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_張瑩琦 實習記者_曲瑋瑋 南京報導
近幾天在微博火到爆的充滿了魔性的書——《設計詩》
「不要催。」書衣坊主人、書籍設計師朱贏椿告訴客戶,慢慢來就好。有些人等不及,時間一長,來找他的客戶慢慢減少。儘管如此,手上還同時有三四本書的設計工作量。朱贏椿說,他需要儘量讓自己不忙,這就要拒接、過濾掉很多東西,「少接一點活,少做一點事,少上一點網,少刷一點微信,時間就會多一點了。」多出來的時間用來幹嗎?「發發呆,看看周圍啊。」
自從4年前搬到這個院子裡,朱贏椿每天都會找時間走一圈,停下腳步發發呆,看看蟲子。攝影_楊晞
自從4年前搬到這個院子裡,朱贏椿每天都會找時間走一圈,停下腳步發發呆,看看蟲子。他的設計很慢,每本書幾乎都要耗掉半年以上,上一本廣受好評的《肥肉》,就花去了6年。他說自己是個推崇自然的設計師,眼下不經意的事物,也許某天會為他帶來靈感。從《蟻囈》、《蝸牛慢吞吞》、《設計詩》、《空度》,到如今新出版的《蟲子旁》,無一不來自於身邊被人們匆匆忽略的自然。
書衣坊是朱贏椿的設計工作室,坐落在南京師範大學隨園內。這裡由廢棄的印刷廠改造而成,平房北側有一塊狹長空地,繁花雜樹在此自由生長,自己種植的絲瓜和葫蘆交錯攀爬。地上、牆上、樹上,不管是喜陰還是趨光的小蟲子都可以在此找到住所。
一身中式對襟白棉布襯衣,一頭中分長發,一副民國風的圓框眼鏡,清瘦的朱贏椿常常喝著茶,在落地窗前的工作室低頭做設計。和他聊天的時候,有一隻螞蟻爬上桌臺,他用手輕輕拂過來,讓螞蟻爬過杯沿,下到一邊去了。「我很喜歡螞蟻。」他說。
《蟲字旁》插圖
曾在5月花了7天時間追蹤螞蟻,2007年,朱贏椿編寫的《蟻囈》出版。以一幅幅圖片與簡單的文字來敘述一隻小螞蟻豐富而簡單的「人生軌跡」,記錄它的尋找、奮鬥、迷茫、孤單,潔白的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是在不同的角度爬著五隻螞蟻。這本書為他獲得了「世界最美圖書」特別製作獎。
後來,他花兩年多時間養蝸牛,一邊觀察,一邊飼養,一邊畫,由此出版水墨繪本《蝸牛慢吞吞》。覺得還不過癮,「應該觀察更多的蟲子」,於是從2010年起,每天在院子裡溜達一圈,遇見好玩的事物就停下來,看蟲、拍照、寫筆記,沒有就回到室內繼續工作。4年下來照片筆記竟成了厚厚的一沓,這便有了這本《蟲子旁》。
同樣是潔白的封面,人工折了三道褶皺,褶子下面藏著一顆顆小蟲子,邊沿露出細長的鬍鬚。標題下配文,「這是一個被我們忽略的世界」。看似簡單的設計,前後修改了19次,朱贏椿說,很多拿到書的讀者並沒注意到褶皺下面隱藏的蟲子,需要慢慢看才能發現,這句話也是這個創意的來源。
擁抱同類的寂寞西瓜蟲,被枯枝砸傷腰的小螞蟻,藏在蝸牛媽媽殼裡酣睡的小蝸牛……在朱贏椿的照片和文字裡,蟲子的世界和人類一樣有了情感,有家,有同伴,有母愛,有爭鬥,每天要為生存而奮鬥。
《蟲字旁》內文插圖
觀察得久了,他總結出不同蟲子的不同氣質:「螞蟻每天只知道忙碌,有戰爭、家族、友情,愛逞強,再大的蜈蚣也敢去叮咬;蝸牛是緩慢柔弱的,不蓋自己的巢穴,隨遇而安,受傷了只能躲到殼裡,用黏膜把殼封起來;蜘蛛需要織網,善於等待和忍耐。到最後你會發現,它們的世界跟人類還挺像的。」
但他並不太關注華東地區蟋蟀買賣這樣宏大的公共議題,「順其自然,如果要憤怒,那這個世界需要憤怒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骨子裡就是個平靜的人。中年以後再去看這些蟲子,更多的是思考人生,把這些思考的碎片收集起來,給讀者以停下腳步的指引,並傳達自己的生活態度—慢下來。
院子門口一塊大大的「慢」字示意牌,是他自己做的,他希望每個過來的客人腳步都放慢一點,也間接告訴他們:我是慢的。
「慢並不是拖沓和浪費時間。」朱贏椿說,而是放慢腳步,平靜內心,這樣你才能看到平常不易察覺的有意思的事物,「自然裡邊蘊含了很多東西,美的、哲理的、有思想的,都有,而且不做作。每個蟲子的形態、色彩,都給人以靈感。」
他的生活慢,設計也慢。一本書花去一年半載都算短的,久的如《肥肉》,耗掉了整整6年。
「不是故意慢的,你總想等到很好的稿子,就想不斷地遇到些人,等著等著就慢了。你不知道今天會碰到誰,明天會遇見誰,你在生活當中碰到,跟他們說你的想法,如果他們感興趣的話就參加進來。」找過出家人,找過身邊的普通人,也找過大名鼎鼎的作家,聽他們講一個關於肥肉的故事。最後,他一共找來了108位作者。
《一個一個人》是朱贏椿的設計作品中耗時較大的,也是至今為止他非常喜歡的一本。這是作家申賦漁的回憶文集,整本書看起來很舊很舊,上市後受到了很多爭議。「有人買了又退的,以為是本二手書,但慢慢地他們會發現這本書很好玩。」封面有撕開的裂紋、膠布、髒手印,字跡斑駁,像是墨水滲開了的樣子。30年30個人的命運故事,紙張由一開始的暗黃慢慢變亮,書頁裡也夾雜了各種各樣懷舊的元素,如被撕毀、折頁的插畫。整本書的製作花去了朱贏椿一年多的時間。
如今,申賦漁已是第五次跟朱贏椿合作,他說在他接觸過的設計師裡面,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如此不計時間和精力地設計一本書的封面,跑遍整個城市只為尋找合適的紙張,最後卻拿不到太多錢。「設計新書《匠人》的時候,朱老師跟我去了我們村,離南京250公裡路,開車將近3個小時。設計一本書,還要到現場去感受。做上一本《光陰》也是,書裡所有的插畫,都是他請村裡的農民畫的,先後去了三次,和村民講解這本書需要的風格和做法,有兩次還下著暴雨。」
在申賦漁看來,別人設計一本書,是在電腦上選擇字體、構圖,但朱贏椿不是。做《匠人》的時候,朱贏椿拿來一塊木頭,一刀一刀地刻了「匠人」兩個字,再經版畫的工序印刷出來。有時候申賦漁勸他「電腦上搞搞就行了」,被斷然拒絕。書裡寫到了木匠、瓦匠、鐵匠,他給每個字選擇的材料也不同,「木匠」兩個字就刻成木紋樣,「瓦匠」則用碎瓦片拼接出來。
《不哭》更是把他「整個人都耗進去了」。在一年的時間裡,他為十八則故事選擇了十八種紙,有毛邊的白色薄紙,還有粗糙的牛皮紙,為了尋找這些紙張,「幾乎把整個南京都走過來了,紙廠、小店,一家一家地去找。」封面用的牛皮包裝紙,看起來髒兮兮,但朱贏椿認為,只有這種紙跟書的氣息才是吻合的,把城市翻了個遍後,終於在夫子廟的一家小店裡找到了它。最後掙來的5萬塊錢,全部捐給了書中寫到的孤兒院。
《設計詩》內頁
「做書的過程融合了很多他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藝術的再創作。這一行,一般人哪這樣做書啊?」合作過5次之後,申賦漁從朱贏椿的身上看到了「赤子之心」。而這本書不可能再版,因為紙張已不可再尋了。
「其實並不是對每本書都會花這麼大的心思,」朱贏椿說,歸根結底,要看書的內容是否能打動他,設計的力量即來自於此。他說自己不愛看文學小說,偏愛自然題材以及不做作的寫作方式。最近手頭有一本書,對方要求「清新文藝」,並要放上自己的頭像,這讓他感到痛苦,「沒有要求才好幹。」對這個說法,申賦漁笑了,「沒有要求以後,他得多花20倍的代價。」
「這是一個被我們忽略的世界」。看似簡單的設計,前後修改了19次。
盛名之下,爭議隨之而來。不少人質疑書的形式大過內容,為設計而買,但對文字失望。如今回過頭看,朱贏椿全盤接受。他也反思,什麼才是好設計?想來想去,最近兩三年,他在設計上克制起來:「如果是純文本的,我可能會用非常好的紙張、好的排版方式、印刷效果,讓讀者比較清楚明了地去閱讀文字。如果是實驗性的書籍,我會用一種極致的手法,比如《設計詩》,就是很先鋒的。但傳統的書,如周克希的法國文學集,《傅雷家書》,我都比較克制自己的創意和想法,讓讀者儘量回歸到閱讀本身。」
2014年8月,作家格非的新書《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就是他設計的,素淡的封面,尋常的包裝,書出版後,很多人覺得失望,「沒想到朱贏椿有時候也會出這樣的書!」聽到這種批評,朱贏椿反而覺得高興,「有人說這本書做得一點想法創意也沒有,但我認為格非的書就應該是這樣,最好別人不知道是我做的。」
「點子不是壞東西,但別把所有的點子都放在上面,都放上去就成了麻子了。」朱贏椿說自己現在銳氣少了,思慮越來越多,元素越來越少,工作量越來越大,膽子越來越小,「這裡說的工作量越來越大,不是我做好多好多本書,而是做一本書的時候工作量很大,以前是一天做兩本書,或者一天可以做三本書,現在一個月,甚至一年才做一本書。」設計之前先和作者溝通,他給自己的要求是:力求自然,用素樸的方法去表現。
2008年後,他開始更多地做自己創作的書。是作者,也是設計師。《蟻囈》、《蝸牛慢吞吞》、《空度》、《蟲子旁》……淡一點,更淡一點。他不懼「是書還是高檔筆記本」之類的爭議,在紙質書受到電子書衝擊的當下,也許書的數量會減少,但他希望自己做出來的每本書都會是藝術品。
這是他覺得最自由最舒服的狀態。
原創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歡迎分享到朋友圈。如想取得授權請郵件:smwnewmedia@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