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外國人永久居留管理條例》草案的意見徵集在網上引起了不少討論,有人擔心外國人多了會擠佔自己的發展機會,有人憂慮外國人多了會引發治安上的困難,更有人拿「血統純正」做文章,甚至引出了「若執行,著漢服,墜高樓」這樣聲嘶力竭的悲壯宣言。
與民族主義動員下群情激憤的我們不同,我認識的真外國人對這個條例的反應都比較冷淡。一個普遍的態度是,要留總是有辦法留下來,而要走,一個永居也沒有多大的誘惑力。有幾個朋友講了些細碎的事情,我覺得分享出來也挺有意思的。
資深外賓老賈:事實居留沒有那麼難,但是在變規範
美國人老賈曾在中國工作學習了幾十年,資深到在友誼商店(友誼商店以前不對普通中國人開放)當過代購。中文水平更是碾壓當代年輕人:繁體簡體二簡都會寫,「的地得」也從來都不會用錯,即興講一段貫口都不在話下。
老賈說在中國需要外商和力圖改變對外形象的時代,北京也曾敞開大門,提供各種方便歡迎各國來賓:「不然北京哪裡來的那麼多開小店的外國人?」與那個時候相比,現在整體上更規範,同時也更嚴格了。早先中國將外國人分為ABC(鼓勵、控制、限制)三類進行管理,標準、目標和這個永居條例草案有相像之處。
老賈沒覺得中國永居是剛需,一來是居留在中國並不難,合法合規的拿到工作籤證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儘管也有留學生打黑工的現象(但學生也有學生籤證),但大部分機構都是有能力做擔保和申請下來的。除此之外,長期的商務/旅遊籤證也不難搞,有一些籤證機構會進行協助,「到哪兒認識人都好辦事兒」。但認識誰都不如有個中國親戚:探親籤證非常寬鬆,每個季度Visa Run(通過出境來滿足籤證需求)一次就行了,成本低效率高。
二來是老賈也信「落葉歸根」這一套,年紀大了以後,就想回自己國家養老。老賈在老家有帶泳池的房子,但在中國他卻總是生活在胡同、筒子樓這樣的地方。當然他也不是住不起大平層,只是那個年代來中國的外賓都喜歡這樣「身體力行地體驗中國」。不過他們國家現在的領導他不太喜歡,所以暫時就跟很多中年單身老白男一樣,出於經濟、就醫和環境等多方面的考量,先待在了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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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通大易:我永遠是局外人
大易是澳大利亞人,工作是中國研究。他本科的時候來中國交換過一年學中文;後來覺得學的不夠紮實,為了學中文又跑回來當了一年英語老師。他的中文比老易還是差點,但觀察力和記憶力還是很驚人,我們第一見面時,他一聽我從西安來,張嘴就問:車還好打嗎?
大易很不滿網上那些「會講英語就來當英語老師」的論調。他名校畢業,工作經驗也不差,但當時來中國找工作並不容易。他也覺得外教有一些不可替代的競爭力:比如口語、語感這些從小建立起來的優勢,或者是自己教育體系中規範化寫作練習帶來的對邏輯的堅持。他也不喜歡那些對留學生的惡意,在他的印象裡,大多留學生也都是自費或者拿著自己國家獎學金來的,即便是拿了中國的獎學金,也不見得能有多少錢。
儘管做中國研究,但大易的博士卻是在美國讀的。從讀博開始,他也就再也沒有回到過中國。這對研究者來講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問原來是由於情傷:大易跟男友回家,對象的父母明顯更不滿意他金髮碧眼多過他不是女孩,還說是外國人帶壞了自己家兒子,揚言要告到學校去讓他丟了工作。最後,在「選老公還是選爸爸」這道題裡,男友做出了讓他遺憾的選擇,所以他也就再也沒回來過。
長居中國也並不在他的計劃裡。他剛來的時候碰到一件讓自己認定自己是「局外人」的事情:有天晚上他去吃火鍋,下樓的時候電梯超載,一群人就邊喊著「老外出去」邊把他推出了電梯,「我快兩米啊,要是個中國人,會有人敢動手嗎?」
大易現在在教授中國政治相關的課程,但他說中國學生並不喜歡他。一方面他給分很嚴格,中國學生本來衝著「中國」二字想去刷分,但在他這裡就落空了;另一方面中國學生也不喜歡他看問題的視角,比如工資這回事,大易就認為「在華外國人工資高是假象,但中國人普遍沒有被給付合理的薪酬和勞動保障,所以就把不滿投射在我們身上」,他覺得這是個可以探討的問題,但他的學生卻跟他說:「這話我們能說,你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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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勞工小炳:永居華而不實
有觀點認為永居條例是用來彌補國內勞動人口不足的,但外來勞工在內地並不多見。在香港就不一樣,菲律賓人小炳就是一個在那裡做技術維護的外來勞工。
在小炳看來,流動人口的勞動成就了本地居民的福祉。在我們的城市裡,建築工人、外賣小哥、快遞員、服務員等辛苦的職業常常是由外來流動人口撐起來的一樣;而在一些更發達的地區,就是外來勞工撐起了這些工作,香港勞工及福利局甚至講過「外傭……對於釋放本地婦女的勞動力貢獻良多」這樣的話。
在勞工之外,這些看起來不光鮮的勞動人口也撐起了非正式的國際貿易和全球化。廣東在全球供應鏈的地位舉足輕重,但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靠跨國公司賣出去的。幾十年前還要靠香港中轉時,非洲的個體商人窩在重慶大廈靠著行李箱就完成了撒哈拉以南20%的手機進出口業務;現在廣州小北的商人們貨櫃都能用得上,承擔的國際貿易量完全稱得上是民間一帶一路。
「冠上一個『低端』的帽子,不去正視我們給本地發展帶來的好處,還要說我們在搶你們的飯吃,不合適吧?」 小炳沒有從事會受到限制的工種,所以待夠七年是可以拿到香港永居的。但小炳表示香港很貴,這裡的人也不友好,自己國家的圈層也沒有形成,所以他並不覺得永居有很大意義。
「我最終還是要回國去,永居或許會方便我工作,讓我少擔心會被僱主開除一點兒,但我也不會一直留在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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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需要怎麼樣的國際化?
這兩年我見證了一些外國人朋友離開西安回到母國。他們中有人是為了方便子女教育回國;有人是受不了在單位腹背受敵的境遇回國;也有人是中年危機了想找刺激離開了自己熟悉和深愛的這片土地。
理由中最強的,是一個朋友說:「西安是一個大城市,但它不夠國際化(cosmopolitan)」。
我很理解這個人的沮喪。這個「不夠國際化」是數字上的,《華商報》3月4日的報導顯示官方表示常住西安境外人員大概只有1.5萬人;而上海在2016年時就達到了17.8萬(該數字來自2016年上海年鑑)。儘管坐擁兵馬俑等古蹟,鹹陽機場的吞吐量也進入全球前五十,但西安並未進入Euromonitor版本的國際遊客數量排名,在萬事達版本中也僅位居76位,旅客數字也只有第一名曼谷的5%左右。西安甚至不是首批144小時過境免籤的城市。
但更多的是生活的單調與圈層的封閉。他辭職那天,我們一起吃了頓飯,巨貴無比的法餐吃到一半,服務員拿著POS懟到我們面前讓先結帳。這個動作似乎有些激怒他。服務員走後,他指著餐廳的每一處細節跟我講問題出在哪裡,什麼地方擺的不對,服務員剛才的情景要怎麼處理,餐點上又什麼死穴:「不是他們做不好,是他們沒見過不知道怎麼做,那就要重視我的經驗和意見。我一個法國人給法餐提點意見,這餐廳聽了,競爭力也就上去了,但他們不會聽的,西安走到哪兒都是『愛吃吃,不吃滾』,但至少是我在花錢,他們也沒啥損失。我們單位就不一樣了,花那麼多錢請我來工作,我提的事,中國同事一個都不聽,各個都覺得我在找麻煩,那你找專家來幹啥,當花瓶嗎?」 我知道他是把工作上的事情投射在這頓飯上。
即便我和外國人打交道的經驗不算少,但在他這樣爆發之前,我都沒有覺得請外國人來當花瓶是一件特別需要更正的事情:即便我知道這不對,但我也沒覺得有啥。
西安的很多事情也一樣,大家都喜歡吐槽西安的沉悶古板保守遲緩,但因為待在這裡,習以為常,又缺乏離開的條件,即便覺得這些事情不對勁,也很難說清楚要怎麼做才會更好或者有去變革的動力。「不識廬山真面目」許久,等到擇木而棲的鳥不擇咱這棵木時,才慢慢意識到原來人家早就叫喚過自己的意見。
這是「面子」之外招徠和留住外國人的最大利好:去創造一個讓有文化、語言、生活習慣等障礙的人都願意適應、都能得到支持的環境,受益的還是是那些土生土長在這裡的西安人,沒有新西安人的到來和離去,我們可能不會看到這個城市更多的發展空間。
無論是為了勞動力,還是那些在其他文化、制度下形成的獨特的工作能力,外國人對當下的中國都是很重要的:中國還有很多行業仍然不成熟,在管理和服務上需要大量經驗,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更多外國人的支持;與之相似的,中國也有許多需要傳播的東西,也有很多國際上對中國的刻板印象要挑戰,這些過程也需要外國人的參與。作為對外開放的一部分,不斷為外國人在華求學就業提供方便也就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對西安這樣想擴大城市規模並增進全球影響力的城市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