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詩出自王維的《送別》:
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這首詩並不複雜,其實就是記錄了王維在送別朋友歸隱之時的情景和心理感受。容易讓人理解錯誤的就是首句「下馬飲君酒」,看正常語序,「下馬/飲君酒。」從字面上來說,這就是詩人從馬上下來,喝你的酒。既然是來送別,自然詩人是我,而要離開的朋友就是你了。你要走了,我卻急急忙忙騎馬過來喝你的酒。
那是不是說不大過去?
古人在送別的時候,一般是送者開宴贈酒送別朋友,就算到了今天,也沒有讓要走的人請客的道理。這裡一般解釋是「飲」字是使動用法,所謂使動用法,是指謂語動詞具有「使之怎麼樣」的意思,即謂語動詞表示的動作不是主語發出的,而是由賓語發出的。
最簡單、常用的例子就是「驚天地、泣鬼神」,是讓天地驚動,使鬼神哭泣。
其實就是讓賓語變成動作的主語,所以「飲君酒」,就是「請君飲酒」。
這種解釋其實大多數人就滿意了,知道「下馬飲君酒」的意思是:請你下馬來飲杯酒。解釋得過去。
但是我是不滿意的。因為並非「飲君」,後面還有一個「酒」字。我能不能解釋成請「君酒」下馬來喝一杯?抑或是請「酒」下馬來喝一杯「君」?這種解釋當然是錯誤的,所以在這裡和「泣鬼神」不一樣,賓語兩個字代表不同的名詞是不行的。但是理解成「君的酒」也不對,請「君的酒」下馬來喝一杯?
這不胡扯嘛。
這種使動結構在文言文中很多,比如《五柳先生傳》中的「銜觴賦詩,以樂其志」中的「其志」就是「他的志趣」,這句話就是讓他的志趣感到快樂,這就是能講通的。如《五蠹》中的「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懷西戎」指使得西戎歸順,這都是偏正結構,而「驚天地」的賓語是並列結構,但實際上也是一體的,「天地」、「鬼神」指代的都是上蒼、幽冥,是一種東西。
很顯然,「飲君酒」在我這種比較認真的人來看,光是一個「使動結構」講不過去。
個人認為,這就是一個「詩家語」的典型。
前面有篇文章專門講「詩家語」,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實際上我們打通這句詩的正常邏輯,應該把「君」提到最前面,而「酒」字不用動:「君下馬飲酒」,意思是不是就順暢了?
但是意思順暢了,節奏感和平仄對應就完全沒有了。有朋友就要說,《送別》本來就是古風,講什麼平仄?不錯,這確實是一首古風,王維也有相當部分的詩作都是不按平仄格律來的,不過在他出生的時候,平仄格律已經出來了,並且飛速地在詩人中流行。
李白、王維都是同一時代的人,這個時代,格律已成氣候,逐漸成為科舉用文體,但是並不是格律詩就取代了古體詩。個人在寫詩的時候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同樣佳作如繁星燦燦。隨著杜甫時代(比李王小十多歲)的到來,格律才完全成熟,平仄格律在保證詩句語音清朗方面的巨大功效也展現出來,最終成為古人啟蒙教育。
王維的大量古風作品是有時代背景的,格律本身還處於不斷探索、不斷完備的時期,所以他寫的詩古風居多。不過平仄概念已經漸入人心,雖然可能「相粘」的規則因為形成時期晚,對詩詞音律影響小,經常不被他使用(如《渭城曲》),成為「折腰體」。但是王維的句子大都是律句,也就是講究二四六位置上的平仄交替,同時保證上下句的相對。
李白、王維寫古風,實際上已經開始用律句寫古風。到後來,真正不按平仄的古風基本消失,出來的律句古風,我們稱之為「律古」。
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想說,王維這句詩,無非是為了保持詩的節奏感和平仄相替,選擇了這種表現方法,把「君、酒」兩個字放在了「飲」的後面。為什麼要這麼放?因為在相替的原則下,沒有其他地方可放。
雖然這是一首古風,但是押平聲韻「四支」部。所以第一句肯定不入韻(沒有「四支」平聲字或者鄰韻平聲字),而這句詩只有「君」一個平聲字,那麼按照相替的原則,這個字只能出現在二或者四的位置。「飲君下馬酒」?「飲下馬君酒」?「下君飲馬酒」?
「飲君下馬酒」還算有點節奏感,「飲君下馬酒,問君何所之?」好像也還說得過去,其他的,不都是瞎扯麼。但是第二句的二字是「君」,這無疑就打破了「相對」的原則,而且字還一樣。這當然就不好,反正也邏輯不順,所以最好別用。
結果都排除了,就只好「下馬飲君酒」了。這種為了平仄打破邏輯的表達方式,其實就是「詩家語」,強迫讀者跟著他去換一個思路。
反正我不相信當時是這麼說話的,這很明顯就是為寫詩做出的改變。咱們今天要是這麼寫,還不給罵慘去?
後面的意思就簡單了,至於領悟出各種超然的感覺,那是每個讀者不同的事情。這首詩,關鍵是要把首句理順,其他的都好說,屬於人類共情,稍微撩撥一下,我們就會有共鳴。人家畢竟是和李白、杜甫齊名的大唐詩人三甲啊。
個人的翻譯就附在後面,就不一一對應去解釋了。字面意思很簡單,好是好在詩外的意思,唐詩之特色正是言在詩外,意在詩外,大家不妨自去領會。
下馬來喝一杯酒吧,哥們,你去哪裡呢?
你說在這過得很不爽,回終南山睡覺去。
好吧,既然你不詳說,我也就不再問了。不要惆悵了,得不得意,總不及白雲仙蹤,無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