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祠廟皇澤寺。
李商隱雕像。
筆者來碧潭的時候,正飄著雨。碧潭亦稱江潭,這是美稱或通稱。潭本名黑龍潭,在廣元城南。
此潭出名,是因為當地口口相傳,說潭中有黑龍,當年武則天的母親在此感孕而生武則天。
大中五年(851年),李商隱自長安赴東川節度使幕府,途經黑龍潭,留下了「碧潭珍重駐蘭橈」(《利州江潭作》)詩句。
李商隱這次赴東川節度使(州治在梓州,今三臺縣)幕府,是奉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聘請。柳仲郢是大書法家柳公權的侄子,剛被任命為東川節度使。
李商隱此時正沉浸在喪妻之痛中。暮春夏初,他的妻子王晏悅病逝。李商隱從汴州(開封)星夜兼程回京,也沒趕上見妻子最後一面:「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房中曲》)。李商隱的兩個孩子年紀尚小,按當時的風俗,要在家守孝服喪三年。
柳仲郢先赴梓州,他囑咐李商隱安頓家事以後即趕去上任。據《舊唐書·地理志》,梓州至京師二千九百裡。蜀道難行,至少要五十天至兩個月。
李商隱把兩個孩子託付給好友韓瞻照看。韓瞻,字畏之,時任尚書省員外郎。他和李商隱是同榜進士,所謂「同年」。他倆又分別娶了時任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六女兒、七女兒。他倆是好友加親戚。
李商隱離開長安時,韓瞻攜著兒子韓偓(韓冬郎)為他送行。一程又一程,長亭更短亭。送到鹹陽,已是黃昏,舉目不見長安。李商隱作了「京華庸蜀三千裡,送到鹹陽見夕陽」(《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
韓偓當時才10歲,即席賦詩。李商隱後來作了「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桐花萬裡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皆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回贈韓偓。
李商隱一路西行,經過大散關時,遇到大雪。旅宿夢見鴛機,那些寒衣蓄著飽滿的棉花,針腳均勻細密。夢裡以為有家可歸,醒來倍覺悽涼。李商隱寫下了《悼傷後赴東蜀闢至散關遇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從大散關開始,李商隱沿嘉陵江順流而下至利州。利州是廣元的古稱,嘉陵江穿城而過。兩宋時,利州與益州、梓州、夔州並稱「川陝四路」「四川路」,四川因此得名。
李商隱行經利州,想起關於武則天的傳說。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彠於貞觀年間做利州都督,傳說武則天的母親曾泊舟江潭,感龍交受孕而生武則天,於是寫下了《利州江潭作》:
「神劍飛來不易銷,碧潭珍重駐蘭橈。自攜明月移燈疾,欲就行雲散錦遙。河伯軒窗通貝闕,水宮帷箔卷冰綃。他時燕脯無人寄,雨滿空城蕙葉雕。」
這首詩吟詠武則天,歷來沒有爭議。因為李商隱在詩題下自註:「感孕金輪所」。
「感孕」是封建時代帝王的懷孕誕生。古人認為,天子是上天通過特殊的方式使某個女子懷上孕。「金輪」是武則天的尊號「金輪聖神皇帝」的簡稱。自武則天登基之後,尊號更換數次,都沒有去掉「金輪聖神」這四個字。利州至今尚有皇澤寺,寺裡有武則天真容殿。
李商隱的詩歷來號稱難解。前人每說「一篇《錦瑟》解人難」「獨恨無人作鄭箋」。李商隱在詩中喜歡用典,一個典故接一個典故,一個故事連一個故事,前人稱之為「獺祭魚」。大意是說,就像獺捕捉到魚一條一條鋪放岸邊,如同祭祀陳列供品。
在《利州江潭作》中,李商隱以「神劍」指龍,典出南朝雷次宗《豫章記》和《晉書·張華傳》。大意是,西晉雷煥曾於地下挖出兩把寶劍,一曰龍泉,一曰太阿。他留著一把,另一把送給了張華。張華死後,其劍不知所終,後來雷煥也死了。雷煥的兒子雷華持劍行經延平津,劍忽然從他腰間飛出,直飛入水。雷華使人下水去取,沒看見劍,卻見兩條龍各長數丈。原來雷華的劍化為龍,和張華的劍化成的龍相聚在延平津裡。明白這個典故,就知道這首詩通篇是在詠龍。而結合詩題下自注,龍是暗喻武則天。武則天在襁褓中,袁天罡已經驚嘆她龍瞳鳳頸。據初唐小說,龍女喜食燒好的燕子肉,即燕脯。更見出以龍喻武則天。
《舊唐書·李淳風傳》裡有段重要史料,大意是太宗李世民召見李淳風,問三世之後有女主代有天下的傳聞是否屬實,準備下旨將疑似者斬盡殺絕。李淳風回答「天之所命」「王者不死」,勸太宗不要違背天命,太宗聽從了。李淳風說「王者不死」,即是「神劍飛來不易銷」的最好註解。武則天註定要成就帝業,武則天也果然成就帝業。
首聯以神劍的典故起興,神劍藏於龍潭並非在利州江潭,這裡也是借來比武則天。這裡用比興手法暗喻龍與武則天母親的遇合,猶如雌雄雙劍之會合。
頷聯正面描繪龍人交合情景。屈原在《天問》中提到燭龍是古代神話中照明的神物,可以銜燈照明或以目照明。這句描繪神龍迅疾移去室內燈珠,散開龍鱗鋪成錦茵。神奇的珠宮貝闕輝煌壯麗,軒窗的帷簾飄卷猶如玉錦冰綃。
這裡表一層寫碧潭中傳說的黑龍,次一層暗喻武則天的母親感孕,再一層是寫武則天喜歡張昌宗、張易之等男寵。這裡既有悼念武則天、追懷當年帝業輝煌之意,也充滿了自己身世飄零之嘆。龍攜明月之珠,足使燈火盡廢,這裡也有詩人自負之意!
尾聯說,當武則天死後,再也沒有人來貢獻祭品了。即使是武則天這樣的「神龍」,運去時移,終歸寂寞。只有空城裡秋雨中蕙葉飄零,正如自己的身世。
據《博物志》《南部新書》《太平寰宇記》等記載,有人以燒燕獻給龍女,龍女大喜,以大珠三、小珠七、雜珠一擔回報。前人評論,李商隱生不逢時,未曾遇到明主。晚年漂泊西南,覺得還不如前人給龍女獻燒燕,滿載寶珠而還。
武則天當政時比較重視人才。前人讀這首詩時,曾舉駱賓王的例子:「武后見駱賓王檄文,猶以為斯人淪落,宰相之過。義山為令狐綯所擯,白首使府,天子曾不知其姓名,有不與後同時之恨。故因過其所生之地,停舟賦詩。」(清·何焯《義門讀書記》)
當年武則天廢掉剛登基的中宗李顯,另立李旦為帝,自己臨朝稱制,為自己進一步登位稱帝作準備。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對武則天,駱賓王投在徐敬業幕下,撰寫了《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武則天埋怨宰相不能夠網羅人才,致使駱賓王為敵所用。
其實,唐代開國之初是十分重視人才的。當年唐太宗重用文臣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魏徵、褚遂良,武將李勣、李靖、李宗道、薛萬徹等人,出現了「貞觀之治」。
唐玄宗,任用姚崇、宋璟、張九齡為宰相,出現「開元盛世」。晚年任用李林甫、楊國忠為宰相,出現了「安史之亂」。所以,用人得失關係重大。
李商隱一直認為賢人是國家興盛的根本。如果知人善任,唯才是舉,那麼政治勢必清明,國勢必定強大。反之,如果親小人,遠賢明,那麼政治勢必腐敗,國勢必將衰廢。
李商隱生逢六個皇帝,一代不如一代。他寫史諷刺皇室是常有之事。作為本朝宗室,李商隱的每一首詠史詩都有當朝皇帝的影子,從太宗、武則天、玄宗到自己所經歷的敬宗、文宗、武宗、宣宗。
他曾諷刺宣宗「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賈生》);抨擊文宗「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諷刺玄宗「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馬嵬》)。
駱賓王都起兵謀反了,武則天尚能容他,不想錯失人才。如果在武則天時代,李商隱絕不會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
李商隱在歷經了無數人生道路的崎嶇後,已朦朧感覺唐王朝中興無望,見出一種江河日下、黃昏漸近的時代氣氛。
李商隱看得太清楚,終究不能不為大唐的日薄西山、自己的漂泊晚年而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