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瑞是紅樓夢裡的小人物,給人留下的主要印象是空前慘烈的撩妹大型翻車現場。
賈瑞和王熙鳳的故事,主體出現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
初讀這段故事,只會覺得賈瑞猥瑣可憎,正如有人說的:
作為一個女性讀者,讀紅樓每次讀到關於賈瑞的部分,整個人都感覺不好了。賈瑞和王熙鳳的初次遭遇,就充滿著假想性的侵犯意味,透著一種露骨的猥瑣:
鳳姐兒正自看園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讚賞。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鳳姐兒猛然見了,將身子望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拿眼睛不住的覷著鳳姐兒」的賈瑞,喜歡頂級白富美王熙鳳的眼睛和嘴,不好意思說喜歡她的胸。
其實,在很早很早以前的紅樓夢版本裡,還有一段賈瑞和王熙鳳的對話,後來被作者刪掉了:
賈瑞:我喜歡你
王熙鳳:謝謝
賈瑞:我真的很喜歡你
王熙鳳:我真的很謝謝你
當然,賈瑞如果真能這麼點到為止,王熙鳳後來也不會往死裡盤他,這個人物也不會讓人這麼反胃了。
賈瑞的下流和令人反胃,還體現在紅樓夢全書排的上號的露骨描寫中,也就是王熙鳳設計讓賈蓉賈薔戲耍賈瑞一節:
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臺,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對王熙鳳的欲望,讓賈瑞在眼巴巴盼著的親嫂子到來時成為一具性慾的動物,但妹想到還是整岔了。
再讀紅樓夢的時候,從賈瑞的故事裡就能讀出大齡男青年的悲苦,讀出「可恨又可悲的大齡剩男」,或者「原生家庭的悲哀」。
賈瑞身上的家庭烙印是厚重的,但凡他有個健康一點的成長環境,也不會躁動和沙雕到那個地步。
賈瑞的身世,曹公這樣寫道:「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賈代儒教養。」
心理學家研究表明:親情關愛的缺失,會導致兒童心理發展異樣。
賈瑞缺失父母的陪伴,就如茫然走在暗淡無光的黑夜裡,孤獨、絕望又無助,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也很難學會解讀這個複雜的世界。
賈瑞雖然家勢卑微,卻常跟官二代、富二代打交道。這樣的環境,他內心深處一定是極度自卑,又極度缺乏安全感的。
賈代儒一直沒有考取功名,勉強當個賈府義學的校長兼教師,還不如《儒林外史》中的範進,晚年得以中舉。
正因為自己的不得志,所以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賈瑞身上,想讓孫子光大門楣。
《紅樓夢》中寫道:「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如有人寫道的:「望孫成龍」的賈代儒,愛之深、責之切。他的管教很嚴苛,動輒責打罰跪。可憐的賈瑞被王熙鳳設局凍了一夜,賈代儒不問青紅皂白,打了他三、四十大板,不許吃飯,還得在院子裡讀文章。在這種只有嚴苛、責罰,缺乏慈愛、溫暖的家庭教育環境裡日子久了,賈瑞更體會不到自身的價值感,從而陷入更深的自卑。一旦有了機會,便會叛逆。
這就讀出一層原生家庭悲劇的味道了。但這種事,找誰說理去?
前兩年讀紅樓夢,在前兩層意思之外,就被蔣勳講到賈瑞時所說的悲憫之情所打動了。蔣勳說「賈瑞在這部小說當中絕對是一個重要的人」,「在最近幾次讀《紅樓夢》時,看到賈瑞這一節,我才忽然感覺賈瑞其實很讓人感動。賈瑞本來是一個非常不堪的人。」
在蔣勳看來,賈瑞是一個被情慾纏身、不可自制的男孩子,「賈瑞」是人性最不願面對的部分,「大概因為賈瑞,你會知道人的脆弱,你會對非理性控制不住他理性的部分的那個人,其實會有一個悲哀,有一種悲憫。」
曹雪芹筆下,其實對賈瑞已經報以了平等的憐憫心。
自賈瑞之死開始,《紅樓夢》的死亡序幕正式拉開,隨後陸續有人死去:秦可卿、林如海、張金哥及其未婚夫、賈敬、尤二姐、尤三姐、金釧兒、晴雯、林黛玉等等,上至主子,下到僕人,相繼去世。死亡、衰敗、悲劇的氣息越來越濃……作為死亡序列的開始,本身就是對待賈瑞的一份平等心。
其實誰還沒有血氣方剛,情慾難以自制的時候?那些面臨著跟賈瑞一樣苦惱和痛苦的,都是普通而可憐的人。
容易上頭、在濃烈欲望中迷失本來面目的賈瑞,其實竟是我自己?
但本文題目,是來自於最近讀到賈瑞故事的時候,忽然生發的聯想,這裡想說的是,紅樓夢的作者以驚人的洞察和憐憫,製造了一個農業文明時代,沉湎於即時滿足欲望的的沉淪典型。
賈瑞手裡把玩著鏡子,其實玩的就是手機,而且是風月寶鑑Plus旗艦。
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想畢,拿起風月鑑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裡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想著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手裡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得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你看,在現實中苦苦尋不著的東西,在手機裡全都有。賈瑞刷著美景美食美女短視頻,夜裡刷著P站不停地「指頭兒告了消乏」,最後在即時滿足裡娛樂至死、灰飛煙滅了。
在從自然時間、鐘錶時間到媒介時間的人類時間觀念變遷中,這種沉湎於現代傳播媒介尤其是智能媒介而形成的關注當下即時性的普遍精神世界狀況,在賈瑞這個傳統農業社會裡的無辜青年的悲劇中,卻得到了最傳神的刻畫!
在情慾的不可遏制方面,賈瑞其實就是我們每個人的鏡子;而在把即時滿足機制發揮到極致的智能媒體銷魂蝕骨方面,賈瑞同樣是我們的鏡子:
智能媒體能有什麼壞心思呢,她只不過是想讓你像賈瑞沉湎風月寶鑑裡的美女一樣,把你變成動物或廢物然後要你的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