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瀅瑩 文學報
2013年開始,作家傅菲客居福建浦城縣的榮華山腳下。「深山多古木多闊葉木,多山泉。」短短的這句話,蘊藏了六年的足跡與情感。他走過這座山中每一個野谷,爬過每一道山梁,溜達每一個荒灘,大自然每一天所發生的變化,在他眼裡都是一次革命。這革命小到蟲豸緩緩爬行,大到曠野一聲驚雷,在有心人眼裡,都是美。在自然中生活的傅菲漸漸形成了屬於自己的山地美學,踐行著一種人與自然的同頻共振。在以榮華山為主題敘述對象的大自然文學寫作中,他也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體驗。
近期,這組寫作以散文集《深山已晚》的面貌問世。作為一個對自然界敏感的人,他說,自己想做一個孜孜不倦的大自然布道者,並努力去實踐,因為「萬物在自然中,皆平等,和諧為至美」。
生態文學新觀察記者:生態文學中似乎天然地包含著一種疾呼的姿態,這也許和我們當下面對的實際生存境遇有關係。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我們所熟悉的是警鐘式、為所面臨的危機奔走呼喊的生態文學。而今,生態文學場域中的作品和寫作理念愈加豐富,在你的觀察中,這背後是否有某種普遍性的發展和變遷?
傅菲:我把「警鐘式、為所面臨的危機奔走呼喊的生態文學」理解為是一種「充滿焦慮的生態文學」,表現出作家的時代責任、道義和良知。作家徐剛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上個世紀後期,他寫出了《伐木者,醒來!》《中國風沙線》《長江傳》等系列報告文學,在當時,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甚至推動了個別地方立法,以保護生態環境。「生態」是一個空間環境概念,它具有「脆弱」「豐富」「輪替」等屬性,由此衍生的文學形態,也更加豐富。我們對生態的認知越深切,表達的主題也越豐富。在我的理解中,「生態」不僅僅是具象的、客觀的、可敘事的空間環境概念,更是一種與人休戚相關的高級文明。
電影《哪啊哪啊神去村》裡的伐木人
記者:如此說來,對生態文明的關注,也是人類文明發展帶來的必然趨勢。
傅菲:自上世紀中期以來,世界上絕大多數發達國家因進入了工業時代,普遍爆發了生態危機,關注生態的學者、作家,也因此普遍充滿了焦慮感,深思和探討「人與自然」的關係、「自然與文化」的關係,以文學的方式,構建了自然哲學,以引領大眾認識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自新世紀以來,尤其這十年,我國把保護生態環境作為國家發展戰略的重要部分,使得生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度。肩負記錄時代使命的作家,不可能缺席。可以說,生態文學出現豐富性的書寫、普遍性的發展,是時代要求下的必然。
記者:但在我們目見的許多生態文學作品中,使命意識(或某種焦慮)和審美意識往往呈現一種博弈的狀態,並使用著兩種不同的話語體系。這使得若在同一作品中嘗試既審美又體現使命,切換時有生硬感且帶有說教意味。你如何看待生態文學中的這兩種意識及相互關係?
傅菲:「使用著兩種不同的話語體系」總結得非常到位。在我閱讀當下生態文學時,深有同感。「使命」是責任,「審美」是學養。寫生態文學的作家,都具有強烈的使命意識,有使命,才會「發問」「追索」。在同一文本,出現「雙手互搏」,還是作家本身出現了問題。我認為,作家與敘述對象,沒有建立「它者即我」的情感交融關係,有認知但缺乏情感之水的浸潤,以至概念化呈現,「觀念」扼殺了審美,這是其一;作家認識「生態文學」這個文學樣式,還比較淺顯,缺乏前瞻性、高位意識,把所表達的思想,僅僅作為一種「觀念輸出」,成了說教,這是其二。
「觀念」扼殺了審美,這是其一;作家把所表達的思想,僅僅作為一種「觀念輸出」,成了說教,這是其二。
——傅菲
記者:所以,生態文學的重心是生態,但根基依舊在文學上。
傅菲:審美,是藝術的第一要素。寫任何領域的文學作品,高品質的審美,是必須與要義。使命意識不能代替、也無法代替審美意識,甚至掩蓋不了審美意識。有很好的審美意識,但缺乏使命意識,作品會很虛弱,沒辦法切入人心。胡冬林是我非常敬重的生態文學作家,他的名篇《拍濺》《狐狸的微笑》,既有強烈的使命感,又有詩意盎然的審美。葦岸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更是如此。
在縱覽世界生態文學經典作品時,我發現,寫出經典作品的作家,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博物學家。甚至大部分經典作家,除了作家、博物學家身份之外,還有其他重要身份,如俄羅斯作家普利什文是民俗學家、英國作家理察·梅比是電視製片人和主持人、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是思想家、約翰·繆爾是冰川地質學家、德富蘆花是美育家,等等。他們淵博的專業知識、野外長期的實踐,和深厚的文學學養,造就了他們美輪美奐的篇章。
在國內,胡冬林是動物行為學家、野外生活家,葦岸是生態觀察家。所以,他們的生態文學作品,富有生機。當下,我們寫生態文學的作家(包括我自己),專業學養不夠,野外實踐時間不充分,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
胡冬林《狐狸的微笑》
記者:也有評論家認為,這種生硬感其實是對生態文學在理念上的誤解所造成。如《瓦爾登湖》和《寂靜的春天》都屬於生態文學的範疇,卻擁有不同的氣息和意味,所喚起的感情也大相逕庭。如果說生態文學自有其內在的一致性,那麼這種一致性落腳在何處?
傅菲:生態文學是在自然文明孕育下的一種文學樣式,伴隨著人類社會生活的發展而發展、衍變。
美國是生態文學非常豐盛的國家,出現了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亨利·戴維·梭羅、約翰·巴勒斯、約翰·繆爾、奧爾多·利奧波德、蕾切爾·卡森等裡程碑式作家。
《瓦爾登湖》是美國生態文學的開山之作之一,梭羅寫《瓦爾登湖》,所表現的是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反思人「從何處來,我是誰,我去往哪裡」,反思資本經濟吞噬下的個體。徐遲先生在《譯本序》說:《瓦爾登湖》是一本寂寞的書,恬靜的書,智慧的書。蕾切爾·卡森所著的《寂靜的春天》也是一本豐碑式的生態文學作品,作品中反思的是人類該如何自處、如何與自然相處。生態文學內在的一致性,或者說生態文學的核心,在於:人與自然如何構建科學的、和諧的倫理,重塑生命的價值,反思我們的日常生活,審視自己的內心。
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1962
記者:落到寫作實際,在相關討論中,人的主體性應該如何安放經常引發不同意見。有人認為,生態文學所探討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人理所當然佔據主體地位;也有人認為,既然旨在重新發現自然,人應當自覺出於「視覺工具」的位置。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傅菲:「人理所當然佔據主體地位」這個觀點,出自於萬物歸人類所用的實利主義。我不贊同。在大自然中,人只是物種之一。在時間的比例尺下,一個人與一隻螞蟻、一棵樹、一隻鳥,沒有什麼區別。「人應當自覺出於『視覺工具』的位置」這個觀點,把人的智慧看得有些低。我認為,生態文學既然旨在給大眾自然啟蒙、再度認識自然、確認萬物的尊嚴、塑造萬物的生命價值、呈現自然天籟之美、梳理人與自然的關係、構建人與自然的倫理、疊高自然文明,並藉此引導我們的生命走向。
記者:在談及生命走向,想到你的新作扉頁上的簡介中,有一句定義為「自然倫理探究者」,如何理解?
傅菲:我理解的自然倫理,可以簡單地概括:敬畏時間,尊重自然界發生的任何事情,尊重萬物,人與萬物平等共處,與自然共生共榮。在我散文集《深山已晚》的後記《在林中遇見約翰·巴勒斯》,作了比較全面的闡述。我以雙腳、雙眼,和一顆敏感的心,去「探究」。即,儘可能去野外觀察,感受大自然的恩賜,思考生命的價值,閱讀大量博物學書籍。
因為有了多年的野外觀察,才有了散文集《深山已晚》,及鳥類系列、荒野系列散文作品。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4月版
記者:之所以讀你的作品經常想到梭羅的《瓦爾登湖》,是因為其中的一種有種相通的疏離感:與人群遠,與自然近。在閱讀中作品中數次談到孤獨,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從自然整體性的角度來觀察,人類的孤獨是一種狹義的孤獨,或者說是一種同物種間理解與關聯的孤獨,當背景板是自然萬物時,孤獨二字也何其渺小?
傅菲:「與人群遠,與自然近。」這句話,讓我動容。這六年的生活,我就是這樣一天天過的。我深深體悟:沒有哪一種植物、動物是醜陋的,大自然在任何時候,都是俊美的,無需任何裝飾;任何氣候和氣象,都無比壯麗,只有人才會猥瑣。
自然之中,人孤獨,但不寂寞。孤獨是生命的一種可貴積澱,與自然萬物對話的一種狀態。自然界由孤獨之物組成,由渺小之物匯集。人只是其中之一。人的孤獨,是與自然的一種內心呼應。
記者:連帶所想到的,是關於獨處的樂趣。對大多數寫作者來說,獨處的樂趣在於思考和與個人精神纏鬥,但在你的筆下,獨處的樂趣卻是另一個方向的延展:在精神和思考層面完全放空,坦率地去感受自然。對於寫作者而言,這种放空若是有「悟」,得到的是什麼?
傅菲:放下自己,可得萬物。當然,這個「得」是享受、參與,而不是佔有。一個人,和自己玩,玩出無比的興致,是因為對生命抱有熱愛,活得從容自若。當我長期觀察一種植物或者動物,我最大的「悟」:其實自己沒自己想像的那麼重要,身外的東西沒有恆久的價值。
記者:進一步而言,生活儘可能地貼近自然,寫作者的感悟才格外鮮明和深入;同時,似乎只有對自然萬物敏感而敏銳的寫作者,才能真正接收到自然的動人心魄之處。對你而言,這其中是否存在
一種因果關係?傅菲:「接收到自然的動人心魄之處。」這句話說得特別好。這是一個內心非常豐盈的狀態,淌著滾燙的愛的汁液。我擁抱世間萬物,世間萬物也擁抱我。我也因此螺旋式漸進。
記者:歸根結底,生態文學近年來的繁茂生長,同時來自於一種文化層面的反思和醒悟,比如更寬泛、而不是緊張逼仄地理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相較於短期成效,更傾向於重視過去向將來的走向等。想到你在作品中曾提到,看草木一天天的變化,看不夠。對作家而言,這樣的書寫是否也是一種「無盡之美」的寫作?
傅菲:我更多的是從哲學和文明兩個層面,來理解人與自然的關係。自然之美無窮無盡,永不止歇。「我們走向哪裡」,既是千古迷思,也是現實的心靈問題。在《深山已晚》的腰封上,有一句話「獻給熱愛孤獨的人,獻給迷失喧囂的人」。我希望我們內心的困厄,在自然中得到紓解,我們不要在人生的大海上迷失。在審美上,我根植於東方古典:寧靜、祥和、絢美、質樸。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始終遵循「有情、有趣、有思、有異、有美、有靈」的美學,講述奇妙又平凡的大自然世界。
我懷有這個願望:以最樸素的語言寫出萬物的卑微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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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深山已晚,星落滿身,他以樸素之語盡寫大地浪漫 | 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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