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囂張和自卑不過是一體兩面。」
by毒書郎
文 | [日]金文學
選自《新醜陋的日本人》
戰後,日本人在經濟上取得了奇蹟般的進步,實現了跨入大國行列的夙願。但人盡皆知的是,與經濟力相對,日本人的精神力、身份認同感卻在消失墮落。
所謂身份認同感,一言以蔽之,是指一個民族或一國國民在文化的主體性和獨立性上的歸屬意識。在日本,也表現為日本人所深信的「日本人論」。
以筆者在日本17年來的研究及經歷來看,再也找不到比日本人更在意「自我探究」、「自我確認」、「別人怎麼看待自己」、「自己是什麼形象」之類問題的國民了。
這是何故呢?筆者推測,這大概來源於身份認同感自身的不健全以及這種認同感的喪失。其中,首先必須注意到的是日本人對自我的認識,即對自我形象的感知,主要是通過「日本人論」這種具體的東西得以實現的。
說到描繪日本人的肖像畫,「猴子學人」 當中的「猴子」是一個重要的命題。
日本人真的看起來像猴子嗎?為什麼會被叫作猴子呢?或者說,如今,又有幾個日本人能對此產生疑問,並進行認真思考呢?在探求這些問題的答案時,依然還是離不開西方的視線。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描繪日本人開化姿態的並不是日本人自己,而是西方人。這可以說是繪畫中的「日本人論」。
法國畫家比哥(Georges Bigot)(1860—1927)畫的素描圖尤其著名。一對夫婦模樣的人穿著西裝站在鏡子前,欣賞著自己的容貌。令人印象最深刻的,要數男人傲慢自大的樣子了。對此,比哥在男人頭上的部分用漢字「名磨行」 對其進行了諷刺。而最令人稱奇的是,鏡中的男女竟然都是猴子臉。
為什麼都到了21世紀,筆者還要再次提起這幅20世紀的稀奇繪畫呢?原因就在於,這幅日本人的肖像畫中隱藏著日本人的普遍形象之謎。
似乎是為了配合比哥的諷刺圖,同為法國人的皮埃爾·洛蒂(Pierre Loti)在其著作《秋天的日本》中的《江戶的舞會》一文中,寫下了如下辛辣的評論:
太耀眼,太妖豔。這些無數的穿著盛裝的日本紳士、大臣、提督和各地官吏們。不知為何,他們總會讓我想起某位曾經以追逐潮流而著稱的將軍。另外,即便是對我們自己來說,燕尾服這種東西也都是俗到極點的,為何他們會穿在身上?況且,他們體型根本就不合適穿這種衣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像猴子。
稱「覺得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是那麼像猴子」的皮埃爾·洛蒂的描述與比哥的繪畫相互配套,長期流傳直至今日。於是,這種「日本人是像猴子一樣的民族」的觀念,便在世界範圍內隨之固定下來。
就像信念信仰擁有強大的力量一樣,這種「日本人=猴子」的形象妨礙了人們客觀公正地了解日本人。不僅如此,從明治到大正再到昭和,直到現在的平成 ,「日本人=猴子」一直作為日本人的形象而存在。
仔細考慮一下便可明白,西方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猴子說」,並不僅僅是針對當事的日本人的批判,而是針對包括日本人在內的東方人的一種極端鄙視。這和《菊與刀》在根底裡流露出來的西方文化優越,而東方文化低劣的潛意識是一致的。
將猴子作為日本人的形象使之流傳世界,無疑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西方人對最早開始要模仿西方,要迅速實現現代化的東方國家日本的恐懼心理。因為西方人對當時仍然落後的中國和朝鮮,很少使用「猴子」這種表達方式。
所謂模仿,公平地說,就是以謙虛的態度學習外來文化、文明與制度。就像「まなぶ」這個詞語的語源是「まねる」一樣,日本人的學習精神早已成為世界人民學習的榜樣。
實際上,無論是譏笑過日本人為猴子的西方人,還是中國人或韓國人,在文明、文化、制度甚至是日用品層面上,都曾經向自己以外的國家學習過。過去也好,現在也好,將來也好,這種學習和模仿會永遠持續下去。因為人類的歷史就是學習的歷史。
單單將日本諷刺、譏笑為猴子,是非常不合理和不公平的,這妨礙了人們對日本的理解,其負面效果非常嚴重。
這種負面形象是由西方人創造出來的,滿足了西方人的快感。然而,同時,日本人自身也被這種形象所囚困。其結果是,自明治維新開始,經過戰後,日本人在心底便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我們像猴子一樣醜陋」這樣的自卑感。
當被外國人這麼評論後,日本人就因為自身的性格而覺得確實如他們所說,予以全盤接受。日本人的悲劇直到今天仍然在繼續,即很容易就陷入了對西方的自卑當中。
1911年(明治四十四年)著名詩人高村光太郎 在其詩《墜飾之國》中,生動描寫了日本人在生理和心理上的自卑感。
突出的顴骨,厚厚的嘴唇,三角形的眼睛
有如名匠三五郎雕刻的墜飾的臉
失魂落魄,恍惚迷離
毫不自知,小肚雞腸
賤命的虛榮者
固執矮小,不思進取
猴子似的、狐狸似的、飛鼠似的
刺虎魚似的、鱂魚似的、獸頭瓦似的
如飯碗碎片似的日本人
這首詩在與西方人的對比描寫方面,固然讓人覺得有趣。然而,高村光太郎的著眼點卻在於揭露日本人身體上的醜陋與精神上的不成熟,同時也反映了當時的日本人在面對西方人時懷有一種強烈的自卑感。更為可悲的是,這種自卑意識已經完全融入日本人的精神深處,已經擴大為日本人民族性格的一大要素了。
如果要問,今天大多數的日本人能夠擺脫這種自卑的民族性格嗎?以筆者17年在日本的經歷來看,答案是否定的。
在日常生活當中,總會聽到很多的日本人說「日本人是模仿的民族」,「日本人面部塌陷,身體矮小,醜陋不堪」,聽得人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日本人的自卑感就像富士山一樣高高聳立,又像百円店 的廉價雜貨一樣荒亂雜蕪。
借用埃德溫·賴肖爾 (Edwin Oldfather Reischauer)的話,「日本人自身認為自己是小國,對待外國的態度,從歷史當中看就如同一個鐘擺,在自卑感與優越感之間晃動」。
筆者認為,在某種意義上說,戰後日本人確實存在著某種優越感,然而,在實際上,或者說從國民性和精神的根本層面上來說,日本人還有挫折感和自卑感。
(選自《新醜陋的日本人》,題目為編者所加)
書名:《新醜陋的日本人》
作者:金文學
譯者:汪培倫
版本:現代出版社/2014年4月
內容介紹: 本書是文化學家金文學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感受和思考,對日本的國民性深度剖析的力作,向讀者展示了日本的種種陰暗面,為中國讀者深度了解日本這個令人糾結的鄰邦的行為模式,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和智慧支持。
金文學,比較文化學者,作家。在東亞三國以中日韓三種語言寫作和演講,曾獲大小文學獎多次,被譽為「國際派鬼才」。其作品以辛辣、幽默、精練的文風風靡三國,十分暢銷,在海內外擁有眾多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