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與韓菁清在婚宴上
花哨的信
在我整理眾多的書信時,其中有一批信件顯得那麼與眾不同:信封上貼著五顏六色的卡通粘紙,而信往往是寫在花花綠綠的卡片上,還往往夾寄最近的照片,照片背面則必有題字。這些花哨的信,是梁實秋夫人韓菁清從臺灣寄給我的。信封上的粘紙紙花是她精心挑選的:要麼是個《雅舍小品》的「雅」字,要麼是小貓,要麼是「想念」,要麼是「永久的朋友」。她的很多信是隨手寫在小卡片背面的,卡片上往往印著這樣的句子:「每天都是想念的日子/想寫的寫不盡……」
韓菁清
她從小練過書法,臨摹《三希堂石渠寶笈法帖》,字寫得漂亮。梁實秋故後,墓碑上「梁實秋教授之墓」就出自她的手筆。她有很好的文學修養,會寫詩填詞,年輕時偷閒填《蝶戀花》《玉樓春》《浣溪沙》,等等,深得劇作家、詩人顧一樵的讚賞。她到香港後,為報紙寫系列散文,如《夢中人》《車中人》《意中人》《途中人》等等。所以如果她「認真」寫書信,信就寫得很不錯。不過,她更喜歡從臺北給我打電話,往往一打就是半小時。
初識韓菁清
我寫出報告文學《梁實秋的夢》並且寄給了在臺北的韓菁清。我還附了一封用繁體字寫的信。信寄出之後,一年多沒有回音。
1990年元旦剛過——1月2日,夜9時——忽然電話裡響起陌生的女聲:「你是葉永烈先生嗎?」她說,她就是韓菁清,現住在上海衡山賓館。她問我有沒有空,能否馬上過來一晤。在那裡的「總統房」,見到了她。她雖然已五十有九,年近花甲,但是做過多次整容手術,看上去比實際年輕。她告訴我,那篇「大作」《梁實秋的夢》早就收到,很喜歡。以為反正很快要來上海,所以就沒有寫回信。從1990年初在上海相識,至她1994年8月10日在臺北去世,在這四年多時間裡,她曾15次從臺北來到上海,每一次來滬都與我聚會。
韓菁清
她的父親韓惠安是湖北的大鹽商。用她的話來說,父親買房子,不是一幢一幢買,而是一條街一條街買。她6歲時從湖北來上海。她有音樂天賦。父親給她買了留聲機,她跟著唱片唱,竟然成了歌星——她自稱是「留學生」(留聲機的學生)。她本名韓德榮,她嫌這名字過於男性化,自己取了個名字「韓菁清」作為藝名登臺,竟以這藝名傳世。
她在1946年的歌唱比賽中榮獲上海「歌星皇后」,許多報紙登出她的報導和照片。父親氣壞了,認為豪門之女不該走歌星之路。父親對她說,寧可每月給她一根金條作為零用,也不要到歌舞廳去唱歌。她呢?金條照拿歌照唱!
1949年她隨父親從上海遷往香港。在香港,她自己寫電影劇本,自己導演,自己當主角,甚至自己寫主題歌歌詞,自任製片人……後來,她來到臺北,成為臺灣歌星。
愉快的13個春秋
梁實秋跟她第一次見面時曾用一口北京話咬文嚼字說:「菁念『精』,這『菁清』多拗口?要麼叫菁菁,要麼叫清清,才順口。這名字是誰取的?」
她解釋說:「我從《詩經》中『其葉菁菁』取了『菁菁』兩個字作為藝名。不過,我很快就發現,在歌星中用『菁菁』作藝名的人有好幾個,我就改成『菁清』,而且加上了姓,成了『韓菁清』,再也不會跟別人重複。」她居然讀過《詩經》,這使梁實秋感到驚訝。她說,她跟梁實秋性格相投,都是幽默、開朗的人,共同愉快地生活了13個春秋。
梁實秋與韓菁清
對於她來說,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嫁給梁實秋。她對梁實秋的感情是真誠的。當年,梁韓之戀在臺灣掀起軒然大波,梁實秋的學生們甚至成立「護師團」反對梁韓結合。反對者所反對的,就是因為韓菁清「從歌從影」,是個「歌女」,是個「戲子」!還有很多人猜測她看中梁實秋的錢。她對我說:「其實我當歌星時,一個晚上的收入比『教授』一個月的收入還多得多。」她說,她把當歌星時每天的收入不斷存入銀行,夠上「首付」,就買一套房子。就這樣,她在香港、在臺灣買了好幾套房子。梁實秋跟她結婚之後,住的便是她的房子。她細心照料梁實秋13年,梁實秋晚年在安定、舒暢的環境中寫出那麼多著作,就是她對梁實秋的奉獻。
上海是我的故鄉
臺灣報紙稱她在臺北過著「隱居」生活,此言不假。每年,除了11月3日梁實秋祭日她以梁實秋夫人身份出席梁實秋文學獎頒獎儀式外,從不在社會上公開露面。她的交際圈也很小。她甚至說,在臺灣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正因為這樣,她移情於小貓,移情於花草。她說她的「熱鬧日子」在上海。她這樣在信中對我說:「上海是我的故鄉,我愛這個地方和這個地方的人。」儘管她是湖北黃陂人,但是她在上海度過了難忘的歲月,歌星生涯也是在上海開始的。她在給我的信中說,「過過寂靜的日子,也過過熱鬧的日子」,儘管「剛好成反比例」。不過,她畢竟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一回到臺灣,她就扳著手指,計算著什麼時候來上海。
1994年9月23日,臺灣作家謝武彰先生給我發來一份傳真,使我吃了一驚,韓菁清悄悄走了!我簡直難以置信。因為1994年4月間韓菁清在上海衡山賓館跟我握別時的話音,仿佛還在我的耳畔迴響:「過了盛暑之後,到上海來過中秋節。」那時,她看上去還是那麼壯健。臺灣報導所稱韓菁清「年66歲」是不確切的。其實,她終年只63歲。
梁實秋與韓菁清
她晚年不節制飲食,發胖,血壓不斷升高,卻不知自己患高血壓症。如果她去醫院診治,決不會在63歲時就撒手西去。其實早在梁實秋當年寫給她的情書中,就已經提及要「小娃」注意高血壓病。可是,她卻從不量血壓。
她是個性很鮮明的人,從小就獨立生活,非常要強,靠著個人奮鬥,走上港臺藝壇。這樣的經歷,逐漸形成她在生活中一切以自己為中心,形成孤傲的性格。在與我交往的那幾年中,我就親眼見到她與她本來相處不錯的幾位大陸親友反目。她的一位親友曾說:「她很難與人有自始至終的友誼,葉先生是一個例外。葉先生跟她非親非戚,她自始至終對葉先生非常尊重。」她過分要強,以至不去看病,最後因高血壓中風而猝亡。
(摘自《歷史的絕筆:名人書信背後的歷史側影》,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