是元旦之後的第一個全民動員的節日,其間雖有正月初七的人日,但顯然人日的意義更在於曆法與作息象徵,以及思念,並不具備熱鬧的民俗活動。元宵承續元旦,含有一年中第一個隆重夜晚的意思(最後一個當然是除夕了),因此,鄭而重之的過一番,乃在情理之中。
其實我個人以為,很可能元宵節頗有古代「國慶節」的意思,當然,這沒仔細考證過,只是我的臆斷。因為從不少元宵節的記載中,都能看出元宵節帶有非常濃烈的君王與民同樂的色彩,而且官方組織的程度相當大。「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這是蘇味道所描述的初唐長安元宵節情景,熱鬧非凡,一派官民同樂的太平景象。到了明朝,楊榮也曾寫道:「海宇昇平日,元宵令節時……太平多樂事,此夕萬方同。」作為朝廷高官,楊少師對元宵意義的賦予和渲染是任何別的節日所難以企及的。而另一位明朝官員薛蕙亦曾有寫:「元宵明月滿蓬萊,春色先從上苑來。」對於君王國家和元宵的意義同樣進行捆綁。
好了,不扯遠了,元宵詩歌,最有名的當數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第二有名的自然是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所以將這兩首詞一字不落的抄在這裡,那只是因為寫的太好了。前者寫出了古今同慨的繚繚情絲,後者則將元夜風流瀟灑的歡樂氣氛和男女相逢之情意寫得寫得富麗華貴,流金溢彩,千載之下仍然能清晰感受到其襟懷氣魄。
盧照鄰寫的「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已經有男女交遊的情景了。宋人張先寫的:「傍雲燈作鬥,近樹彩成花。風月勝千夜,笙歌如一家。」讀來尚且高格蘊藉。此後數百年唐伯虎也有寫道:「滿街珠翠遊村女,沸地笙歌賽社神。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不過男女調笑的意味,顯然世俗了許多,全無稼軒筆法的貴族氣象。到了清朝,再看清代董舜民寫的《元夜踏燈》就更為小氣了:「百枝火樹千金屧,寶馬香塵不絕。飛瓊結伴試燈來,忍把檀郎輕別。一回佯怒,一回微笑,小婢扶行怯。石橋路滑緗釣躡,向阿母低低說。妲娥此夜悔還無?怕入廣寒宮闕。不如歸去,難疇疇昔,總是團圓月。」
不過我個人印象最深刻的元宵詩歌乃是李清照的那首《永遇樂》,淡淡說來,輕言絮語,然而感人心魄:「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從這些詩歌來看,若說元宵節有「情人節」的色彩是完全說得通的,男女邂逅抑或相約在燈月之夕,執手逛街,笑語盈盈,何其浪漫。
好了,四個節日基本上都寫到了,我發現我還是太囉嗦了,也沒時間多寫了,決定簡單總結一下。因此,我的淺見就是:目前情況下,七夕可當作「情人節」來過,其實並無不可。既然是國產的,古典的,也不必叫什麼情人節了,有這層意思就行了,我們何必處處學西方呢,西方也只叫做瓦倫丁。元宵也有情人節的意味,不過顯然要更具組織更具國家象徵意義。至於花朝和上巳,就當作春遊聚會的法定節假日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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