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許多從小讀著老夫子漫畫長大的香港人一樣,陳慰平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漫畫作者王家禧在美國當地時間1月1日凌晨辭世的消息。
王家禧(1925-2017)
街邊讀物
像許多從小讀著老夫子漫畫長大的香港人一樣,陳慰平開始並沒有注意到漫畫作者王家禧在美國當地時間1月1日凌晨辭世的消息。這並不表示老夫子已遠離了他的生活,恰恰相反,那種茶餘飯後的熟悉,很難讓人將其與新聞有所關聯:「老夫子一直在進行中,有時我在香港餐廳吃飯還會看到它,一直沒變,還保持著你小時候的狀態。」對於已成為中央美院設計學院講師的陳慰平來說,小時候閱讀老夫子漫畫的情景歷歷在目,幾十年過去,不是漫畫本身,反而是那些情景讓人印象深刻。「在餐廳吃飯時,桌邊往往放著很厚一本《老夫子》,供大家免費閱讀。有時候媽媽去做頭髮,我一個早晨就在那裡看,可能好幾個小朋友在等著,我們便一起看一起笑。」
在街邊的理髮店、飯館茶樓閱讀《老夫子》漫畫,已成為幾代港人難以磨滅的生命記憶。這當然與王家禧自1962年起幾十年持續不斷的創作密切相關,也吻合於當時整個香港社會的市井生活。
《老夫子》漫畫節選
1956年移居香港之前,王家禧曾有過一段顯赫的出身與優渥的家庭生活。1925年出生於天津的他,父親是北洋軍閥兼東三省省長王承斌。畢業於北京輔仁大學西畫系,精通遊泳、跳水、溜冰、打獵,擔任過樂團鼓手,年輕時的王家禧完全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公子哥。解放後,在天津文化宮美術組做過一段業務幹部,王家禧隨後舉家遷往香港。
六十年代的香港,經濟尚未騰飛,多數人還在為討生活而努力打拼,報紙上的小說漫畫是最為普遍而廉價的消遣方式。從最初的投稿一試,王家禧的漫畫逐級出現在《星島日報》《星島晚報》《明報》等報紙上,畫漫畫也成了他最主要的謀生手段。他在報上給自己起了十幾個筆名,其中就有後來最常用的、以長子名字命名的「王澤」。以至於1995年,當學建築出身的王澤接手父親的漫畫事業後,老夫子漫畫便有了兩位作者:「老王澤」與「小王澤」。
漸漸地,以老夫子、大番薯、秦先生、孫小姐、老趙為主人公的「老夫子」四格漫畫開始火了起來。在這些並無連續情節的漫畫中,老夫子無疑是王家禧本人的化身,一腔正氣偏又喜歡自嘲整蠱,上身唐裝、下身西褲的彆扭造型,某種程度上正反映了他初到香港身處中西文明夾縫的窘境。二號主人公大番薯,又矮又胖,性格單純,是個總也吃不飽的闖禍鬼。男三號秦先生,作為「鐵三角」中的另外一人,則高大英俊,性格開朗。女一號陳小姐,既是老夫子在漫畫中始終的追求對象,也是現實生活中王家禧愛人的化身。老趙,則是一個欺軟怕硬的搞笑反派。漫畫內容涉及市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有論者甚至稱其是「以漫畫寫史」。
《老夫子》漫畫節選
這種與市民生活的貼近性,將老夫子與後來在香港大行其道的古惑仔及功夫玄幻漫畫區分開來。杜翰煬將其與黃玉郎的經典漫畫《小流氓》進行比較,「同樣以七十年代為背景,《小流氓》講述香港各區出現不同黑幫勢力,然後被幾位見義勇為的主角逐一擊敗,當中有不少色情和血腥的場面。相對之下,《老夫子》的表現手法卻是幽默風趣,巧妙地把荒謬變奏成老少鹹宜的喜劇,而且不時穿越時空,忽然會回到古代,忽然又會出現外星人,在那個年代來說,這些創意都十分前衛。」而在香港設計師Garfield看來,《老夫子》漫畫中多數以四字成語為題,如「自作自受」、「耐人尋味」、「不自量力」、「幸災樂禍」,在四至六格的漫畫中講出道理,對小朋友有種不自覺的教育意味。
在同樣從事漫畫的王家禧四子王灝眼裡,父親的幽默在於永遠「大不透,富有童心」。不同於一些漫畫家喜歡講深奧的道理,父親所繪的老夫子,「看到不公平的事情,即時反應是用打來解決,以暴易暴,你這麼下流就打你一頓。他憑直覺繪畫,所以無法教導他人,這是他的個人感受。」人如其畫,正如王家禧自己所說:「我的一生就像漫畫,我儘可能的讓『老夫子』,也就是讓自己耍寶去逗樂讀者。」
《老夫子》漫畫節選
《老夫子》所以日漸成為香港市民文化的標籤,在陳慰平看來,與1997年之後港人對身份認同的關注與自我建構也不無關係。「老夫子給了香港人一個回憶的機會」,與古惑仔文化相比,陪伴幾代人成長的老夫子,成為人們毫無爭議的精神懷舊與文化認同。
演員老夫子
大學學習建築設計專業,並先後在美國費城藝術大學、臺灣實踐大學建築系任教的王澤,最終轉到漫畫行業,似乎來自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小時候,畫漫畫在當時社會也並非什麼高尚職業,王澤只知道「父親是畫公仔的」,每次放學後,看見父親趴在桌上畫,自己也在一旁跟著畫。然而,或許是深知賣畫求生的艱辛,在上中學時,父親便鄭重其事地叮囑他,以後不要畫漫畫。接手畫漫畫,既是了卻兒時的夢想,也來自王澤在為父親清理舊稿時的想法:漫畫如此美妙,老夫子的生命力應該一直延續下去。
王家禧
既要延續老夫子的舊有風格與生命,又不能陷入陳陳相因的窠臼之中,其間的挑戰不難想像。王澤想到的辦法是,將老夫子和一眾角色作為演員,讓他們穿越於不斷變化的現代生活中。正如他在一次採訪中所說:「老夫子的死德性和表演方法是永遠不變的,我父親怎麼畫我也怎麼畫。唯一的差異是,用他去講不同的故事。你可以把老夫子想像成一個演員,不同導演邀請他去演出不同劇本。比如過去老夫子可能都穿古裝,現在要開始穿LV和Prada,一點問題都沒有。」
此外,如果說父親還處在漫畫家單打獨鬥的時代,在王澤的時代,漫畫則更多成為一種流水線上的集體創作。王澤現在也擁有自己的小團隊,懷抱共同的理想與題材,團隊成員經過創作前的頭腦激蕩,然後各自發揮專長,畫線條,電腦清稿,上顏色,分步進行。某種意義上,現在的老夫子更像後來的迪斯尼,以集體創作成就華人動漫中的一個經典品牌。顯然,王澤願意更多的人參與創作,跨界合作與衍生品開發,也成為他在漫畫創作外關注的重點。
事實上,由於大受歡迎,《老夫子》漫畫很早便走出書報,成為大熒幕上的寵兒。1965年,第一部老夫子真人電影上映。1976年,由香港邵氏電影出品的真人電影《我係老夫子》上映。1981年,蔡志忠、謝金塗、胡樹儒打造的《七彩卡通老夫子》,首次將老夫子以動漫電影的形式搬上螢屏。由於原作與主創人員均來自香港,這部在臺灣製作的動漫,也被目為香港第一部動畫電影。2001年,作為《老夫子》的忠實粉絲,徐克將老夫子的3D形象與真人結合,再次將其搬上熒幕。影片中,王家禧還以老夫子、大番薯、秦先生三個動畫人物的「老爸」身份出場,並且表演了雙手作畫寫字的絕技。
出土與延續
老夫子已成為蜚聲華人世界的經典漫畫,可人們在提起它時,卻往往無法忽視另一位曾經活躍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漫畫人物「老夫子」。巧合的是,作為晚輩的王家禧,當年在天津時便與它的作者朋弟(原名馮棣)相熟。
朋弟(1907-1983)
1992年,香港出版的《漫畫讀物》雜誌,收到天津老漫畫家黃冠廉一篇指責王家禧有剽竊朋弟之嫌的文章。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軒然大波,天津作家馮驥才激於激憤,更在大量鉤沉史料的基礎上,於2001年出版《文化發掘老夫子出土》一書,為朋弟抱不平。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朋弟筆下的「老夫子」和「老白薯」等漫畫人物,與當時上海張樂平的「三毛」和葉淺予的「王先生和小陳」齊名。朋弟的老夫子,明顯帶有天津人詼諧好戲謔的地域特點,這個每每處在困境的底層小人物,愛耍小聰明,好惡作劇,是人們亦笑亦罵的對象。經過比對,馮驥才發現,王家禧的老夫子「雖然將老夫子後腦殼的髮辮去掉,大腿加長了一些,還把老白薯的上衣換了一件,名字也改了一個字,但基本的形象和性格特徵卻與朋弟筆下的人物全然一樣。」
讓馮驥才更為憤慨的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與內地隔絕的情況下,王家禧與朋弟兩人的命運也截然不同,前者因為老夫子漫畫而一紙風行,後者卻因為反右與文革無法繼續創作。另一方面,無論是王家禧還是王澤,對這件事情則一直避而不談,使其成為一件漫畫史上的懸案。
朋弟創作的《老夫子》漫畫節選
陳慰平在讀大學時得知老夫子的抄襲質疑,他當時的感覺是,不願相信,也不想知道。回頭再看這件事,他更傾向於肯定大小王澤的貢獻:「如果王澤沒有把這個事情做下去,還會有老夫子嗎?」對此,即使馮驥才當年在書中也並未抹殺:「王澤先生的老夫子雖然源自朋弟的老夫子,其中也有某些他自己的再創造。因為王澤的老夫子已是當代老夫子,與朋弟的老夫子相隔半個世紀。時代不用、生活不同,藝術的取材也不同。因此畫中的社會批判性少了,生活幽默成分多了;原先那個使生活現實頻頻出醜的人物,如今已變成純粹『解人頤』的笑料;內容上還增添了很多現代生活的情趣與細節……確定了朋弟的原創,並不因此就掩蓋王澤也有一定的才能,相反,把老夫子的生命延續到當代,倒有王澤的『功績』。」
無論如何,那個逗趣好玩的老夫子仍然不斷上天入地,活躍在人們的記憶與生活中。斯人已逝,留在歷史中的這段公案,無疑更增添了老夫子的傳奇性。(文/艾江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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