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作家·微刊||王方晨小說《世界的幽微》

2021-02-18 貴州作家

我們老實街居民一向與人為善,但這並不意味著毫無原則。

講明了吧,對獅子口街的高傑,我們就很不樂意看他發達。老實街有句話,看這小子栽吧!從很久以來,老實街的家長就不斷阻止自家孩子跟高傑交往,就像高傑有毒。偏偏這個人也怪,這邊越不愛搭理他,他就越愛往這邊逛。他總有錢去買到一些零食,和小玩藝兒。他去十八拐胡同買節熟藕,一路啃著到老實街來,從前街口進,走出后街口也還嚼不完。有這麼美味的藕,至於這麼捨不得吃,老趙家不該給他要錢嘛!老趙家就是做熟藕的。——有時,他不知從哪裡買來一顆青蘋果,也就桌球大小,硬塞到嘴裡,自得其樂地從街上走過。不僅一次,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當然,這都是高傑小時候的事情。

其實,大人們總是有道理的。高傑從街上走過去,大人們都會不禁在心裡暗自嘀咕:

「老沒出息的。」

這麼沒出息的孩子,自然不受待見。

他總愛往老實街來,我們老實街人拿他沒辦法。不偷不搶的,即便偷搶,又能如何?在我們老實街,禮字當先。數百年之久,出出進進走馬燈般,人夥矣。然而,不論三教九流,還是五行八作,只要能在老實街住過幾年,無有不得教化之益者,正所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高家這小子,乳臭未乾,量他怎樣十惡不赦,將來時日也還長。不料,突然發生的一件意外,竟讓他從此在老實街絕了蹤跡。

一天清晨,竹器店主人唐老五和他老婆在院中驚叫起來。隨後,我們看見一個少年從院門中狂奔而出,所經之處發出陣陣惡臭。唐老五手持一柄竹竿,站在自家屋簷下,也不追趕,眼睜睜看著他一溜煙兒跑回了獅子口街。

據我們猜測,高傑是在唐老五家屋頂上睡著了。那時候不像後來,四處都是樓房。屋頂上有人,通常發現不了。果真有人說半夜裡常聽到屋瓦被踩動的聲音,也只能想到是貓。

高傑爬到屋頂上幹麼?還用說!唐老五有個女兒,叫鵝,跟高傑一般年紀,直生得如花似玉。他是睡醒了犯愣怔滾落下來的,還是睡中滾落下來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跌進好的地方。若跌進一眼泉裡,我們都相信他會耍耍賴皮,好歹搪塞過去。

從此,就別想在老實街見到他。起初我們都以為他會跟高都司巷的那夥痞孩子玩在一起,事實上他變得獨來獨往起來。不光不跟人玩,還愛起了讀書。這可是不得了的事。待到滿臉青春痘退去,看那面相,哪裡再讓人想到熟藕、青蘋果這一節?分明是個細皮薄肉的俊秀書生。可是,獅子口街也見不到他了。他考上了上海的同濟大學。上完大學也沒回來,又出國。出了國,遠了,遠到天際雲煙裡。他本不是老實街的人,我們老實街的居民也就基本不再想他。

所以,多年以後的一天,他從老實街口緩步行來,迎面遇上前去滌心泉汲水的編竹匠的女兒,我們都有一種此人起死回生的感覺。他走了太久,銷聲匿跡太久,就像早已死去。這個長脖子女人也再不是往年的鵝,她拉扯大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兒子,以開小賣店度日。兩人面對面站在一起,你再不青春,我也不再年少,你手上有戒指,耳朵上掛耳環,我一身的西服名牌。

不知怎麼,我們都想到鵝會應聲而亡,就像他真的有毒。或者更不堪,我們會想到他突然伸出手來,扭斷她的脖子。你以為我們會阻止?不,我們只會從老實街各個角落冷眼旁觀,就像這條古老的青石板路上,僅此一男一女。

 

儘管這個高傑不盡如人意,但他確實發達了。獅子口街的人說,他拿的是年薪。這麼說吧,他是國外一家商業機構的高管,派駐國內,是要開拓濟南市場。年薪是什麼概念?甭多問了,嚇死。可他還是住在他家的一間閣樓上。傳言他有一個外國妻子,但沒人得見,就當沒有。外國怎麼好,也是蠻夷之地;外國妻子嘛,隨時可休。這心理怎麼不恰當,可我們都改不過來。

高傑的家是個大雜院,不大的院落裡擠了七八戶,沒一戶孩子少的。不是你家在窗前搭個棚,就是他家在屋簷下壘個灶。從高傑記事起,這大雜院就沒消停過,打架的罵人的,哭的笑的,裝瘋的上吊的,連連不斷。高傑考上大學之初,各家門前總算還有條走道,劉家婆婆也還能在枸杞樹下種上一壟綠韭菜;歸國時再看,已是屋簷勾連,危牆夾峙。沿街蠻子門還在,劉家婆婆卻早死了,連枸杞樹也沒了影兒。從他住的小閣樓往下看,院中滿目皆是油氈紙、塑料布、紅瓦搭的屋頂。

那小閣樓,是他爹在房上開個窟窿做成的,向東留著一道橫扁的窗。

在小閣樓裡,要麼躺著,要麼坐著。躺著什麼也看不見,坐著從窗裡平看過去,能看到各式各樣的青瓦屋脊。那些屋脊,蠍子尾式的透風脊,兩端飛翹起翼的花脊,頂部如魚背的清水脊,連成了片,筋筋絡絡地將一張張屋頂扯在一起,而那張張屋頂,又像是被水泡得發黑的樹葉,漂浮在人類幽暗的宿命之上。高傑望得久了,常會不由得流下兩行淚來,但他從不知道的。他帶著淚痕下樓,像是沒有睡醒。他的兩個姐姐還跟父母住在一起。有姐姐就有姐夫,各自又有小崽。姐姐問他,你不睡覺下來做什麼?他歷來對姐姐沒好氣,嘟囔一句,「睡覺睡覺,就知道睡覺!」

這個小閣樓,編竹匠的女兒來過了兩次。頭一次匆匆地來去。第二次來的時候不急著走了,坐在那裡朝窗外凝望。高傑以為她在像自己一樣遠望那些屋頂,她卻將下巴頦輕輕點兩下,隨之莞爾一笑。高傑捺不住也要起身去看,一眼看到院子裡一面破了個大洞的棚頂下面,有兩個肉體絞纏在一起。

「不讓你看!」編竹匠的女兒忙又攔他。「一天到晚就這麼點事兒似的。」

高傑心裡奇了,問:「人活著不就這點事兒嗎?」

「真的假的!」編竹匠的女兒轉頭反問道。「哼,還留洋博士呢。」

高傑止不住又往床墊上拉她,她掙開他的手。

「鵝。」他叫她。

「你再睡吧。」編竹匠的女兒說,「我要回去了。」

 

其實編竹匠已經死了,竹器店也早就不開了,鵝開的是小賣店。編竹匠在世時編下的竹器被棄置在她家角落。竹器匠的老婆衰老已極,這樣勸導女兒:「鵝,你等到他了,成家吧。」

「娘,我等到誰了?」

「獅子口街的高傑,掉在咱家茅坑的那個小子。」

鵝沉默不語。半晌才說:「你不要聽那些人的話。我沒等他。」

「你就是嘴硬。」娘嘆息道。「臨死前我也就管你這一次。高家小子比老實街上的大龍、小三都強,難得他對你有意。娘也是過來人,看得出子醜寅卯。你能跟了他,也算這輩子有了好結果。就連石頭那裡,也終有個交代。」

鵝咬起手指頭來,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她不說話,過一會兒走到門口站站,又走回來。忘了她娘一般,突然把手一甩,往空氣裡說一聲:

「該死的!」

她又走到院子裡去了。

 

過了幾天,高傑悄悄踱到小賣店裡來,鵝在櫃檯後面用紙包紅糖。鵝裝著沒看見他,一手提了杆小巧的戥子秤,一手仔細地往秤盤裡添加。高傑忍不住咳一聲,她放下秤說,「你嚇死我了。」這才讓坐。

「不就是紅糖麼?」高傑不以為然地說。

「小本生意,一錢一釐都得計較。」鵝說。

高傑想把她從櫃檯後面拉出來,她左躲右閃。「明天再去我家吧。」他壓低聲音說。

「我說過不去了。」鵝看一眼櫃檯上的電話機。她走過去拿起一塊抹布擦起櫃檯來。「你看,我娘老了,石頭要上學,也沒個幫手。」

高傑往櫃檯裡面探長身子。「我會讓你發大財。」他說,「我要幫你在老實街開個連鎖店,這個老實街就都是你的。我保證讓你在老實街活得像個女王。」他的手臂很長,很容易抓住了她的肩膀。「明天你過去,老時間。」他說。

鵝沒有動。「我以為沒人看見,」她自顧說,「可他們都看見了。」

「你的手怎麼傷了?」

「關門擠傷的。」

「沒出血吧?」

「出什麼血?」鵝說,「又不是老鼠咬的。」

「好讓人心疼。」高傑溫柔地捧起鵝受傷的手,輕輕噓著,「乖乖。」又輕聲說,「記著,老時間。」

鵝的胸脯劇烈起伏著。

「OK!」

高傑轉身向小賣店門口走去。

「改天吧。」鵝笑盈盈地說。她伸手拿起了戥子秤。「高傑,就改天吧!」她又稱起紅糖來。

 

沒什麼能瞞得過我們老實街居民的眼睛。況且,高傑還有那樣的一家人,姐姐、姐夫,還有個哥。他哥住在按察司街的單位宿舍。他們這個弟弟,是給老高家抓了面子的,哪許他隨意娶人?他哥來看望父母,她們就向他講述不滿。他哥說得狠到家:「麼也甭管!小傑走過世界,喝過洋墨水,不比你們知道得多?也別忘了,小傑是男人,總比出去找個站大街的強,膿啊血的滴答到你們床上,都別嫌腥氣!」她們不管膿啊血的,可以不理老實街那個女人,但是,這不妨礙她們把不滿向外人說出去。

高傑去國多年,歸國後先去拜望親戚朋友了沒有?這個我們無需查實,但我們知道,他不過是在歸國後第二日,就出現在了我們老實街的街頭,難怪我們都相信他會娶了編竹匠女兒。

事實上,就像我們眼瞎了,我們就總看不到鵝會無故離開她的小賣店。在我們老實街,開小賣店的還有幾家。最有名的有莫家大院的左門鼻,還有前街口張瘸子、李蝌蚪,后街口老朱、唐二海,算起來有門面沒門面的,六七家總是有的。鵝的鄰居馬二奶奶不開店,但她會做一些手工,閒時納個鞋墊,縫雙童鞋、虎頭帽子,積攢多了也會拿到門枕石上,讓街裡那些見了愛的,隨意拿去。外來的喜歡了,放下個塊兒八毛的,就算生意。後來她眼神不濟,就賣起了棉線手套,因為她有一個孫子在濟南針織廠上班,能拿回來很多次品,有時候是作獎金,有時候作部分工資。這些次品比合格品幾乎不差。雜貨鋪、醬菜店、小五金店,等等,大家都在一條街上,也沒見誰跟誰爭。左門鼻嘴上有句話,聽著很入理。

「仨瓜倆栆嘛。」他常說。

仨瓜倆栆的,值當得你我來爭?雖左門鼻一個人這麼說,幾乎全街上的人都覺得意氣灑脫。

 

鵝不大出門了,人也好像不大愛說話。迎來了客人,含笑點點頭就算打了招呼。還有一個很大的變化,不像過去很晚才打烊。過去一些人吃過晚飯很愛聚她店裡閒聊,她也跟著聊,還一邊給大家沏茶。忽然她就不跟著聊了。別人聊得沒趣,只好收口,剔牙。

更有一天,忽聽她兀自長嘆道:「天吔,我乏了。」看她一眼,的確有些支撐不住的樣子。別人也不缺眼色,再說幾句也就主動退去。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才剛跨出門檻,她就在人身後將門掩了個結實。

從這天起,不到晚上九點,門一關,就像店裡沒了人。她家不是高門大戶,院牆外踮起腳尖,能看到大半棵香椿樹長在院子當中。店門關了,院子裡靜悄悄的也像空無一人,就剩那棵香椿樹。她兒子石頭在職業專科學校住校,她娘整日坐在屋裡,她去開了燈就開,她不開就任屋裡一直黑著。我們都想不出打烊後她會去哪裡,是跍於門後,還是蜷縮於几上。

 

這個冬天奇冷,氣象臺的說法是百年一遇,滌心泉竟被冰封過半個月!鵝的娘沒能熬過這個寒冬。

鵝的春天來得晚。都春花爛漫的時節了,鵝才像蟄伏的蟲兒似的醒來。人家都是三五成群地出城踏青,她獨一個去。我們都感到她像是歷來沒有家人,也像從沒有女伴。不知她是去了千佛山,還是佛慧山,也不知她何時歸來,但我們知道第二天她把花草簪了滿頭,一個人在她家那些舊竹椅上蹦來跳去,就像一腳蹦進了趵突泉,又一腳跳進了大明湖。一腳泉一腳湖,一腳湖一腳泉,很多人都從街上聽到那些竹椅在她腳下吱哇作響。

而在此之前,高傑就像在老實街消失了。其實我們心裡是高興的。我們老實街居民無不暗中盼望他再次離開獅子口街,離開濟南,甚至從此遠離我國。若他一去不回,那可是正中下懷。

事實上,我們誰也沒能力去左右任何人的命運。這些日子,不時有他的消息傳來。據說某日,在經二路上的市政府,他受到了市長大人的接見!不久之後,又隨同市長大人視察了整條泉城路。從老西門,到青龍橋,貫穿老城。他的兩個姐姐親口告訴獅子口街的人,整條泉城路即將滿是他開的店,整條泉城路就是一座巨大的外國超市!

那豈叫一個發達!

我們老實街居民都像被打懵了。左門鼻特意找到老實街上在省發改委工作的張家小子,詢問把泉城路整條租給外國人做生意叫不叫賣國,張家小子明確說:「不叫,這叫引進外資,活躍經濟。」左門鼻嘟囔;「不叫賣國也差不多。」

張家小子給他釋疑:「那你見過老火車站沒有?」

左門鼻道:「濟南開埠的標誌,怎麼沒見過?我出門少,也從那兒坐過幾次南來北往的車。」

張家小子問:「老火車站誰建的?」

左門鼻道:「德國佬畫的草稿。」

張家小子又問:「德國佬呢?」

左門鼻笑道:「早滾了犢子。」

張家小子道:「這不就對了嘛。」

左門鼻道:「嗯,好像也不對,人走了,東西留下來,也別叫人吃了虧才是。」

張家小子道:「高傑胃口再大,也吞不下整條泉城路,您儘管放心去開您雜貨鋪。」

左門鼻放心了,道:

「仨瓜倆栆的,人家也看不上。」

左門鼻明白自己心裡的意思。你掙金山銀山,我混仨瓜倆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鵝沒有再踏進獅子口街半步,並不說明她不去別處。半年時間裡,她去過一次山裡,去過一次東郊菜園,去過一次天橋附近的小旅館。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說越偏僻越好。她開小賣店總要進貨看貨罷,有時候就出來了,但絕不是獅子口街的方向。一次是走到南門外,她上了一輛車。一次是走到泉城路上,又一次是走到解放橋。

去山裡的時候鵝和高傑都不認識路,就是在山林裡鑽了一陣,最後停在一座破廟後面。破廟裡有沒有人看不到,反正周圍沒人,高傑也不想進去。他看了看地形,地上橫著幾塊斷碑,上面落了層枯葉。他不想躺在上面,鵝也只是站著。兩人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去東郊菜園也是這樣。菜園裡有個小屋,裡面也沒人。高傑走到那裡,往裡面探了探頭,沒有一點走進去的意思。菜園的旁邊有個葦蕩子,把濟南城擋在了後面。但是,他們仍然只是站了一會兒。

天橋附近的小旅館很難找,他們幾乎在小巷子裡轉迷糊了,都不相信是在濟南。想不到在濟南還有這麼破舊的房子。小旅館卻很守法,堅持要他們出示身份證。高傑沒有,鵝怎麼也不願拿出來。鵝說,照片很醜。

最後一次是去珍珠泉賓館。珍珠泉賓館離老實街不遠,鵝在泉城路上走著走著就拐了過去。高傑正在房間等她。

可是鵝還是一副清水下雜麵的模樣,讓高傑動不了心思。鵝也是的,你若不從,不答應來就好嘛。

 

這珍珠泉賓館可不一般。這可是住過大人物的,就在省人大院內,對面就是人大禮堂。鵝不是第一次來,她曾來找過街道辦常主任。那天,常主任冒充人大機關人員,帶她走進了戒備森嚴的人大辦公樓,出來時差點被警衛識破。他後來告訴她:

「你以為好玩呢?」

鵝想到這件事,會心一笑。高傑看見了,問她笑什麼。

「笑你!」她甩頭說。

「我有什麼好笑?」高傑說。

「你不好笑嗎?」鵝說,「你自己想想,山窩子、菜園子、騾馬店,不都是你帶我去的麼?瞧,又竄到德王府來了!」

省人大這位置,恰是明成化年間德王朱見潾所建德王府舊址。

高傑也笑。

「可我最想去的是哪裡?」像是自問。

「您是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人,俺這山東老土又如何能知道?」鵝說,「您從那外國回來,隨便搬把椅子往這一坐,俺就得叫您王爺。」

「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獅子口街小閣樓。」高傑壓低了一下聲音,他的眼神忽地幽深了起來,「鵝,你就不能隨我?」

鵝不由往後退了一步。「你要我隨你?」鵝說,聲音微微發起顫來。「我已經隨了你兩次。我告訴你,以後不能了。」

「不能了?」高傑問。

鵝點點頭。

「我是王爺也不能?」高傑又問。

鵝不說話。

「你為什麼要哭?」

「我沒哭。」鵝說。

「你眼裡有淚。」

「我擦掉它。」鵝說。「我走了。」她快步走到門口,沒想到又停下來,仰了一下臉,問道,「高傑,有句話老早就想問你,你有家沒有?街裡都說你找了個外國老婆,是不是真的?」她一臉清爽,看不出哭過。「把你外國老婆帶來,讓街坊鄰居也都開開眼。你要遇到過什麼傷心事,可以不說。」

「我沒有的。」高傑說。

鵝笑出聲來。「沒有傷心事,還是沒老婆?嗯,這就對了嘛。」鵝點頭道,「有本事的男人,找女人幹麼呀?不自由。你是威風凜凜的王爺,我也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一個人拉扯那麼個私孩子,不也過來了?這輩子沒悔,也沒愧。給你說句體己話,找了女人,從此不自由!哪裡能再像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是找個纏人的,還不要了命!不自由。我回了,高傑。回了,高傑。」

她伸手打開門。

「我把老實街給你。」高傑冷不丁地說。

她站在那裡。「我得走了。」她把腳伸到房門與門框之間,像是很急切,再晚一步大事就得耽誤。但是,高傑起身從背後抱住了她。

「我送你整個老實街。」高傑說,「你想要什麼,我都會送你。」

鵝極力地向他扭轉身子。她很近地看到了他的臉。出人意外的是,那張臉上平靜如常。「謝謝你,你送我很多東西了。」鵝粲然一笑,「計算器,傳呼機,圍脖兒,都是好東西。瞧,這項鍊誰給的?還不是你!小貼心兒的。還不鬆了我,外面有人看著呢。」

高傑鬆了她。她像兔子一樣,一下子跑到了走廊裡。

「只要你答應……」

「我答應。」她並不顧忌地說,「只要我答應,你都能做到!誰不信呢,王爺。」

 

鵝一溜風兒地回到了老實街,看上去喜洋洋的。

后街口的老朱看到了她,就問:

「五嫂舒坦些了?」

她說:「可不,舒坦了!」

老朱的生意是熱天才好,因為他主要賣冷飲。這大寒天,幾個啖雪糕的?他的店裡有個小鴨牌的大冰櫃,熱天擺在當街,寒天就給弄屋裡,他說,怕凍壞了。聽聽,冰櫃怕凍。嗯,小鴨豈不怕凍?

她還碰上了賣醬菜的唐二海。有一種合錦菜,是她愛吃的。她店裡也有合錦菜,苤藍絲兒、榨菜絲兒、幹平菇絲兒、石花菜、菊花瓣兒、花生仁兒、杏仁兒、核桃仁兒、瓜子仁兒、芝麻、黃姜,一樣不缺,但沒有唐二海家的味道。她走過醬菜店時,自然想起了合錦菜。那種味道,嘖,怎麼說呢,像是拿雞汁兒細細收過的。目光朝醬菜店一掃,就從玻璃上影綽看到了自己的一張臉。

錯不了,她是滿面春色,就忙叫道:

「二海,二海,拿瓶合錦菜!」

唐二海應聲出來,手上有隻三寸來高的小黑瓷瓶。

「回頭給錢。」

「這話讓我生氣。」

「看不白吃你的!」

她拿著合錦菜從醬菜店前走了過去。

 

高傑又來了老實街!一趟一趟地來,好像又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嚼著半截熟藕或含著一個小蘋果的皮臉小子。

他來老實街,也跟我們搭話,但沒一個人真心實意對他,我們相信鵝也是。他來了鵝的小賣店,小賣店的兩扇門能開多大就開多大。從外面看,他乖乖坐在牆邊一張竹椅上,就像被五花大綁在了那裡。他說什麼,我們當然聽不到。對他們小賣店的交談,我們有個簡單的想像。

「鹽多少錢斤?」

「四毛五。」

「毛巾多少錢?」

「兩塊二。」

「茶葉好賣不?」

「貴的老百姓喝不起,也就喝這塊兒八毛的末末兒。」

「噢。這打火機用不住吧。」

「一次性的。」

「酥鍋還好賣吧。」

「整條老實街都吃老趙家的!」

酥鍋裡最重要的成分是熟藕,也就是高傑小時候嗜嚼的那種。他應該知道老趙家的酥鍋好賣。既如此,他還問。

鵝給了他面子,有問必有答。我們知道,鵝本不刻薄。

他終於要走開了,從竹椅站起時打了個趔趄,我們都相信他坐麻了腿。下一次他再來小賣店,還是會問洋火多少錢盒,鹽多少錢斤,毛巾多少錢塊,茶葉好不好喝……好像全忘了。再說,不問這個,還能問什麼呢?

你會說,該讓他連問的機會都沒有!其實我們做到過。

劉家大院的老王家煤球爐滅了,火柴盒裡只剩一根,劃斷了,老王就去左門鼻雜貨鋪買。左門鼻去了閨女家,他就轉身來到鵝的小賣店。買了火柴正要走,忽然察覺高傑坐在竹椅上不作聲,便下意識地停下,與鵝閒聊。可高傑還不作聲,他想到為時尚早,就索性跟鵝多聊兩句。

接下來,金柱大門九號院的調皮鬼小耳朵,像聞到了什麼氣味,也突然蹦進了店門。小耳朵生性愛鬧,他不想買東西,故意讓鵝給他拿這個,拿那個。鵝拿了幾次,他不要,鵝煩了,就說自己拿。鵝有一句話,他就有千百句跟著。他們丁當的時候,來了個素愛聽閒話的鄰居馬二奶奶,還有九號院的曹構,他是帆布廠的購銷員,剛剛出差回來路過,捎帶踅了進去。馬二奶奶坐在另張竹椅上,正與高傑相對,但她只顧聽人說話,視線沒在高傑身上,眼神本又不好,直到對面竹椅空了,才與別人一起發現不知何時高傑已經悄然而去。

這一招奇妙,我們用過了七八次,其實是非常令人生厭的,一旦我們意識到這個,也就立馬打住,然而,對高傑與鵝在小賣店的猜測,如何也不能停息。

 

炎熱的夏季來臨,又是一個百年不遇。有一嚴冬,必有一炎夏嘛。雖然我們可汲來清泉在家中衝澡,或者去到黑虎泉、王府池子遊泳,但是,心裡的炎熱猶不可解。整個老實街,都有股焦糊的味道,連小耳朵都發蔫。

所以,有一天,高傑從外面帶來三個小夥子,用一些我們叫不出名來的儀器,對鵝的家前後勘察起來,我們簡直覺得沒有腳力跟過去。他們比比劃劃,就像她家地基下,隱藏著一座神秘的地宮。等有人兩腳綿軟走過去,人家也收拾了傢伙。

孰知,救了我們的,是老常。

 

王家大院死了個老人,是老常的舊相知。老常不顧酷暑,前來弔唁。老常就是街道辦的那個常主任,後來做到歷下區建委主任,退了休還威風八面,因為他將兩個兒女安排得實在好,一個進了省政府,一個進了濟南市委。

老常一來老實街,必去鵝家。這次沒去,是怕自己身上有死人氣,玷汙了別人。他只去了前街口一棵老皂角樹下站了一會兒,手中搖著一把仿唐伯虎畫意的紙扇。我們圍攏過來,目的是要打聽高傑的消息。這個高傑要買下泉城路,並三番五次踏足我們老實街,欲將何為?

第一個答案,泉城路改造,國外商業機構即將進駐,板上釘釘。即便老常沒正面回答我們的疑問,我們也似乎跟著鬆了口氣。量高傑所服務的機構怎樣財大氣粗,一條泉城路他也是吞不下的,可見老高家的女兒們向人吹了牛。

第二個答案,出乎我們意料。我們的良好願望,是高傑在向鵝求親,而不是這樣無休無止的莫名騷擾。事實上,高傑是要改造鵝的小賣店,從而把它納入他們龐大的連鎖經營之中,但他遭到了鵝的拒絕。

這跟我們老實街有干係麼?老常並不多言。老常把紙扇這麼一收,八字步一撇,向舊軍門巷走了去。

 

莫家大院的左門鼻,前街口的張瘸子、李蝌蚪,后街口的老朱、唐二海,開小五金店的汪德林,他們心裡最明白的。當天晚上,唐二海就來鵝家送合錦菜。鵝剛汲了水回來,正要燒水,抬頭看他進門,忙招呼他坐下喝茶。他說自己來送合錦菜,鵝驚道:「這是怎麼說!」一邊將合錦菜接到手中。他雖比鵝大兩旬年紀,在老實街論起來卻比鵝低一輩,就有些顧忌自己言輕,唧噥著說道:「問你,獅子口街高小子,是不是要給你開連鎖店?」鵝猝然站直了身子,往後退一步,不認識似的看著他。

「嚼啥舌根子的!」鵝說,「我這一間半屋,連得起來?又是那個死老常,到老也賊多事。」

「他要給你開,你就開,不開白不開。」唐二海說,「一層把牆打通,二層架屋你娘倆兒住,全老實街就得來買……」

「要是你來給我說這些話的,那你這就走!」鵝閃身到門邊,「把你醬菜拿著!」

「我那店小本生意,也就仨瓜倆栆……」

「去去去。」鵝不由分說把他往外推。

「我來給你打下手……」唐二海還要辯駁。

「說得好聽,不怕我嫌你指頭粗!醬菜撐破腦殼的。」

「鵝。」

「叫姑奶奶!」鵝把他推出門去。

「鵝。」

「叫老娘!」鵝兩手叉腰,堵在店門中央,背後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投到門外的青石板路上。那影子又大又黑,又像在不停生長,終將塞滿整個兒老實街的天地。「叫親老娘也不成!哼,醬菜撐破腦殼的。」

 

我們都相信,高傑未曾在鵝身上沾到便宜。他來不來老實街,我們開始感到無所謂。他若被我們看見,我們眼裡都會有種幸災樂禍的意味。你是海歸,喝飽了洋墨水,腰纏萬貫,即便對鵝死纏爛打,得好處沒?在我們心裡,老編竹匠的女兒分明有了玉潔冰清的貞女形象。我們老實街的貞女,是永遠不能夠被玷汙的。而且我們也都相信,堅貞的鵝終於以自己的極度寒冷在這年的深冬徹底絕了高傑的念想。

馬二奶奶說她有倆月沒看見過高傑了。她常坐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又是鵝的鄰居,哪怕你從鵝家買過一根針,也都瞞不過她的眼。

 

這個冬天隔三岔五就會有一場大雪。臨近年關的一場雪下了一米來厚,早起的人一開門,面前高高一道雪門檻!第二年又多雨,整個濟南城遍地泉湧,護城河邊的黑虎泉,聲震十裡。老實街人家,家家得在簷下挖水溝子,不然屋基都得讓水給泡嘍。滌心泉那兒,常常泉水四溢。黃家大院的一位百歲老人,時不時讓五十三歲的孫子扶出家門,立於泉畔,口中念念有詞:

「旺啊,旺啊,旺啊。」

他是說泉水旺,像那年的冬寒,百年一遇。也是說老實街旺。老實街遇上了百年盛世,即將煥發青春。

鵝的兒子七月從職業專科學校畢業,十月娶了媳婦。我們老實街的人都說,用不了一年,鵝就能抱上孫子。

但迎來的冬天卻無雪。有人說正月會下雪。可是,正月還沒見上一片雪花,天氣就轉了暖。

 

二月二,龍抬頭,柳綻金眼,滿街見是炮燥的人換了單衣。

不曾想到了月底,沒牙的老太太嘴裡還常含著顆陳料豆,細細唆摸,就起了遮天蔽日一場西北風,直颳得鬼嘆神愁。到得風止的傍晚,真箇是「黑雲壓城城欲摧」!連著那黑夜,整個的濟南城好似墜入了陰曹地府。天未明時,雪就開始下。蒙蒙雪幕中,有個身影從鵝家閃出來,向前街口走了去,顯見得不是去汲水的。那雪,棉絮一般,扯天扯地,越下越大,可是下了整整一日。我們心裡說,去年一冬的雪都挪到今日來下了。鵝當日回沒回,都沒看見。第二日雪停,有心問她兒子,恐他怕了羞,再擠兌他娘,就都沒問。午時已過,才見鵝慢吞吞從后街口踱了來。屋簷上寒雪的清輝,映出了鵝灰暗的面孔。

這是咋回事?我們的心不由一緊,不忍去問,也都裝著沒看見。她家門前的雪被掃了,堆成了一個雪堆。雪是鄰居掃的,她兒子在屋裡忙著打遊戲,這天還沒見個人影兒。鵝開了店門,獨自站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三天,小賣店沒開張。

屋簷一直在滴水。嘀嗒,嘀嗒,嘀嗒,像老實街心跳。

嘀嗒,嘀嗒,嘀嗒……

鵝又從家裡出來了。她再次走出了前街口。她換上了鮮豔一點的衣服。走近她的人看清了,耳環、戒指、項鍊,她都戴上了。路過滌心泉時,她忽然叫住來汲水的張家姑娘,讓她提著壺往她手上澆水,她藉此洗了臉。她還不好意思地對張家姑娘說:

「嚇,大清早的,忘洗臉了!」

屋簷滴水,嘀嗒到傍晚,就不嘀嗒了。寒氣上升,雪水開始在屋簷下凝成冰溜子。這場倒春寒!莊稼還不絕了收!

鵝從獅子口街走了來。她走得又很慢,與上次回來不同的是,腳下輕飄飄的,像是踩了雲氣,舞蹈著。不知怎麼,她自個兒情不自禁,在街上格格笑了兩聲,還像個姑娘似的,用手背捂了一下嘴。有什麼可樂的呢?我們可猜不出來。

 

瓦上殘雪,消融殆盡,春天的足音又繁響起來。這不,三月三了。三月初三春正長,蟠桃宮裡看燒香。人們又開始了結伴出城踏青,省城各大公園皆人滿為患,但是一個消息霎時間讓我們的心冰凍三尺。

泉城路南的老實街、舊軍門巷、獅子口街、榜棚街、十八拐胡同,還有東邊那些個寬厚所街、歷山頂街、洪字廒街、倉門樓子街、公興裡、武庫巷,都在拆遷之列,近郊硯池山下的回遷房也已全面開工。這消息確實。在省發改委上班的張家小子已熬成處長,眼看就能提副主任。向他求證,沒有得到否認。他能淡定,但我們不能淡定。

黃家大院的羋芝圃老人,九號院朱缶民先生、老簡、老邱,張家大院的鎖匠盧大頭、鞋匠宋侉子,開饃饃房的苗鳳三,攝影師白無敵,莫家大院的老王、左門鼻,還有張瘸子啦,李蝌蚪啦,都表現得非常義憤。苗鳳三脖子上青筋暴起,一聲聲向人質問政府:

「俺就想知道,饃饃房在哪合兒開!」

老實街一出大事,我們都愛往滌心泉那兒湊。一連幾天,滌心泉畔,人絡繹不絕,卻非為汲水。陳述了萬般理由後,我們才似乎覺醒,不捨得離開老實街的原因,無過於自己的心千百年前就讓這眼清泉拴了個結實!

而且,我們感到了巨大的危險,因為有人說,整體拆遷老實街是要為一家國際大超市騰地方。這家國際超市不光建在地面以上,地下至少還要再挖三層。這老實街,除了滌心泉,屋中泉、牆下泉、樓下泉、灶邊泉,起碼還有四五眼,他們要建大超市,考慮到會阻斷泉脈沒有?

要救老實街!要救泉!可是,事件背後顯然是有政府支持。我們老實街歷來崇尚老實為人,也都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目光如炬,一眼看到了政府的背後還隱藏著一個人。

一旦我們醒悟過來,我們就去找鵝。有病亂投醫嘛。能救老實街的,或許只有那個編竹匠的女兒。

 

我們遲了。老實街禍到臨頭,我們才覺察到其實鵝早就對我們冷淡起來。在她面前,我們每個人都像一個擺脫不掉的地痞無賴。她對我們不招呼,不讓座,冷心冷麵,不管眼前有沒有人,目光平直向店門外看。

事已至此,我們也不顧不了長幼尊卑,男女有別,在她面前大講老實街的美德、傳統,講老實街輝煌的歷史,哪套院住過名人大官,有過什麼不凡的來歷,哪套院建得如何好,全國絕無僅有,我們還講老編竹匠在世時的佳話,目的是喚起鵝對老實街的熱情。雖然我們都刻意迴避高傑的名字,但我們相信鵝明白我們的所指。

不料,鵝終於從櫃檯後面慢慢站了起來,一句話打斷了我們,「都家去吧。」接著,又不鹹不淡地說,「回家算算能得多少補償費,能分多大房才是正經。」

「你把咱看扁了!」我們驚呼。

「扁麼,扁不過一張紙。」鵝說,「拆遷有協議的,要籤字畫押,可不就是一張紙麼。」

「老實街毀了!」

「不在這合兒就在那合兒,沒啥能毀!」鵝說,「家去吧。」

「滌心泉……」

鵝眼裡碎碎地閃過一絲光亮,我們隨之把話咽了回去。她又坐下來,緩緩向前俯身趴伏在櫃檯上,幾乎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柔弱。求助鵝的此舉,同時也讓我們內心的虛妄暴露無遺。離開鵝的小賣店時,我們就像是惶然而逃了。

 

 儘管付出了一番艱苦抗爭,老實街的拆遷也已成定局。後來這些老鄰居,大部分搬進了硯池山下的友誼苑小區。也有隻拿拆遷費,自行購房的,那就算是徹底失散了,鵝就是其中之一。我們都不知道她跟兒子去了哪裡。直到十年後攝影師白無敵從一張照片上發現,她出現在環山路一個農貿市場,就去環山路守候了六七天,才得以見到她。

原來,鵝在這裡的一個小區買了房子,那算是當年的一個富人區。白無敵不由讚嘆她的識見。她還跟她兒子住一起,兒子在一家公司上班,沒聽她說哪家公司。得知了她的住處,就有老鄰居從友誼苑趕來看她,向她傾訴在友誼苑居住的苦楚,常斷電,水壓不夠,小區衛生髒、亂、差,下水道排洩不暢,汙水遍地,一到雨天,整個小區就大鬧水災。最重要的,喝不上清泉水。鵝聽了依舊神情冷淡,大家漸漸就不來了。

但這並沒有影響到我們對她的敬意,特別從這裡那裡了解到更多有關拆遷的秘密之後。

 

在我們與區政府拆遷辦籤訂協議的前一天,我們記得鵝急匆匆再次走出老實街,卻不知她先去珍珠泉賓館,撲了空,就又去舜耕山莊。高傑在這兩個地方都有辦公室。可又沒見他人影。後來就去了當時濟南最為豪華的索菲特銀座大酒店。在這座酒店的四十九層上,設有旋轉餐廳,大塊朵頤之時,即可瀏覽濟南城全貌。

「你是個騙子。」鵝指著高傑,咬牙道,「我答應了你,可你麼也沒做。」

高傑住在這裡,他有些時日沒去獅子口街住了。「你要我做甚?」他明知故問。「別激動,待會兒跟我去旋轉餐廳,吃法式大餐。」

「吃你娘屎!」

「這不是鵝的口氣。」高傑笑道,「鵝能說得比這嬌媚。」

「我看不清你……」鵝在他眼前像瞎一樣,一下一下地搖頭,「我看不清你。」

「看不清的,還有很多嘛。」他笑道,伸手要扶鵝坐下來,可他又道,「你試試往遠處看,萬古齊州九點菸。世界很大麼,又很小,很細小。」

鵝卻只顧低頭找座位,找來找去,才坐下來。她茫然地坐在那裡,像篩糠一樣發抖,嘴裡嗚嗚了兩聲,終沒有說出話來。

「你是來原諒我的吧。」高傑走過去緊挨她坐下,兩手溫存地摟住她的肩頭。「好了,今晚去吃法式大餐。」

她不停地搖頭,不停地喃喃著。「我怎麼變笨了,高傑?」她說,「我腦子不靈光了。我不招人待見了。」

「原諒我,我帶你去吃法式大餐。」

在高傑的攙扶下,鵝去了四十九層的旋轉餐廳。

「看萬家燈火。」高傑說。

鵝依舊默默垂首而坐。這年陰曆二月底,濟南城突降大雪,她來過這裡,還在高傑豪華的客房睡過一夜。同樣的餐廳,吃的卻是日式大餐。她一口沒吃,半夜裡被餓醒。高傑還在沙發上睡著,她怕驚醒他,就忍到天亮。想來想去,她還是不能答應高傑去獅子口街,去那個只能像狗一樣爬進去的小閣樓。她說在山窩子,在菜園子,在索菲特,怎麼都行,可高傑沒動她一指頭。後來她想通了,她準備滿足他的所有要求。在小閣樓上,在他兩個姐姐的竊竊私語中,她第三次溫馴地向他打開了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然後,他心滿意足地盤腿坐在床墊上,喚她一起從窗口往外看。當時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躺著。他往外看,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但他主動告訴她,整個青少年時期,他就是這樣,往遠看是心靈,往下看是生活。大雜院裡的一切,貪食,淫慾,爭吵,殘害,偷竊,陷阱,全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時候,他時時幻想能夠在這樣的高度,並以如此的角度,與一個自己喜愛的女人,靜靜俯視這道塵世溝壑。他非常之確定,這個女人就是老實街編竹匠的女兒。在他成年以後,低狹的小閣樓裡,距紅塵十尺,鵝果真與他同在。毫無疑問,鵝深受感動。她像舞蹈著一步步走回老實街,並不僅僅是因她自以為剛剛從一個人手中救下了老實街,更因為她心中真實的歡樂。

「你騙了我……」她呻吟似的小聲說。

「來塊鵝肝。」高傑說,「哦,對不起。我犯了忌諱。」他招呼服務生,「撤了,換炒蝦球!」他對鵝說,「喝口紅酒。」他自己喝了。「我沒忘本,我還把火柴叫『洋火』。」他忽然忍俊不禁,「獅子口街,老實街,很快就都不在了。」

「你不講信義。」鵝說。

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她一會兒。「你不是原諒我了麼?」他說,「為了未來,幹!」他喝了一大口。「勝利的酒。」他抿了下紅紅的嘴唇。「我會記住你的小賣店。」他說,「我會記住你在小賣店裡稱鹽的模樣。」

「我沒稱鹽!」鵝不由得抬頭糾正他。「我稱的是紅糖。你不該記不清楚,鹽是白的,紅糖是紅的。」

他接著又喝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漸漸有了濃濃醉意。他一次次向鵝探長身子,一次次無端地發笑。他搖晃著叉起一塊半生帶血的牛排,放進嘴裡,大嚼一陣,不管爛不爛,一口吞咽下去。

「不要那樣看著我。」他朝鵝瞪大著失去神採的眼睛,口中酒氣燻人,「其實我是愛你的……從掉進你家茅廁的那刻起,我就成了一個怪物……小孩子見我會死。我吃死屍。獨行的人會被我掐斷脖子。……毀掉老實街,讓老實街生不如死。得,就這麼做!呶,我做到了。別怕,我還愛你。——鵝,別走!」他向她伸出胳膊,像是哀求。「別把我扔下。聽我說,鵝……在澳洲,有種野人,叫幽微。」他胡亂比劃著,醉眼難睜。「三米多高,渾身長毛,吃腐爛的屍體……鵝,我就是……幽微。」他重新瞪起血紅的眼來,竭力地瞪著。「走,走,你去告訴每個人,幽微來了,誰也躲不掉。世界的……幽微,來了……哦,紅糖……是紅的。」頭猛一沉,臉就「噗」一聲埋在了炒蝦球、牛排、蝸牛、青蛙腿、牛角麵包、黃油、冰激凌和刀叉裡面。

 

那次鵝何時回家,無人得見,因為我們正心繫老實街存亡,顧不了許多。她一個人以自己的柔弱之軀,去跟巨大的怪物戰了一役。

在我們看來,早年身遭不幸的編竹匠女兒,雖敗猶榮。

原載《天涯》2016年第2期

《小說選刊》2016年第4期、《中華文學選刊》2016年第4期選載

入選《2016年中國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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