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白當黑
喜歡篆刻的朋友,都熟悉鄧石如的名言:「計白當黑,奇趣乃出」。以朱文印為例,黑是字的線條,白在留空層面。白文印則相反,以線條為白,陰陽交替。我們謀劃印面,統籌黑白,特別要注重留白。
我欣賞徐三庚的印,他把線條集中於印面上部三分之一的位置,下部留出大片空白,讓豎、斜劃盡情舒展,如吳帶當風,給人以飄逸之感。
更高明者,當然是齊白石。他的印面大開大合,開張處特別開闊,密集處不惜粘連,透光感特別強,給人以斑斕空靈之感。老人家的特別之處,還在於黑白布局的隨意自在,留白形狀多變,無雷同,如刀劈斧砍,渾然天成。方寸間彰顯大格局,大手筆!
我幼年學毛筆字時,父親教我:「大字要好,空白要小」。我覺得,這樣寫確實可以讓大字敦實強壯。父親還說:「字是黑狗,越描越醜」。寫敗了,不允塗改。因為黑不能太多,筆划過肥,被書家斥為「墨豬」。這大概就是講字法,間架結構。
至於飛白,書家運用幹、澀墨法,在筆劃心裡留白,白痕與墨跡渾然一體,蘊含節奏韻律於其中,創造出一種筆斷意連、若隱若現、靈動流暢的自然美,給人以意想不到的藝術享受,更是一種高超的留白筆法。
好的書法作品,黑白相映,有一種空靈亮麗之美。亮就是白,透光。草書難為之一,就在黑白分寸之把握。布白得當,滿低雲煙。處理不好,線條擁腫,黑糊糊一灘,讓人看著堵得慌,俗氣。這興許是說章法,講求參差有致。
傳統文人畫,尤其是山水畫,十分講究黑白處理。在水墨氤氳的畫面中,著意留出一片片似近似遠的空白,發人遐想。你仿佛看到晴空萬裡,或者是廣袤原野,可以是河流、飛瀑,也可以是幽徑、大道……雖無點墨,卻有萬千氣象。宗白華說:「無畫處皆成妙境」。
錢鍾書說,好的小說必須具有兩個特點:一是寫人,二是能給讀者留出見仁見智的空間。此其二即為留白,這個留白往往是小說品味高下之分野。
一部《三國演義》給了後世多少留白,成為三國故事創新的源頭活水,演繹出多少詩文戲曲。數百年來,三國人物為中國百姓津津樂道,常說常新,其雄弘豪氣、幽默智慧,成為我華夏民族一尊精神支柱,其社會影響,遠遠超越小說邊界。
戲劇場次,也可以黑白相間之法論。舞臺一變,時空轉換,產生長短不等的跨度。這個跨度就是空白,讓觀眾有了充裕的想像空間,在場次間形成連結。這個留白並非可有可無,而是必須的。
傳統戲曲,僅在表演程式裡,就有大量簡約精準的虛擬動作,給觀眾以代入感,看得真真切切,形成每位觀眾自我虛擬在場的認知模式,浮想聯翩。演員一招一式,甚至在道具裡,留白無處不在,建構著充盈深邃的想像張力。
當然,唱念道白才是戲曲留白的主要載體,無需贅述。奼紫嫣紅,百轉千回,賡續著悠遠雋永的中華審美。
散文講究境界、理趣、寄興高遠,散文寫作講求含蓄、有餘味,給讀者留白,留下長長的回味。
有些散文,作者顯得很著急,讀者卻木然。原因之一,就是作者搜腸刮肚說得太多,隱含其間的味道寡淡。好不容易讀到一滴眼淚,隨即發覺分明是作者生生擠出來的。直接的吶喊和生硬說教,從來不是文學。要有一些餘味綿長的語言,如元好問言:「咀嚼有餘味,百過良未足」。
汪曾祺在《人間草木》第一節〈山丹丹〉裡說,從大青山老堡壘戶口中得知「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於是寫道:山丹丹開花花又落「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當年讀到這裡,我就十分驚訝。是呀,我在大青山下生活了半輩子,怎麼就不知道呢!我認為這就是〈山丹丹〉給我的留白。汪曾祺百年的今天,我仍然在問自己:我知道自己的歲數嗎?
〈山丹丹〉一節只有二百字,寥寥數語。其情感的溫度、理性的深度和內蘊的厚度卻可感可知,讓我們覺得許多長篇望塵莫及。
物境、情境、意境三重境界,是散文的品格,逐級遞進,才能使文學表達走向無限可能。
呂進說:詩是「空白」藝術。詩之未言,正是詩之欲言。虛實的組合讓詩有了很大的情感容量。我深以為然。
蘇軾評王維,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我覺得,以具象之圖、分行之詩,註解詩畫作品,不盡如人意。蘇軾所指,應是一種感悟:人間煙火,世道人心,天地山水,大千世界。以詩而論,講的是意象,心象與物象之交融。心象好比留白。以象達意,從來都是以有見無,計白當黑,由此及彼,由近及遠。傳統文藝之真,不只是逼真的圖像,最重要的是生命體檢之真切。畫龍點睛,點的是精氣神。
沒有形象思維的悟性,不肯培養和釋放自己藝術想像張力,詩心很難喚起。
意象不為詩詞所獨有,一切文學藝術樣式,都有意象蘊含其中。計白當黑亦然,是主動自覺的創新意識。在黑白相間、交相輝映的變幻中,生成豐富多彩的藝術想像,給受眾以觀感享受,讓人們得到精神的愉悅和情操的陶冶。
計白當黑是否人們常說的陰陽和合、虛實相生呢?我以為是的。文學藝術各個門類的審美是相通的,傳統文藝講究營造氣氛,讓欣嘗者靠自己的生活體驗,生發作品中未予展示的情景,讓作品耐琢磨,可尋味。
古今往來,經典文學藝術的內涵,往往生動可感,卻難以盡言,言有盡而意無窮,可會意不可言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艾融,網絡文學業餘愛好者。1939年生於山西柳林,1946年隨父母遷來歸綏。1958年開始,在內蒙古自治區及首府報刊發表文學作品,文革輟筆。作過18年編輯,後涉足農業領域凡24年。退休後,重拾舊夢,爬格練字,偶有小品見諸報刊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