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賈玲的《你好,李煥英》上映,一片好評,成為新年票房之王。
很遺憾在日本的我十分想貢獻票房而不能。我先是到網上去看了《你好,李煥英》的小品,再通過網友們各種劇透了解了這部影片大概的情節,最後在youtube上觀看了非常不清晰的槍版。正常情況下,我相當在意一部影片的清晰程度,但是對於這部影片,實在太感興趣就不計較其放映質量了,因為它演出了我內心一直想要表達的東西。
我非常愛我的母親。但是很不幸,我們的母女緣分太淺。所以賈玲的片子一出來,我就特別有感觸,「子欲養而親不在」就是這麼絕望而痛苦。
網上有一些評論說賈玲的片子是拿母親炒作為了博眼球,我只能說這樣的人心理太陰暗,也很可憐,他們恐怕是未曾有過被愛和愛人的感受。
賈玲因為這部片子獲得巨大成功,是她應該得到的。她展示了人類最常見,卻又最珍稀的品質——愛。這部片子對感受過愛的人來說,毋庸置疑是催淚彈。
還有的人說怎麼有人會想穿越時空拯救父母,這個設定太幼稚,有些可笑。什麼?沒有人?怎麼會沒有?!我就是這樣的人!
要是給我一個機會,我也要穿越回去拯救我媽。甚至不是回到她結婚前,而是回到更早,到她九歲的時候。因為在她九歲那一年,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外婆就去世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1966年),她的父親再婚,與後媽各自帶著自己的幾個孩子重組家庭,可想而知我媽過得如何。並且我外公並不屬於對小孩負責,愛孩子的人。
我想穿越到她九歲的時候,做她乾媽也好,鄰居的阿姨也好,糧油店的大娘也好,隨便什麼吧!只要能夠守護著她成長就好。我會像一個真正有用的長輩一樣,一步步地指導她的成長,改寫她的人生——以她的勤勞、聰明和堅強,明明可以擁有比後來好上十倍,一百倍的生活。
我也知道,那樣就沒有我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本來我就因了她才能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她就沒有我。如果真能拯救她,消失了「我」又如何呢?只要可以拯救她,我不需要再有「我」的存在了。
很多母子/女關係沒有那麼好的人無法理解這種相互的犧牲精神,是因為他們曾經沒有遇到過這樣一位為他們殫精竭慮,付出所有的母親。
我的母親在活著的時候,大半生都在竭力為我創造最好的條件,即便困難重重也從未想過放棄。並且她從未想過要控制我,對於我每個階段作出的決定,她只是給出建議,卻從來不會限制我必須怎麼做——即便我的許多決定和她的價值觀都是相背離的。她給了一個母親能給到我的最大的尊重。
尊重,比僅僅是給你金錢,給你創造機會寶貴得多——我的母親,她給了我做自己,做一個個體的人的自由。
在我的記憶中,她只在一個問題上反反覆覆說了很多次讓我心煩。那就是催我生孩子。我是33歲生的孩子,算是相對較晚的。在我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她就經常催我。後來有一次我非常生氣,我問她為什麼要催我,我並不喜歡孩子,我也不想這麼早要孩子。我問:「你是因為覺得我生孩子顯得比較正常還是怎麼的?你為什麼要讓我生孩子?」她回答說:「我覺得有個孩子你會沒有那麼孤獨,你看我們現在在一起多好。要是我沒有你這個孩子,我應該會感覺到很孤獨。」在這次談話之後,我內心徹底在催生這件事情上和她和解了。即便後來我也沒有選擇迅速生孩子,即便我的孩子出生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是那一刻,我徹底理解了她。
2015年初母親被確診為宮頸癌IIB期,其實如果從發現一開始就得到最妥當的治療,帶癌生活十幾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但我們身邊誰都沒有得癌的經歷,大家談癌色變,加上醫務系統各種繁雜手續的耽擱,母親還是在2016年4月永遠地離開了我。這裡我沒有任何埋怨醫務系統的意思,世間事陰差陽錯,也是各人的命數。
2015年11月,我把母親從國內接到了日本做抗癌治療,最開始去的是慶應大學附屬醫院,後來轉到日本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因為當時慶應的醫生已經不建議治療了,建議我們回家保守療法,其實也就是慶應的醫生認為無法再治療了。日醫大那邊當時有一個很先進的療法,因為這個抗癌先進療法只能是全額自己負擔,不能用國民保險(國民保險是個人只需要承擔30%),所以主治醫生找我商議說初次手術費用是250萬日幣左右,問能不能接受,他說完後就停頓了,可能覺得費用略高需要給我時間思考,我一秒都不需要思考,馬上就定了下來。不要說250萬日幣了,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會選擇做,只要能救我媽媽!那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我最愛的人啊!
那個時候是12月底,剛好趕上日本馬上過年(日本新年是1月1日,相當於我們的大年初一),所以手術約在開年後進行。沒想到也就是過去二十天左右,在手術前一天再次檢測的時候,醫生告知我,我母親當前的狀況已經不再適用於他之前推薦的手術方案了,因為可能會出現手術中大出血當場死亡的情況。他也不敢再接這個手術,建議我做另一個保守治療。
結果就是我陪在母親在日醫大做了一個保守治療手術,然後醫生建議我帶母親早日歸國,因為不確定存活期還有多久。
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來都歷歷在目,我無法忘記其中任何一個細節。事實上那個時候我表面上看起來豁達勇敢,並沒有體現出悲悲戚戚的模樣。後來想起來,那應該是極度絕望中的自我解脫,我內心欺騙自己母親是不會棄我而去的。
想到在母親來日本治療時曾經有一次和我夜聊,當時她應該已經是疼痛感非常強了,不能躺著入睡,就靠在床頭半躺著。她問我:「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你怕我死在日本,死在你身邊嗎?」我當時的回答是:「不怕啊,有什麼怕的,你是我媽嘛,死了也不會害我。再說人活著也沒什麼意思,總有一天會死的。有一天我也會死的。」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這麼回答,可能是因為內心惶恐,且脆弱。換到現在我一定會好好安慰她,給她打氣,讓她看到希望,說我會一直陪伴著她,鼓勵她努力抗癌,好好活下來。可能當時我害怕說一些溫情的話會讓自己禁不住失聲痛哭。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選擇了看似最超脫且無謂的答案。
現在的我也許可以原諒當時的自己,那個時候我才剛剛跨入30歲的坎,人生閱歷尚淺導致我難以做出像現在這麼各方面更加成熟的決策。
但當時的我是無法原諒自己的,雖然我並沒有不作為,但是我做得不夠好。在好幾個重要節點,本可以有別的選項。
比如在日本手術後陪母親回到老家,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不知道是我在逃避還是她在逃避,還是雙方都在逃避,我們從來不談論後事。可能是中國人普遍對「死亡」這個話題的忌諱,讓我錯失了在母親在世的最後時日,與她更多深入交流的機會。
比如在母親病重晚期,我因要更新籤證回到日本,但辦完手續後沒有第一時間及時趕回國。而母親在我到家前一晚在醫院遺憾而去,沒能見上她唯一的女兒最後一面。
這些事情原本可以不這樣。
我痛不欲生,追悔莫及。
在母親因病醫治無效去世後的幾年,我都對自己抱有很強的怨恨之心。也是對自己的無法原諒,導致我在這之後陷入長達四年的重度抑鬱。
母親去世後的前幾年,我無心工作,無心玩樂,我「等生死,主相對,消彼此」!因為我不願意接受這個人,這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已經在物理意義上永遠地,真正地離我而去了。
我是多麼地想她活過來。
媽媽,您知道嗎,我很想,很想你……
媽媽,如果有來生,請您一定,一定要做我的女兒!
我曾經說過,如果有機會,如果我願意,我會寫更多關於我母親的事情。有很多事情,我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寫出來,因為牽扯到太多。但是有一天,我相信,我會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寫出來,作為活著的女兒對逝去的母親的紀念。
日本當代攝影大師荒木經惟在有一次接受採訪時說:「當你經歷了最愛的妻子的死亡,父母的死亡,愛貓的死亡,你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和物都離你而去的時候,你會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是值得害怕的,也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失去的了。」(大意)
當我慢慢走出母親去世的陰影;當我也成為了另一個小女孩的母親;當我開始不膽怯地回望童年,反觀當下,展望未來;我才開始漸漸地,真正地強大起來。
我想把母親對我的愛傳承下去;我想讓母親看到我還是那個永不服輸的孩子;我想讓母親真正地為我驕傲——不管她是否還在人世,但在我與她專屬的時空中,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母親永遠為我留著一盞燈,等我回家。
母女一生,至深恩情。
山無陵,天地合,豈敢與君絕。
最後,用矽谷哲學家Paul Graham的一段話結束這篇追悼文:
「如果人生是短暫的,我們就應該明白這種短暫將會給我們帶來種種意外。那些你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常常在不經意之間就消逝了。你以為自己總是可以寫那本書,或者爬那座山,或者做其它的事,但後來的某一天突然你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
最悲傷的意外大概是天人永隔。當親近的人去世,你將永遠失去陪伴他們的機會。我母親死後,我真希望能多陪陪她。我以前一直忙於自己的生活,覺得母親似乎會一直在那裡。母親的生活很平靜,也很少打擾我,這讓我一直保有這種幻覺。但那真的只是一種幻覺。我想很多人都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 」
如意說
能看到這篇文章的朋友,如果你的母親還在世,如果你還愛她,請你一定要多花一些時間陪伴她,把她放入你人生最重要(沒有之一)的日程當中。不要像我一樣,抱憾終身。
感謝閱讀,我們下期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