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鄧麗君六十五周年冥誕,六十五年可是不短的日子啊。對於大陸的大多數人來說,她的名字更多是和一個越來越久遠的年代捆綁在一起,隨著年月的流逝,漸漸消失在公眾的視野裡。偶爾提起,也不過是「一代人封塵於記憶中的青春年華」罷了。至於她的歌本身唱得如何,關注的人已經不多了,畢竟大家還是要活在當下。所以,大概很少人知道她能用多種語言交談演唱的超強語言能力。事實上,即便不提她的音樂造詣,光說玩multilingue,就是能讓我等凡人頂禮膜拜的老前輩了。
按留存至今的音頻資料計算,鄧麗君曾經用八種語言演唱(國語、日語、閩南語、粵語、印尼語、英語,還有兩位神秘嘉賓,後面會介紹),當中有不少是同一個樂譜填上不同語種歌詞的情況。流行歌手為了開拓市場,一些作品往往會發行兩個語種的版本(這個在香港地區最普遍了,國粵雙語不要太多)。以前我聽歌的時候,即使是很喜歡的歌手,一般情況下也只會保留其中一個語種的版本。所以最初拿到鄧麗君的歌時,差點刪掉了一大票印尼語的翻唱。不過後來才發現,她的這一類歌大多數都不僅僅是換種語言唱一遍而已,常常有新的東西加在裡面,有的是在編曲上,有的是在詞作上,有的是在唱腔上,還有的則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尤其是像我這樣對歌詞背誦、歌詞串燒有特殊愛好的人,能聽到這麼一大堆二語三語四語翻唱的版本可以說是相當滿足了,更何況這位polyglot同時又有逆天的演唱功力……所以愛好玩multilingue的人,無論只是為了獵奇還是想認真聽音樂,錯過鄧麗君的話還是十分可惜的。這裡借著紀念誕辰的機會,介紹一下部分她唱過不同語言版本的歌曲。畢竟鄧麗君演歌裡面包含的一整個世界,遠非數首《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就能代表得了的。
從閩南語開始說起吧。下文「臺語」和「閩南語」含義不作區分且無任何引申義,純粹怎麼習慣怎麼順口就怎麼來。
閩南語 + 日語
(一)
臺語《雨夜花》1980,曲:鄧雨賢 詞:周添旺 原唱:純純
日語《雨の夜の花》1980(?),詞:西條八十 原唱:渡辺はま子(渡邊浜子)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雨無情雨無情 無想阮的前程
並無看顧軟弱心性 誤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 引阮入受難池
怎樣乎阮離葉離枝 永遠無人通看見
花落土花落土 有誰人通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 花蕊若落要如何
雨の降る夜に 咲いてる花は
(花在下著雨的夜裡綻放著)
風に吹かれてホロホロ落ちる
(被風吹著 一片一片掉落下來)
白い花びら 雫にぬれて
(白色花瓣被浸溼成雨滴)
風の間に間にホロホロ落ちる
(任憑風吹 一片一片掉落下來)
更けて寂しい 小窓の明かり
(燈光從小窗透出來 夜更深了 人也傷悲)
花を泣かせる 呼吸の調べ
(胡琴的音調 使花哭泣了)
明日はこの雨 やむやも知れぬ
(明日雨不下了 也不知道)
散るを急ぐなかわいい花よ
(親愛的花兒不要急著凋謝呀)
(臺語:)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日語:)
雨の降る夜に 咲いてる花は
(花在下著雨的夜裡綻放著)
風に吹かれてホロホロ落ちる
(被風吹著 一片一片掉落下來)
(註:本系列日文歌詞翻譯如無特別說明全部來自林技師的部落格,上面有鄧麗君幾乎全部日語歌的歌詞翻譯,不過此臺灣網站要番羽土嗇才能上╮(╯▽╰)╭)
開篇必然是臺語名曲《雨夜花》,它是少數以詞曲創作者而非演唱者的名字傳世的歌曲之一,寫作於三十年代日治時期的臺灣,是鄧雨賢代表作「四月望雨」(《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中的其中一首。二十世紀後半葉以來臺語圈翻唱過此曲的歌手不計其數,當中不乏牛人,可是誰都沒能把這首神作唱成自己的歌。此曲最初是鄧雨賢為一首兒歌所寫,後來周添旺有感於一位遭人拋棄而淪落風塵的酒家女的悲慘經歷,填上了現在的歌詞。時至今日,人們更多會把它和寶島的命運聯繫在一起。我前一陣參觀斯特拉斯堡,看到此城在從普法戰爭到兩次世界大戰的近一百年間在德法之間輾轉易手,不禁想起了臺灣。先有荷蘭紅毛、鄭成功、施琅,近世以來又有日本皇軍、常凱申,幾百年來大家都覬覦這座寶島,卻沒有人真正關心過這個地方;臺灣身處國際地緣政治鬥爭的最前線,又不可能有掌握自身命運的機會,只得自傷「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通看顧」罷。
此曲四十年代傳入日本和中國大陸,配上對應語言的歌詞。九十年代又有粵語改編版《四季歌》,恢復了原來兒歌式的面貌,而且加入了新的旋律,可是到底是誰加的我並沒有查到。這段旋律也出現在近年一些《雨夜花》改編版中。
閩南語 + 國語
(二)
臺語《快樂的出帆》1973,曲:豐田一雄 詞:蜚聲 原唱:陳芬蘭
國語《愛情多美好》1973,詞:林煌坤
(QQ音樂的專輯信息是錯的,害我查了大半天,差評)
(節選)
今日是快樂的出帆期
無限的海洋也
歡喜出帆的日子
綠色的地平線
青色的海水
卡膜脈卡膜脈
卡膜脈嘛飛來
一路順風念歌詩
水螺聲響亮
送阮快樂的出帆啦
(這次是查無此曲,只好把私貨放上來了,再給QQ音樂一次差評)
(節選)
多少的煩惱已經隨風飄
花兒它為我開
春風也把我圍繞
不再相思不再煩惱
心上人已來到
心上人心上人
我要為你歡笑
你看我你看我多逍遙
當我投在愛的懷抱
哎吆才知道
愛情多美好
早期的臺灣流行歌有不少是引進自日本,《快樂的出帆》來自日本曲《初めての出航》。副歌「卡膜脈」一詞是日語,意為「海鷗」,因為音節數目不易協調而保留在臺語歌詞中,同時也是全曲最複雜,也是區分度最大的一個部分,發音強弱、尾音長短都有值得斟酌的地方。在好幾種《快樂的出帆》的版本裡,歌手對這個詞的處理都不一樣,營造出來全曲的感覺也不一樣。
鄧麗君的國語版時間上稍早於閩南語版,採用完全不一樣的主題和編曲,只有主旋律和原來是一樣的。
(三)
臺語《碎心花》1973,曲:鄧雨賢 詞:周添旺 原唱:嬌英
國語《柔情蜜意》1973,詞:林煌坤
閒夜無伴 偎在卓邊 看見當開 一蕊花枝
含帶香味 花紅葉青 動阮心內 思念當時
純情的愛 伊也不知 甲阮離開 有去無來
美滿情愛 並無存在 引阮心內 加添悲哀
冬風吹來 也不知冷 心內只想 伊的無情
想起前日 美滿情景 今日即知 誤阮一生
一寸芳心 萬千愛意 想你想你 相思難寄
寂寞芳心 深情無依 你在哪裡 叫我難覓
你有柔情 我有蜜意 情投意合 相愛一起
莫讓春天 隨風遠去 你再尋找 已無蹤跡
鄧雨賢的另一首作品。國語《柔情蜜意》,又名《我和你》,和《愛情多美好》一樣,是改編後的版本。
(四)
臺語國語混合《丟丟銅》(年代不詳)臺灣宜蘭童謠
(節選)
(國語:)
臺北繁花伊都啊莫伊達丟 哎喲西門町喲
行腳滿街伊都丟丟銅啊伊都
啊莫伊達丟啊伊都一雙雙喲
紅紅綠綠伊都啊莫伊達丟 哎喲迷你裝喲
人見人愛伊都丟丟銅啊伊都
啊莫伊達丟啊伊都真嬌美喲
(臺語:)
火車行到伊都啊莫伊達丟 哎喲臺北市喲
鑼鼓燈火伊都丟丟銅啊伊都
啊莫伊達丟啊伊都滿街市喲
《丟丟銅》(又名《丟丟銅仔》)原是臺灣宜蘭地區的一首童謠,上世紀四十年代經呂泉生收集、改編,不久後又由許丙丁填上現在通行的歌詞,成為臺灣人耳熟能詳的一首名曲。「丟丟銅」一詞意思有爭議,一般認為是形容火車隧道裡雨水滴落的聲音。鄧麗君版的歌詞不知道為什麼加入了國語的唱段,變成了現在兩段國語一段臺語的樣子。不過說實話,鄧麗君的翻唱歌曲,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都時常出現節選或改編原來歌詞的情況,包括前面的《雨夜花》,還有《何日君再來》等等。
這是已知鄧麗君發行的最早閩南語歌曲,詳細信息待考,它在後來的閩南語專輯中不再出現。從中可以辨認出她最初在傳統戲曲的訓練方式下形成的唱腔。
===== 分隔線 =====
鄧麗君唱過的閩南語歌曲合計約二十餘首,數目上不算很多,但種類、唱法呈現出相當的多樣性。論時間跨度,上至明末清初,下至上世紀七十年代;論歌曲類型,有福建民歌(《天黑黑》、《六月茉莉》),臺灣民謠(《雨夜花》、《望春風》),戲曲(《苦海女神龍》、《三聲無奈》),當代流行曲(《難忘的初戀情人》、《舊情綿綿》);論題材,有講人生哲理的《走馬燈》、《人生一條路》,詼諧調侃式的《祖母的話》、《十一哥》,反映民生疾苦的《賣肉粽》,傳播正能量的《勸世歌》、《快樂的出帆》,敘事類的《安平追想曲》,抒情類的《難忘的愛人》、《心酸酸》等。惟一沒有的大概只有八十年代以來臺語歌的新發展了,畢竟她最後一張閩南語新歌的專輯發行於1981年。就所涉題材之廣泛,演唱技巧之豐富,還有對傳統生活刻畫之生動而言,個人認為鄧麗君在閩南語歌曲上的成就僅次於日語,是在大家更為熟知的國語、粵語之上的。不過閩南語乃至整個閩南文化在大陸都是比較低調的存在,雖然不乏佳作和大家,但很少向閩臺以外的地區推廣,再加上語言隔閡,所以外省人對此了解不多。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臺語音樂,近一兩年從鄧麗君的臺語歌開始,陸陸續續地聽了一些名家名作,才發現閩南語歌曲,乃至於閩南語本身,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原來傷時怨命可以寫成「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民生多艱則是「出業頭路無半項,暫時來賣肉粽」。「月娘笑阮是憨大呆,被風騙不知」寫盡少年人的心思,「踏入灶腳洗碗箸,踏入繡房繡針織」把傳統生活的情景刻畫得栩栩如生。閩南語歌曲的表現力確實是不一般的。當然近幾十年的臺語流行曲老早不是這樣子了,現代元素畢竟是當今的主流。鄧麗君的臺語歌大多在她的年代就已經是經典老歌了,本身也許並不能展現臺語音樂的全部面貌,但卻足以讓人對這一領域發生興趣,從而想進一步發掘閩南語歌曲裡的滄海遺珠了。
鄧麗君是遷臺軍官的子女,母語是北方官話而非閩南語。她說閩南語的音頻資料不多,不易推斷她的語言水平,但至少交流是沒有問題的。單論她在歌曲裡的閩南語發音,如果聽眾對閩南語比較熟悉的話,是可以發現個別不準確的地方的。雖然對演唱效果沒有影響,但如果要認真學閩南語發音的話則不能跟著學。蓋閩南語是文白異讀極端發達的方言,相當多的常用字都有多個讀音,而且幾乎不可能通過語義判斷哪種情況用哪個音,比如「雨(u)夜花」用文讀,「落雨(hoo)聲」用白讀;「四(si)月(gueh)望雨」用白讀,拆開了卻是文讀「四(su)季紅」和「月(guat)夜愁」,還有「陳(tan)霸先建立陳(tin)朝」之類的,前者白讀,後者文讀。要分清這些東西對一般的閩南人來說也不容易。發音材料倘若失之毫釐,學出來的結果往往會謬之千裡。不過話說回來,由於臺灣閩南語是一種泉州腔和漳州腔按不同比例混合而成的方言(所謂的「漳泉濫」),各個臺語歌手的口音多少都會有一些細微的差別,相對而言我還是比較習慣鄧麗君的口音的。比如「入」、「日」這組字的輔音,多數臺灣人依漳州音讀濁擦音j,鄧則多用流音l,只有個別情況是用j,而我最熟悉的泉州話府城腔和廈門話恰好也是用l。(誰說廈門話和臺灣話接近的啊,還拿來類比廣州話和香港話,雖然能相通但是明明差異很明顯啊。我可能是聽了個假的廈門話,不然就是假的臺灣話)
(本系列不定期更新,敬請耐心等待 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