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寫文了,是暫時失去了表達的欲望。維根斯坦曾說過:對於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本意是指語言探尋不了真相,只要開口說話就遠離了事實。顯然,沒人能保持「沉默是金」的品質,這是殘忍的反人性行為。因此,上帝也有他的上帝,信徒也有他的信徒,我們依舊由不同層級的故事連接,一同前往我們篤定存在的一個遠方。
改編《北方的空地》的《七十七天》就要上映了,聲音越來越多,目的是讓大家以有償的方式走進電影院觀看,這是一個公平的遊戲,免費的故事大多不精彩。從個人角度來說,當我願意說出這次旅行經歷的剎那,他就已然脫離了真相,成為一個以書為載體的故事,而電影則變成了故事中的故事。沒人會在意迭代傳播中的變化,畢竟,有趣的故事才是生活必需品。我只是希望大家在談論故事的時候,能真切看到承載這一切的羌塘曠野,土地是比人更長久的存在。
對於荒野,我們皆是過客。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人類再沒出現過嚴格意義上的探險家,不是人類變慫了,而是科技樹被點開後,地球已沒有什麼死角能藏得住了。
人類的荷爾蒙卻未因此減少分泌,於是,早已實現溫飽的西方世界,迅速出現了垮掉的一代。他們不遠萬裡來到偏僻的喜馬拉雅山腳下,不再是為了地理大發現,而是試圖為虛無的精神世界尋找最後一種可能。這種事,咱們玄奘一千多年前就做過了。
中國人跟「探險」兩個字沾邊更晚,對外界產生強烈好奇想要探索的群體意識,出現在上世紀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代表人物是餘純順。九〇後可能很難想像,八十年代前,不要說去北上廣創業,你去隔壁縣城買頭豬沒有介紹信連招待所都不讓住。那時,我還在看三毛的書意淫著遠方的撒哈拉,居然有人走了那麼多地方,西藏,新疆,海南島……這些不再是課本裡乾巴巴的字眼,而是鮮活的,可觸碰的,有一天我也可能來到天山腳下喝上一大碗馬奶子酒。
隨後,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走在了路上,去實現著自己走遍祖國大好河山的願望。以及各種漂流隊層出不窮,以一種近乎原始野蠻的動力先後漂流了長江黃河,犧牲了很多勇士。現在,回頭看,那更像是一種吶喊,是那個時代的人被壓抑許久的心聲,激勵自己也激勵別人,無愧於英雄。
然後,再無人崇尚行走在荒郊野嶺的英雄,貨幣成為整個社會最內在的驅動力。中國以一種世界無法想像的速度崛起,隨之而來的很多事物看上去很美,其實都是生意。這種亂象持續了很多年,先吃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一堆亂七八糟的旅遊景點破土瘋長,各種胡編亂造的故事充斥坊間。
我時常暢想,如果出生在地理大發現時代該是多麼幸福。探尋未知曠野,驕傲的為山河起名,叫你二狗山還是狼牙山全憑心情。
幸運的是,我「發現」了一片陌生曠野,他就是羌塘。說我發現完全是謬論,羌塘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生活痕跡了。吐蕃時期,松贊幹布的族人穿越他攻破了長安城。一百多年前,斯坦因是第一個以科學思維探索羌塘的西方人。上世紀七十年代,測繪兵就以鮮血的代價繪製了第一份羌塘精確地圖。八十年代,夏勒博士又是第一個從自然角度進入羌塘的西方人,他讓我們知道了地球上有藏羚羊這個物種。同期,數萬淘金者被一場大雪埋葬於這片荒野。九十年代,羌塘是國外旅行者終極嚮往地之一,他們以多種方式證明了羌塘自力旅行的可能性。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科學家重啟對羌塘的研究。即便如此多的人類行為,羌塘依然令我們陌生的不知所措。
很多讀者在機緣巧合下見面,激動萬分的訴說著當年看書、追帖時熱淚盈眶的情景。那是大家不僅看見了人,更看見了浩渺天地,荒野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撞進視線裡。家門口居然有這樣一片原始而廣袤的曠野。試問,誰沒有自由追逐之心?誰不憧憬著一個有別於當下的遠方?
如果你害怕,就沒有哪裡是安全的,人群比荒野更無常。
我講完這個故事就走了,從而留給外界低調神秘的影像。不是我節操高,不愛慕虛榮,只是清醒一點,我們身處的時代已無法長久的保鮮一個故事,故事的變異總是趨於一個消極方向。君不見,那些大人物扛著人設有多累,看著你起高樓,看著你宴席散,唯一不變的是吃瓜群眾。誰也怨不了,這就是信息快餐時代,一個萬物速生、萬物速朽的時代。
對於沒有看過原著的人來說,了解羌塘的空間感就顯得格外重要。主角每天都在換,但舞臺永遠那麼靜悄悄。
我將採用自問自答式的精分採訪法,儘量在有限篇幅裡讓大家快速感知這片荒野的輪廓。好的提問比好的回答更重要。
Q,無人區很罕見嘛?
A,小同志,別拿無人區嚇唬人,烈日下在沙漠裡走三天還沒倒的人才是神。無人區並不稀罕,地球上至今大部分地區仍是無人荒漠,人類集中居住在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土地上。就說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面積類似,人口卻比不上我們一個魔都人口多。之所以還有那麼多荒野,不是人類高風亮節,而是經過一輩輩的人不斷試錯,終於認識到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開出格桑花。
Q,自然保護區是不是很神秘?
A,中國各類保護區近兩千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近兩百個,黃金周裡至少有一半人在各類保護區裡看人頭,這種事你肯定幹過。
Q,藏族人是不是生活在西藏全境?
A,這跟第一個問題類似,人類非平均分布,藏族人也是一樣,大部分人口集中海拔、氣候尚可的雅礱河谷地帶。
Q,羌塘在哪裡?羌塘是指羌塘自然保護區嘛?
A,你總算問了一個有含金量的問題。羌塘是廣義上是岡底斯山脈以北、崑崙山脈以南的苦寒高地,歷史上人煙稀少,偶有遊牧商旅,甚至大部分地區是地理空白。現代管理下,從前的羌塘變成各個自然保護區分治。因此,羌塘不僅是羌塘自然保護區,而是更大的一個地理單元,這個概念非常重要,不能局限時代、局限私念把他功利性解構了。
各保護區示意圖,由於截圖問題,三江源還要往東擴展。橢圓形就是羌塘大致區域,很多地方雖不在保護區內,但也是準無人區狀態,旅行要格外準備。PS:可放大看圖。
自東向西說起,第一個保護區是三江源自然保護區,大牛啊,長江黃河東南亞的母親河瀾滄江都出生這片曠野。「三江源」是個新生詞,搞清大河源頭也就近幾十年的事。舊時,他是跟人們關聯度最高的羌塘。文成公主進藏,陳渠成的愛情,盤桓荒野的匪幫,頂著風雪的騎兵……承載這些故事的羌塘曠野,主要就是現在的三江源保護區範圍。
三江源保護區呈塊狀分布,原因是水草豐茂,越來越多的牧民遷入。因此,三江源保護難度巨大,他即要安撫好人類,更要保護好我們的水龍頭。三江源保護區的關注度很低,我認為是名字起的不好,太現代,太直白。
接著是可可西裡自然保護區,他被青藏線分割在西面,與三江源保護區隔路相守。由於電影《可可西裡》的影響,可可西裡成為現代自然環保意識的啟蒙者。又臨近交通大動脈青藏線,受關注度最多。他享受了無數榮譽也背負了無數黑鍋,班花從來就不是那麼好當的。
可可西裡是蒙語,從名字也可以看出人類霸主的更替。吐蕃勢去後,蒙古人挺進,一些地名從而成為鮮明的蒙語。由於班花太美的關係,我們看不到其他同學,可可西裡一度成為這片曠野的符號。我認為沒有問題,不論是大羌塘,還是大可可西裡都不重要,關鍵是我們腦海裡是否有這片曠野的整體概貌,而非一個實用主義的時尚標籤。
可可西裡保護區的發展歷程,集現了當代中國人與自然之間所有尖銳的衝突,跌宕起伏。從瘋狂的盜獵藏羚羊,到十萬淘金大軍湧入,到引起社會關注與反思,可可西裡終於成為德智體全面發育的最美班花,為止付出了幾代人的努力。
阿爾金保護區位於可可西裡東北,像一座孤島被塔克拉瑪幹沙漠,柴達木戈壁三面環圍,是最晚被發現的一片荒野。保護區裡面最大的湖叫鯨魚湖,是航空測繪兵發現的。試想,即便古時有人經過,再大腦洞也想像不出鯨魚是啥玩意。阿爾金保護區全身是寶,豐富的礦產,繁盛的野生動物,簡直就是隱秘的天堂。
後來,多次來到這個隱秘的角落,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風景。遇見了就遇見了,錯過了就錯過了。
下面就是羌塘自然保護區,阿爾金、可可西裡、三江源保護區都有相對清晰的界線,而羌塘和崑崙山真的沒有。為什麼了?因為這裡實在太偏僻,太蠻荒,絕大數地區是地理空白,直到七十年代才被測繪,且是小比例尺度的,上世紀西方探險家的核心目標也是探索這片區域。看地圖上的名字就能窺之一二,這一帶的湖都叫向陽湖、迎春口啥的,完全是現代語境,都是當年測繪兵隨性而起。
正是偏僻,世人一度忽視他的存在,也沒什麼利用價值,保護工作最艱苦。有年,聊著聊著,說能不能給野保員弄點戶外裝備過冬?我厚著臉皮聯繫一家戶外品牌,說捐贈點過季保暖服給野保員,雙贏的事,最後還是被放鴿子。同年,羌塘保護區難得收到一筆大捐贈,幾十輛巡山用的摩託車,捐贈單位竟是一家直銷公司,這境界。好在,極星戶外主動捐贈了一些保暖服,不至於我這麼尷尬。藏族人都很當真的,一定要說到做到。
羌塘裡有很多火山地貌,他的平靜似乎只是剛剛開始。
近些年流行的穿越三大無人區,就是上北下南穿過阿爾金和羌塘保護區。中國人喜歡數字多,其實崑崙山、阿爾金、可可西裡、羌塘保護區是連在一起的,夾在新藏線和青藏線之間,是一個不分彼此整體。如果有十個保護區分治,就變成穿越十大無人區,厲害了哥。
最後是青藏高原北緣屏障的崑崙山保護區了,這個保護區的界線更曖昧,也是神秘中的神秘,地理概念上是羌塘向北延伸。崑崙山聲名遠揚,萬山之祖,但具體的崑崙山保護區信息少之又少。實際上,他是如美國西部片般故事最多的地方,極為有趣,不說為妙。
崑崙山隱藏了太多的故事,他不喜歡喝酒。
羌塘就是由這幾個保護區分治管理,周邊還有眾多小保護區,比如色林錯黑頸鶴自然保護區等。當然,這些保護區大家更看不見了,我們眼裡只有班花。
Q,羌塘野生動物多麼?
A,很驕傲的說,羌塘野生動物在世界範圍內都是罕見的。為什麼大家一想到自然、一想到野生動物就買飛機票去非洲?那是他們營銷做的好。羌塘之所以知名度沒那麼大,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宗教光芒太耀眼了,大多人只看見了雪域佛國,卻看不見自然西藏。二是在地緣政治影響下,羌塘是對外國人限制的,他們進一次羌塘可比去南極、非洲難上天。不少外國人做夢都想死在羌塘,反而我們自己輕視。
這是一片夢幻之地,很多習以為常的存在都是違反常理的。
Q,羌塘有哪些野生動物?
A,這是個菜單似的問題,簡單說,素食主義者有藏羚羊,野犛牛,藏原羚,巖羊,盤羊,藏野驢……肉食主義者有雪豹,狼,棕熊,猞狸,狐狸……他們中很多也是雜食動物,跟人一樣,肉也吃,菜也吃。還有很多猛禽和魚類,總之擁有一個完美的、獨一無二的高原生態圈。
Q,哇,這麼豐富啊,那素食主義者和肉食主義者之間競爭一定很殘酷。
A,非也。這也是羌塘夢幻之處,人類無法長久生存的苦寒之地,不僅成為了野生動物樂園,而且他們之間還不打架,也不打人。你要有機會去羌塘就會發現,完全不像非洲國家公園一樣,人得坐在鐵籠子車裡觀賞野生動物血腥鬥毆。羌塘的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之間不存在生硬的食物鏈關係,在彼此都健康的情況下,沒有哪頭狼或熊能追上藏羚羊、藏野驢。
Q,大忽悠,素食主義者可以吃草,肉食主義者難道光合作用?
A,你終於變聰明了一點,贊。我隆重推出鼠兔這個小傢伙,他就是羌塘那些肉食主義者的口糧,熊吃他,狼吃他,狐狸吃他,禿鷲吃他……反正誰想去就去吃,不客氣。感謝鼠兔和他的小夥伴土撥鼠的無私奉獻,使得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可以和平共享一片草原。而頂級捕獵者雪豹你根本看不見,都在極高山巔處,可憐那些巖羊了。
別為萌萌的鼠兔悲哀,所有生命的結局都一樣,有些你看得見、有些你看不見而已。
Q,哎,我就知道有黑幕。
A,別一根筋的逼問生活,看上去很美就已經真的很美了。
Q,羌塘現在保護好嘛?希望那些野生動物都能幸福的度過一生。
A,不是好,而是非常非常的好。你見過有幾個保護區不對人開放的?你有錢南極點都可以去,珠峰都可以撇大條。羌塘這些保護區某種程度上被「道德正確」綁架了,矯枉過正。我們之所以對自然、對野生動物有很多誤解,就是防家賊似的不讓人進。人們只能聽二手故事、甚至十手故事,離事物本質越來越遠。你都沒去過自然,哪來的自然觀?
前幾天,一則「可可西裡碾壓藏羚羊致死的」訊息刷屏,義憤填膺,迅速人肉,一通聲討。一個親近朋友也轉發了,我微信他建議刪除,因為這個訊息是典型的自演化式網暴,不要輕易被情緒利用。經驗上也覺得有問題,車很難在荒野裡追上藏羚羊的,達喀爾車手也望塵莫及啊。第二天,便破案,肇事者既不是在可可西裡,也不是在保護區,更沒有碾死藏羚羊,只是路邊好奇追。
為什麼大家好心做了一件虧心事似的?在於不了解,很多人一看標題「可可西裡,藏羚羊,碾壓」就被煽起來了。追逐野生動物肯定是一件愚蠢的事,但我們以一種錯誤的方式去糾正錯誤只會大錯特錯。
保護區合理開發旅遊是自然教育最好的方式,這個地方,即便開放,也不會有多少人的,太苦,太遠,還喘不過氣,甚至一個不小心高反就掛掉了。如果保護區不讓人進,看上去是保護自然,其實是把人關起來。從技術角度講,任何保護區都擋不住有錢人,反而促使大家偷偷摸摸地下交易。現在,某幾個保護區只要一談適當開發旅遊,就會瞬間被環保主義的口水淹沒,絕對的盲從。
保護區的功能不是阻擋人與自然親密交流,而是減緩人類工業化的進程,那種力量才是駭人的。
Q,千言萬語不如看上一眼,可惜保護區不易進,我也想去看一眼那傳說中的藏羚羊和大自然裡真實的狼。
A,不用失望,野生動物不僅生活在保護區裡,他遍布藏地。你隨便往阿里或藏北一條路上開車,都能看見那些傳說中的動物。整個西藏就是一個天然動物園,沒有界線,不收門票,人和自然高度和諧共存。可以說,這是羌塘有人類介入以來,野生動物最美好的時代。政府保護的好,老百姓意識強,野生動物自由遷徙,遇到心情不錯的,他們反而會主動追車調戲你,這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藏野驢極度喜歡各種刺激追車,他的一生都仿佛停留在狂妄的十八歲。
Q,太好了,走近自然,親近動物,我一定能和野生動物們成為好朋友,我可有愛心了。
A,你太年輕了,野生動物從來不是人類的朋友,暫且相安無事,是因為我們還不餓。人類自從大腦開掛後,脫離荒野,不再愁吃喝,開始有所精神追求,視蒼生和平為己任。維繫人類的資源一旦潰敗,野生動物滅頂之災還會重來。另外,世界上也沒有一個保護區能真正抵擋人類對工業能源的索取,若地下真的發現一個超級大油庫,分分鐘剷平的事。所以,我們看似保護自然、保護野生動物,其實是在保護自己。希望人類有足夠智慧在沒有作死之前找到常遠生存之道。
好了,蹩腳的演技讓觀者受累了。希望那些尚不了解羌塘的人在看故事的時候,也有能力沉浸在這片真實的曠野裡。如果你還想對羌塘有更多的了解,請放心,只要是真愛,會有一萬條路把你帶到那裡去。至於改編的電影《七十七天》是不是你的菜,是你自己品嘗後的問題。從原作角度看,我已然是故事中的一個元素,任何意見都是主觀的,所以還是聽從維根斯坦帥哥的勸導:沉默是最好的表達。
另外,回答兩個可以預見的後臺最多提問。一,旅行建議?如果你年滿十八歲,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二,哪裡買書,求籤名?《北方的空地》前年就版權到期了,無意再版,技術上而言市面上的都是盜版。如果你愛讀書,依然建議賣,這是一個好習慣。
對於《七十七天》導演趙漢唐來說,能堅持完成這樣一個不被資本追逐的故事,就已然成功了。面對艱苦的拍攝過程和人世紛擾,所付出的心力不遜於穿越一片廣袤的無人之境。這是他的旅行,他的故事,祝他好運。
兩千年前的愷撒大帝曾說過:我來了,我看見,我徵服。
多麼激情澎湃的一句話,點燃了不知多少後人的內心,但這不是真相。更接近所有人生命歷程的表達則是:我來了,我看見,我走了。但願我們能如此平和的對待自己、他人,和天邊那片搖曳的曠野。
羌塘,至今深提仍會熱淚盈眶。
逆流之河
茫茫人生,好似荒野
有空閒扯,無空荒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