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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47年到1949年,我在江南大學讀了兩年。這是一所新學校,不太知名。可是真奇怪,恐怕對我這一生的影響至關重要,我有太多東西是從這個學校學的。我不能不感謝這個學校和我的老師!這兩年中間,我修過哪些課?必修課,有中國通史、西洋通史。中國通史是錢穆先生教的。錢先生不是一開始就來的,大概晚到個把月吧,因為他從雲南回來,有個過程。開始是王庸先生講。王庸先生既是歷史地理學家,又是圖書館學家,曾經在北京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工作過,是一位很好的學者。
西洋通史,當時不叫世界史,這門課是謝兆熊先生講。謝先生是江西人,中央大學畢業以後,他去英國留學,回來教西洋通史。中國近代史不是專聘教授,是兼任教授。老師是郭廷以。郭先生是近代史專家,尤其是太平天國史專家。他是河南人,近視眼,戴副金絲眼鏡,西裝革履。
這是我的主幹課。還有商周史。教商周史的先生叫束世澂。束世澂是安徽人,他是中央大學畢業的。可是這位先生還給我們講甲骨文,還懂中醫,在南京家裡邊行醫。他長得瘦瘦的,看起來年紀很大,其實也就五十多歲,可非常風雅。另外一門課秦漢史,也是錢穆先生講。我在江南大學的歷史課程,大概就是這樣。
另外還有三門課。大一國文,老師是唐至中先生。唐至中先生是唐君毅先生的妹妹。還有一門英文課。江南大學不是教會學校,可是師資力量比較強,非常重視英文。英文有三科,英文分解成三部分。一部分是課文,教課文的有一個洋人;有一個中國人,叫沈制平。沈制平是無錫輔仁中學的英語教師,西服革履,可是一口無錫話。另外,還有英語語法課,老師是姚志英,他是上海一個著名的中學老師。和他搭檔的叫張雲谷先生,是上海第一位外語教授,就到江南大學來,當外語系主任。他聯繫了姚志英,他們倆是合作者。姚先生講語法,用英語講。第三門是英文作文,老師是沈制平。
這是除了歷史主幹課以外,中文和外文兩樣工具。搞文科的話,沒有這兩樣工具,那就不會有什麼名堂。
這些課以外,我還選修唐君毅先生的哲學概論。唐先生講哲學概論,講倫理學(ethics)。我還選了牟宗三先生講的邏輯學,當時不叫邏輯學,叫理則學。現在大陸出版牟先生的書,還叫理則學。邏輯,logic,為什麼翻譯成邏輯呢?logic 這個詞,不太好翻,孫中山先生譯成「理則學」。「邏輯」是誰翻譯的?是章士釗先生譯的。結果這兩個詞,現在通用是音譯,叫「邏輯學」。邏輯學到底是什麼學問?就像讀《金剛經》一樣,「般若波羅蜜多」,什麼意思?不知道「般若波羅蜜多」,就完了。這是一個宏觀的思維,是哲學。
我還選了馮振先生講的文字學。這對我很有用。我小學的功夫,就是這時打的基礎。中國傳統學問,你光學語文不行,沒有小學功夫,文字、音韻、訓詁功夫不行。我過去講「兩把刀」,「兩把刀」都從那時開始。什麼「刀」呢?邏輯一把刀,很抽象,很概括,應該有這把刀。另外,小學基本功,這是硬功夫,是一把刀,小學實際上跟外語有相通之處。
中國文學史,馮振先生講過,朱東潤先生也講過。章太炎在蘇州講學的時候,那裡培養出來不少很淵博的學問家。朱先生還講《文心雕龍》,我也去聽。中國文學史我沒有學。外國文學史,我自己知道水平太低,也沒有學。張雲谷先生講的英語,是英式英語,我也沒敢去聽。中文系的老師還有李笠先生,他講文學。李先生的女兒跟我們是同學。他很淵博,也研究歷史。因為與他女兒是同學,我們常到他家去。李先生是浙江瑞安人,他自學成才,寫過一本《史記訂補》,後來日本一位學者還引用過他的書。
此外,我還選了六門課。一門是政治學,老師是錢清廉先生。錢先生好像也是中央大學畢業的,留學英國,崑山人。他講政治學,其實就是參考一本書,美國學者迦納(J. W. Garner)的《政治科學與政府》。錢先生講政治學,其實就是西方政治制度史。通過這個,我懂得了西方的政治體制,它為什麼是這樣。總統制、總理制、議會制,等等。像英國的制度不同於法國,法國又不同於美國,為什麼?對一個年輕人來講,讀西方歷史,這門課是很有用的。
經濟學老師是胡立猷先生。胡先生胖胖的,他是美國留學回來的。他講課有個特點:黑板上寫提綱都是英文,講話基本上是中文,個別的詞講英文。用的課本是什麼?馬歇爾(Alfred Marshall)的《經濟學原理》。這裡面是個大雜燴,包括心理學派什麼都有。這是我在學馬克思主義以前學過的經濟學。所以改革開放以後,關於股票、股份公司等,我還能懂一點。
現在看起來,我那時真是很瘋狂,選修了那麼多課。我不求高分,只求六七十分通過。我還選了微積分課,老師是孫湘。她是一位女老師,教科書也是英文的。這讓我感到很苦惱,本來我的數學就不太行,可是也得聽。我竟然兩個學期都及格,第一學期70多分,第二個學期60多分。如果沒學過數學,其實很難理解邏輯。後來我學點數理邏輯,就跟這個有關。
在史地系,我還學了一門地理學概論,老師是王文元先生。王先生是安徽人,是法國巴黎第幾大學畢業的一個博士,具體哪所學校我忘了。他是史地系主任,錢穆先生是文學院院長。史地系,必須要學地理學,首先是地理學,其次是製圖學,學地理不會製圖不行。我選擇的這兩門課,我知道學地理對數學有利。
我為什麼敢這樣?是孟子的話給我以啟發:「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就是「博」與「約」的關係。你就是要先廣博,為了將來解決「約」的問題,先把知識面拓寬,再來解決「精」的問題。可是,我心裡想,某種程度上說,簡直就是一搏,一手雜牌,什麼都不是,必須有個重點。這時候,我還談不上什麼長板與短板問題,「板」還沒有形成,「桶」還沒有。我現在學了這麼多,重點不知道在哪裡。其實,要是別人,不可能這麼做。我在江南大學,主要是把視野拓展了,我覺得這對我的一生都很重要。
年輕時的劉家和
錢賓四師
在江南大學,我永遠不能忘記老師對我的教誨。錢先生講課,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可是在近視眼鏡後邊,我看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從講臺這邊走到講臺那邊,一邊走一邊講,你聽他的課,只要能夠入神,就是一種享受。他把歷史的過程講給大家聽,聽了就忘不了。其實,這個大綱書上基本都有了,他有時候講點故事。
我聽錢先生課,聽入神以後,不記筆記。錢先生看到以後,那時候他是大教授了,不像何茲全先生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時候,錢先生剛到北京的時候,是小老師、大學生。錢先生教我們的時候,我們等於是錢先生在大陸最後的一批學生了。你敢不記筆記?錢先生就叫他的助教,一位女老師,姓黃,讓她來收我的筆記。
我很尷尬,沒有筆記。怎麼辦?我就趕快把《國史大綱》找來抄,加上他課堂上講的。我就做起來給他。他一看就知道,上面批了:「筆記要聽我所講的。」他讓黃老師來叫我,說要找我談話。錢先生說:「劉家和,你為什麼不記筆記?」我說:「錢先生,我在聽講,專心聽講。」他說:「你不記筆記,能記得我講的嗎?」我說:「您可以考。」因為還沒到考試階段,沒準備,是臨時的。他就真考,我還真記得。錢先生接著問我:「你現在記得,將來還能記得嗎?」這下我沒話了。我說:「我以後記筆記。」
改革開放以後,我曾去臺灣,到素書樓去。錢先生的半身塑像在那裡,我作為他的學生,恭恭敬敬地三鞠躬。我每鞠一次,我心裡說一句話:「錢先生,您講的話我還記得。」第二次鞠躬時我又說:「錢先生,您講的我還記得。」第三次鞠躬時我還說:「錢先生,您講的我還記得。」這件事,臺灣電視臺記者還採訪過我一次。我把這故事講給何茲全先生聽,他笑得一塌糊塗,記得,真記得!我中國史的大綱能夠拉出來,沒有錢先生是不可能的。我從錢先生那兒學到,學歷史要先掌握大的,知道一個大的綱領。你必須先通,才能做到專。錢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學者。要想成為真正的學者,還是孟子的話,「由博返約」,必須先博。
錢先生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他對中華文化寄予深情。顧頡剛先生是他的好朋友,他到北京講學,是顧頡剛提出來的。他們兩位和而不同,他與顧先生不太一樣。我非常崇敬顧先生,他很了不起,但是我與他做學問的方法有所不同。錢先生的另外一位學生,也是我的前輩楊向奎先生,在這點上,他既是顧先生的學生,也是錢先生的學生。楊先生跟我講,他更靠近錢先生。楊先生對我來說是長輩,我們之間做各種交流,我們在這點上差不多。
錢先生研究中國史,講究考證,但是,我覺得也有疏漏之處。我有時候給錢先生提問題,我就拿《老子》《莊子》問錢先生。錢先生覺得很奇怪,你這個小毛孩,還能問老子、莊子。有一次,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我說:「你說吧。」他說:「你知道先有老子還是先有莊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先有老子,後有莊子。」他說:「你怎麼知道的?」我說:「我是讀《老子》知道的。《老子》五千言,沒有一處提到莊子啊?莊子呢,《莊子》裡邊提到老子,有一處。」其實,《莊子》我讀得很有限,但是我讀過。我說,《莊子》中提老聃,對不對?這差點兒沒把錢先生鼻子氣歪了。
接著,錢先生問我:「你讀過我的《先秦諸子系年》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什麼?你連書名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就覺得我又可氣,又可笑。他說:「你到圖書館借去,看完了再來見我。」我借來一看,哎喲!他那麼一個考證方法,而且辯論得那麼多!我就覺得,這個問題很複雜。我借來看了以後,就跟錢先生講了。他說:「你有什麼收穫?」我就跟他講,研究先秦諸子原來還得考證,還得注意清人啊!他說:「你現在才知道這個。我剛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跟你們講,要看兩本書,一本是梁任公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一本是我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同樣的名字,有沒有看過?沒有看,看去。」我看了梁任公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知道清代學者做的考證,我就知道了。我跟錢先生講:「看了。」 他說:「你看怎麼樣?」我說:「我要搞考證了。搞先秦,還得搞清代,還得搞清儒。」他說:「對了。」
現在我手裡還有一本書,我是在南京舊書攤買的,就是呂思勉先生的《經史解題》。我中學時看先秦諸子,大學一二年級也看,不斷在看。這兩本書就給我一個印象,原來搞先秦諸子,還要搞清代經學,搞中國古代經學,必須有清代學問做基礎。這個對我一生影響很大。所以,如果沒有錢先生,我就沒有通達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研究先秦史、中國古代史,這個「根」一定是在先秦,漢代學問不可小看。
順便說一句,我的前輩趙光賢先生,他教中國史,當時我是世界史的講師還是副教授。趙先生說我太傳統,他對我一個批評是:「佞鄭。」迷信鄭玄,迷信漢儒!其實這是錢先生告訴我的。錢先生指導我一條路,當然這條路具體怎麼走,還得靠自己摸索。
劉家和著《古代中國與世界》
唐君毅師
在江南大學,唐君毅先生給我們講哲學概論。我跟唐先生怎麼認識的?這裡面有個故事。我去報考江南大學時,碰到一位同學,叫李賜,當時他在南京圖書館當職員,掙的錢不多,他也要去報考江南大學。他是四川成都人,認得唐先生。我們倆到江南大學報到以後,把行李卸了,往小箕山走,到梅園,想到黿頭渚去玩。走到半路,一輛黃包車過來了。李賜一看,車裡是唐先生。唐先生認識李賜,他就給人力車夫付了錢,就和我們一起走到小箕山,租了一條船過去,都是唐先生付錢。到了黿頭渚,唐先生請我們吃中飯,要了一條湖魚。唐先生不知道我吃素。他說:「劉家和,你怎麼不吃?」我說:「唐先生,我吃素。」他說:「太遺憾了!」他也沒有細問,趕快又點了素菜,讓我吃。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唐先生。唐先生那麼有名,對學生那麼親。可是, 我跟他一起說話的時候,他講的很多詞我根本都沒聽過,聽不懂。我心裡害怕,以後怎麼跟唐先生學?可是到課堂上,他講哲學概論,一上來就給你吃個「定心丸」。他說:「哲學有用嗎?沒有用。亞里斯多德說,哲學沒有用,沒有具體的用途。哲學是什麼意思?愛智慧,philosophy。學哲學會有很多困難。有人說學哲學就像在黑屋子裡捉黑貓似的,你們會困惑的。但是,你們學過以後,對你們思考會有很大改變,甚至人的氣質都會改變。」 他還說:「你們真的想學好哲學,我告訴你們一條規律,你們不要用常識來思考,要用邏輯來思考。」當時我還不知道邏輯是什麼意思,但是,這句話對我的震撼極大。
唐先生的哲學概論是怎麼講的?它不是哲學史。它是講本體論,或者宇宙論、認識論,有唯物論,對唯心論有批判。像康德哲學,從知識論來講,有可知論、不可知論,然後,就講人生哲學,還講倫理學。這樣,我就知道了哲學的大體結構。他講古希臘哲學時,我開始覺得,這跟幾何學思想都很相近。唐先生講康德哲學時,我慢慢也能懂得一點是怎樣思維的。再說,先驗的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懂。我到他家去問,後來就懂了,為什麼先驗範疇這麼重要。講黑格爾辯證法時,唐先生講得眉飛色舞。我就是在唐先生的啟發下,對黑格爾哲學產生了極其強烈的終生的興趣。
唐先生對學生極好,這裡我講一個故事。1948年3月15日,學校組織一次學術講演,唐先生作為教務長,就坐在前面指揮。那時,江南春雨綿綿,所以講演安排在公益中學簡陋的校舍裡。這個禮堂前面是主席臺,主席臺右邊有一個門,從這個門出去以後,很快就可以到院子裡。我們學生在禮堂一排排坐著。後面還有一個門,可以從那邊走。講著講著,忽然一片倒塌的聲音,就從後邊響起來,頓時就亂了。講臺上的先生們,因為離前面的門比較近,當然很快就出去了。他們出去了,可是學生們一下子擁擠起來了。唐先生不走,他穿著大褂在那裡指揮,勸同學們要鎮定,有秩序地走,他指揮同學們走。我在人流裡,走到講臺底下的時候,我看他滿頭大汗。這時候,倒塌聲停止了。後邊來了一個工人,過來幫助唐先生。 通過這個事情,我就知道唐先生的人格。他的哲學,實際上他是研究西方哲學,可是那時候他做的卻是王船山。
從那以後起,我心裡想,唐先生對學生真的很好,他的人格和為人值得我們學習。還有唐先生的妹妹唐至中先生,也是一樣。他們把學生是當作絕對平等的人。他講唯心主義的時候,當時還很「新潮」,我們有時候會提一些幼稚的問題,反駁唯心主義。我們經常去唐先生家吃午飯,提問題。他在工作時,你不能問,只有到吃午飯時候,才可以提問。他妹妹也是我們老師,我們去他家吃飯,都給我做兩樣素菜,家裡有保姆做飯。這時候,大家都是平等的。有時你提幼稚的問題,他就笑一笑,絕對尊重你的人格。
我的那位同學李賜,他是九十五歲去世的,去世已經五年了。當時,他因為經濟困難,唐先生資助他上學。唐先生的字寫得很潦草,很難辨認,我絕對認不得,唐先生只管思考了。李賜在他講課的時候,就幫他抄稿子。唐先生已經資助他生活費了,請他抄稿子,別人可能以為這是義務的,可是唐先生照樣付抄稿費給他。有一次,我和李賜在唐先生家吃飯,我問唐先生,我當時真的比較幼稚,我當著李賜的面說:「唐先生,您待李賜不薄,您還給他抄稿費,還說謝謝他,是不是過了?」唐先生說:「劉家和,你以為我是資本家,在僱傭李賜嗎?他是作為我的學生、朋友幫忙的,我當然要謝他了!」
唐先生的這句話,對我的教育太大了!我這一生,對唐先生的那種臨危不懼、視學生的生命重於自己生命,資助了還給報酬、說謝謝這樣的為人,永遠是值得我學習的。君毅先生在我心裡就是道德榜樣,到現在不能夠變!我這一輩子,我對自己的學生,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就對不起我的老師!君毅先生把我帶進終身對西方哲學的興趣、對哲學史的興趣,因為它是概念,是形上學的。反過來,以後我看哲學史,研究黑格爾、馬克思主義哲學,都與唐先生講的哲學有關。這是唐先生始料不及的。他不會想到,我會對馬克思主義著迷得很!
唐先生是大名鼎鼎的梁漱溟先生的弟子。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唐先生家吃飯,聽到一個故事:梁先生在北京大學講演,那時聽講演是要買門票的,大概幾塊大洋。唐先生聽了兩次以後,就沒去。梁先生把唐先生找去,對唐先生說:「我的講演,你怎麼不來聽了,是不是沒錢了?我給你錢,利息外表。為什麼?不能破規矩。但是,你沒有錢,我作為老師,我可以幫你。」結果,唐先生給梁先生磕了兩個頭,說:「先生,我不是沒有錢,我是不想聽了。」唐至中先生把這個故事說出來,她說:「哥哥,是不是當時真是這樣?」我和李賜聽著,在他家吃飯。唐先生直笑,說:「是啊!」
我忽然明白,原來真正的老師,應該說像梁先生這樣還是學術大家,作為一個老師,你得尊重學生的選擇,尊重學生的人格,應該允許人家跟你不同。這不是尊重你們的人權嗎,不是尊重你們的人格嗎?韓愈的《師說》講得好極了:「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師生之間應當互相學習,互相交流。唐先生不僅使我對哲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還對我今後的人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牟宗三師
唐君毅先生不是講,學哲學,不能用常識來思考,要用邏輯來思考。邏輯在哪裡?不知道。那麼,牟宗三先生就講邏輯。
牟先生是唐先生的好朋友。剛聽牟先生講課時,也感覺很難懂。他是山東棲霞人,有山東口音,唐先生有四川口音。我都能聽懂。牟先生講邏輯學,他叫理則學,就是根據孫中山翻譯的。為什麼叫理則學?牟先生說,抽象以外還有現象。我的記性還可以,我記得牟先生講的東西,居然牟先生的講義出版以後,還有他的講義中沒有的東西。他說抽象以外還有現象,講義裡沒有,可是我親耳聽過,他在別的文章裡有。牟先生告訴大家,邏輯笨人學得快,自以為聰明的人學不進去。這也是辯證法。
牟先生講邏輯學時,當時邏輯學已經修訂過,西方邏輯學已經開始傳入中國,從數理邏輯講起,不講古典邏輯。牟先生說,我講邏輯,要從古典邏輯講起。為什麼?數理邏輯對自然科學用處極大,可是對人文科學來說,古典邏輯非常重要。所以,他從邏輯概念講起,概念要從定義講起。什麼是定義,什麼是分類,然後怎麼判斷概念的類,判斷也有各種形式。當然他前面還講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充足理由律。這個聽起來很抽象,可是我知道學數學的方法,就是不要苟且,每句話都要很好聽,頭腦中不要想別的,不懂立刻就要問。這樣前邊聽清楚了,後面就跟學數學一樣,進行推理,這就是邏輯學。牟先生講邏輯學,也引起我終身的興趣。以後我覺得,什麼東西如果不能用邏輯來思考,我就感覺不夠。我才知道,邏輯對於西方哲學和數學來講,都是至關重要的。我對邏輯的興趣也源於對幾何學的興趣。我一下子摸到了邏輯學跟幾何學的方法,如果說那是「一把刀」,你要研究小學、經學這些,必須要有小學作基礎,要有這把「刀」,真正要能形成思維的習慣,必須有哲學的思考,你必須要有邏輯的能力。
我跟牟先生不像唐先生這麼親。牟先生可能給人感覺不是太隨和,我跟錢先生往來很多,相當多了。我去問他問題,他有時候問我,他覺得我這個學生還是不錯的。
唐先生和牟先生都是新儒家,我不是新儒家。他們都很愛中國文化,跟錢先生一樣。可是,他們要把儒家現代化,牟先生在這方面做了更多努力,唐先生也是,我不是。對於他們的學術觀點,我曾表示過一些不同的看法,像對唐先生,我也有不同的見解,但我不能忘記他們對我的教誨。
(本文選自商務印書館即將出版的《麗澤憶往:劉家和口述史》,刊發時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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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劉家和 | 回憶江南大學和我的老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