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諳熟中國歷史的讀者來說,這場戰後的殺戮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戰後以敵方大將頭顱祭旗、鮮血釁鼓,乃是早在孔子時代就懍尊恪守的戰爭準則。儘管「殺俘不祥」這句古訓傳承久遠,但並不妨礙為消滅敵人有生力量而採取的殺戮行為照章進行。
然而,在玫瑰戰爭時期的英國,對本維爾和克裡兩位騎士的處決,卻激起了普遍的憤怒和不滿。因為這兩個人都奉命行事,看護亨利六世不受傷害,並沒有加入到戰鬥之中,嚴格地說並不算戰鬥人員,理應被豁免,並且亨利六世在己方得勝後也表示會保證他們性命無虞。然而,無論是中古時代的戰爭傳統,還是國王的金口諾言,都被空中揮舞的斧頭砍斷了。
這件事影響深遠,以至於20世紀的政治家邱吉爾在那篇以簡潔有力著稱的《英語民族國家史》中,特意闢出篇幅講述這一事件的始末,並且在最後評價道:「人們已無憐憫之心,但求殺人雪恥。」
邱吉爾在書中將這個被引導著說出「讓他們人頭落地!」的7歲男孩,形容為「狂暴得與年齡不相稱」(這與史實出入很大,實際上愛德華王子是個英勇無畏的人,而且天性公平),這與他對這一事件的評價一樣,乃是一位保守主義政治家「從雲端發出道德的隆隆雷聲」。作為一位繼承了西洋古典史家「殫惡揚善」觀念的作者,他顯然更關注這一事件的道德訓誡。
然而,對新世紀的歷史學者而言,在進行道德和價值判斷之前,需要進行技術分析,最基於現實的判斷,往往是歷史人物最可能的動機。在這一點上,也許就不得不同意段宇宏的新作《血王冠:玫瑰戰爭》中對這一事件動機的簡潔說明:「王后想培養一個比丈夫鐵石心腸的接班人」。
這個說法顯然不那麼符合垂訓後世的道德標準,然而從歷史背景來看,這是最合乎情理的解釋。愛德華王子的特殊身份,以及他所成長的戰爭環境,都要求這位未來的王位繼承人必須從小學會如何在血腥的食物鏈中居於高層。按照中古時代的標準,一個7歲的男孩已經不應當再被看作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了。
根據中世紀史家J.C.羅素的研究,中古時代英格蘭貴族的平均壽命大致在32歲,而底層平民的生命周期很可能只有21歲。這意味著在這個亂世中,紛繁複雜的人生經歷,不得不被壓縮在極為短促的生命裡。相比起現在一個人16歲才勉強算是成年,在那個時代,12歲就要學會帶兵打仗,而領主的兒子們常常在20歲時就要繼承爵位,並且已經能夠熟練地和覬覦權力的兄弟們明爭暗鬥了。
誠然,儘管中古時代誕育出最浪漫的騎士傳奇,最輝煌的武勳詩歌,為日後數個世紀中的文學家和詩人提供了無窮無盡的靈感來源,其中也包括目前收視率一路狂飆的美劇《權力的遊戲》,其真實歷史來源正是這場玫瑰戰爭,幾乎每個主角都能從中找到歷史原型。儘管這部根據喬治·R·R·馬丁的同名小說改編的美劇,對今天的觀眾來說已經足夠嗜血,然而與真正的玫瑰戰爭相比,前者的嗜血不過是凝視戰爭過後大地上凝結的血痕,而後者則是伸出舌頭舔舐刀鋒上還帶著溫熱腥氣的殷紅液體。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一本撰寫玫瑰戰爭的書,不能讓讀者感到它是用生鐵蘸著鮮血寫成的話,那麼它在還原歷史的角度上就是失敗的。而段宇宏的這本書恰恰展現了這場追逐權力的戰爭中最冷酷、最血腥、最現實主義,可能也最缺乏道德感的一面,背信棄義、手足相殘成為了權勢者的標配,而忠誠和道德往往充當了蓋在大廳血泊上的那塊地毯。剛剛被抬出去的斷頭砧臺上還淌著溫熱的鮮血,過一會兒又要被抬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