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高更畫作欣賞
當孩童仍是孩童,愛提這些問題:
為什麼我是我,不是你?
為什麼我在這兒,不在那兒?
時間從何時開始?空間在何處終結?
陽光下的生命,不是一場幻夢嗎?
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
不是面前這個世界的幻象嗎?
鑑於惡與人的事實。
真有惡這回事嗎?
為什麼,我這個人,在來到人世前並不存在?
為什麼,我這個人,總有一天不再是我?
在去年夏天的一堂哲學課上,我第一次遇到保羅·高更的這幅作品。在此之前,我對他的印象不過停留於「後印象派巨匠之一」、「《月亮與六便士》的創作原型」、「大溪地島」這些字眼上,也分明地感受過他筆下淌出的原始而樸素的衝動。但從沒有像這樣的強烈共鳴與震感。
在這一作品面前,我感受到那些色彩、形象、氣息穿過我的瞳孔,彌散在我渾身的血液裡。沉睡的細胞甦醒了,每一根神經像在電流裡顫動,心臟洶湧地撞動著胸腔。我感覺到莫名的痛苦,但在痛苦的背後是酣暢淋漓的幸福——或許正像貝爾尼尼在《聖特雷莎的沉迷》中營造的氣氛。畫作前的我仿佛經歷了一場短暫的神啟,在剎那間以靈魂觸碰到關於宇宙萬物的啟示,觸碰到它們的來源、目的、結局以及宇宙與人的關係。
整個畫面的色調以穩定的藍色和綠色為主。整體的色彩給我的感覺是不飽和的,透著濃烈的黯淡感。幽暗的原始叢林裡,枝杈密集而倚斜。一切都被靛藍的陰影所覆蓋,一切都是沉著的、神秘的。被重重樹木分隔在外圍的熱帶草原鋪滿暗綠,顯出幾分冷漠。我覺得如果從現實視角看,畫中的情景不像是午間,而更接近黎明或黃昏,是沒有日照、光線稀疏的時段,本身就具有一種冷淡而暗沉的氛圍。
但在黯淡的、略顯死氣沉沉的色彩主調之上,畫面中的生靈成為了支撐場景的一股活力,兜住了色彩造成的暗沉下墜的感覺,在觀感上給人些許安慰。叢林裡休憩的土著人及其豢養的各種家畜,作為動態的形象,為幽閉的背景添注了鮮活性,讓凝滯的畫面得到舒張。然而,再仔細看下去時,不難發覺這種「動」的因素只是作為「抑」的氛圍的調和與平衡,而不像波提切利的《春》中,人物能調動出「揚」的情趣。因為當我的視線掃過姿態各異的人們,發現即使是人的肌膚,也並未呈現出細膩的紅潤光澤,而是偏向土黃色與蠟黃色,像蒙著灰塵一樣的渾濁膚色。他們袒露的皮膚,完全與工業化都市裡「精緻」風潮引導的刻板化審美沾不上邊,撲面而來的只有濃重的質樸氣息,粗糲、混沌而毫無粉飾,原始得有些瘋狂和恣肆——但給人的感覺並不庸俗,而是無比自然的「舒坦感」。
從構圖的角度看,我認為高更設計了兩個層次,第一層是淺層的橫向展開,第二層是縱深地切入,從而把畫面拉向立體化,更具有空間感,容易引起觀者的代入感。畫面以人作為主體形象。從畫作完成的時間與地點,以及情境中人物赤裸群居的狀態,不難看出這是熱帶島嶼上的一群土著人。他們三三兩兩地布局在畫面中,或聚攏,或蜷縮,或伸展,雖然赤身裸體但舉止都從容自然。我喜歡高更所描繪的這種形象:在原著人的社群中,人的社會性被弱化,或者說是被原始的自然性所中和了,氣氛中流露出各得其所的自在感。
而這幅作品的主題究竟希望表達什麼?當我將視角轉向它的題目,便驚嘆高更在這一作品中褶藏的「野心」——他苦心孤詣的筆觸裡,裹挾了宏大的哲學命題。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這是生而為人都需要面對的事情,但並非每一個人都會主動去思考。這三個問題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從過去、此刻延伸到未來,是對時間的分解,也是對空間的開拓,是求證,也是猜想。它們永遠沒有答案,卻是我們人生所需要的一個終極指引。宇宙,自然,生命,死亡,自我,人群,以及愛.從這三個問題出發,我們探尋所能感知的一切,嘗試逾越思維和語言的邊界,穿過可見的穹頂,抵達可能存在的絕對奧秘,從而找到世界的「真相」——這是我們發問的意義。
在這幅作品的創作期間,高更早已放棄都市文明框架下的優渥生活。為了回返到淳樸、自然的狀態,他放棄擁有的一切,兩度遁跡蠻荒,到太平洋南部的大溪地島上定居以進行藝術創作。孤身一人的高更窮困潦倒,患上劣疾。1896年(也就是創作這幅畫前),他在大溪地島腿部舊創復發,痛苦不堪,絕望的念頭不斷襲來。不堪於蔑視以及貧困、失望、精疲力竭的狀態,再加上小女兒夭折的噩耗的打擊,高更服毒自殺未遂。此後懷著悲痛完成了這幅《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創作此畫不久後的1903年,高更去世。由此我常常覺得,這幅畫是徹悟式的作品,是靈感高潮帶來的精神震蕩,是他對自己人生的總結。我不知為何想到《水滸傳》裡魯智深圓寂的情節:
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清,水天共碧,二人正在僧房裡,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鼓響,賊人生發,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洒家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廝殺。」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並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謂之潮信。」
魯智深看了,從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萬松林裡廝殺,活捉了個夏侯成;『遇臘而執』,俺生擒方臘;今日正應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圓寂。眾和尚,俺家問你,如何喚做圓寂?」寺內眾僧答道:「你是出家人,還不省得佛門中圓寂便是死?」魯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喚做圓寂,洒家今日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洒家沐浴。」
寺內眾僧,都只道他說耍,又見他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喚道人燒湯來,與魯智深洗浴。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便叫部下軍校:「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來看洒家。」又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寫了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隻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宋公明見報,急引眾頭領來看時,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頌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噫!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在生生不息的寧靜夜色下,魯智深面對的是怎樣的死亡,又從泛著月光的潮水中悟到了什麼?他為什麼那麼寧靜,那麼快樂?初讀《水滸傳》那年還是十二三歲的懵懂年紀,卻因為這個情節對魯智深印象深刻,每每想到都有種撞擊般的、失語的痛苦。這幅畫的創作背景也讓我想起了這個故事情節。高更是不是也終究「頓開金繩」「扯斷玉鎖」,懷著「今日方知我是我」的心情塗抹著一筆一畫?那是感覺到死亡臨近的心理預示吧——回顧歷歷在目的一生而感受到的、真實又滾燙的自我。那麼,類似地,畢卡索去世前畫下最後的自畫像,說「我畫了一幅畫,我認為我觸及了某種東西,它和以往任何作品都不同」,也是因為他看見了「我」嗎?
囿於城市森林的高更以大半生放逐了自己。因為無法洗刷現代文明人的烙印,他只能在精神上追逐自己的伊甸園,由此承受了無法解脫的迷茫、憂傷、困惑和焦灼。在這幅畫中,他以象徵主義、隱喻風格的繪畫形式,抒發鬱結在身體裡的複雜情感,「把人類原始的記憶,真實的現在以及遙遠的未來都濃縮在畫面上」。他通過自己的畫筆對「認識自己」這一哲學命題作了抽象的解答,或者說,他的每一道筆觸、每一抹色彩都是固執而無望的究問,在以問答問的瘋狂裡求仁得仁,從而得到真正的解脫和放空。
讓我們再次回到畫面本身。深遠處是島嶼上隆起的小山巒和茂盛的草原。在一片幽暗的熱帶叢林中,皮膚黝黃的土著人赤裸著身體,像伊甸園裡最初的亞當與夏娃一般,一派天真爛漫,並不感到羞澀與禁忌。畫面中心是一位站立的中年人,踮起腳採摘野果。畫面右側的前景中三位女人緊挨著坐下,旁邊是個熟睡的嬰孩;遠處是兩個穿長袍的女人相互攙扶著行走。左側前景裡,分別是女孩、青年婦女和老婦三人,她們的姿勢、神態各異。遠處有一尊神秘而弔詭的神像,旁邊的女人背對著神像,面色凝重而嚴肅,似乎正在祈禱。人物周圍的地面上錯落排布著的小貓、黑山羊、鳥等動物,大概也具有某些象徵意味。畫面上的形象正是高更多年以來在小島上感受到的,原始樸素的生活原像,糅雜了他多舛命運磨礪出的人生哲學。
深沉的幽藍背景與土黃膚色的人物,一暗一明相互中和,營造出神秘而奇異的氛圍。叢林的密閉感、色彩的明暗度以及人物整體呈現出的靜謐氣息,讓我聯想到子宮,孕育著生命的、潮溼而溫暖的子宮。我覺得這一情境下的人物似乎都有胎兒般的影子,像胎兒一樣純粹地接觸著世界,似乎無所感知又似乎能敏銳地感知一切,是「自在」的生命。樹木、花草、果實這些植物,不僅是單純的生物體,更是刻記歲月的標尺,暗示著時間的來回弋逝。
當我們捲軸化地橫向觀察,不難發現從右到左,嬰孩-中年人-老者,正好對應了人生的三個階段。
畫面右側的嬰孩仰躺在被褥上熟睡著,腦袋側向一邊,五官之間流露出恬靜。旁邊圍坐著三位女人,我想其中一定有他的母親。她們眉眼溫和,微含著滿足的笑意,是閃著母性光澤的善良神態。或許意味著,幼年的人通常被愛簇擁,並且從出生起就自動加入社群,不可避免地刻上社會性的烙痕。他/她沒有辦法選擇是否要生而為人,甚至意識不到這是幸福的初點或痛苦的起源,便滑進了人生。這張熟睡的小小臉龐,會被時間雕刻出怎樣的稜角,映著怎樣的細膩光澤,綻放怎樣的神採,又以什麼方式枯萎?我們想像不到那無限的可能性,但此時我們只擁有眼前這一張天真的、不悲不喜的臉龐而已。
畫面中間摘取果實的中年人,是看到這幅作品時首先映入眼帘的形象。他的膚色在所有人物形象中顯得明晃晃的,仿佛受到光線照耀,十分奪目。他的指尖到腳趾,正好觸及畫作的兩個邊緣,像柱子一般撐滿畫面,在構圖上顯得非常飽滿。作者明朗地突出這一人物,想必大有深意。
關於摘取果實,我第一反應想到的是《聖經·舊約·創世紀》中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此前他們與其他生物一樣,無憂無慮地生存,赤身裸體而渾然不覺羞澀。我覺得摘食禁果的意義在於「成人」,亞當和夏娃從此有了意識和思想、情感和欲望,與其他生物真正割裂了界限,擁有了「人性」,甚至可以說這些「人性」的特徵在此之前為神所獨佔,原本是「神性」的一部分——而偷食禁果使「神性」被「人性」威脅和對抗,才導致了他們後來經歷的懲罰與放逐。或許在這裡也有類似的用意。
在所有人混沌不明的時候,摘取果實意味著向「人的智慧」踏出第一步,從此成為真正的「人」。這個摘果子的人是明知不可而為之,還是出於天性的好奇而為之?我覺得這是個值得探討的開放式問題。在我眼裡,我希望他是受到「智慧」的感召而做出那個勇敢而危險的、帶有使命感的動作——這樣更有厚重、史詩般的偉大意味。成為「真正的人」必然有代價,在通過思想隧道而觸碰世界的真諦之前,必然會有痛苦與折磨:可能是肉體上欲望的噬咬,可能是情感上的撕裂與絞痛,可能是精神上的鞭打與擠壓。而在這些代價之外,「真正的人」始終擁有一點絢爛的火光,一片純粹的淨地:「人類是溫柔又剛毅的生物,他們被推進泥沼,滿身泥濘,也會笑著爬起來談論關於未來的期待。眼底的光無論如何不會熄滅。」大概這裡摘果子的人所支撐的是「希望」,是人性裡生生不息的一些光芒。
畫面左側皮膚灰暗的老人獨自蜷坐在叢林的陰影裡,雙手抱頭,神情流露出恐懼,壓抑又悽涼。一旁的女人斜著身子想親切地靠坐過來,但老人顯然充滿了抗拒。孤獨、執拗,這是我對這位老者的第一印象。她的表情仿佛是厭惡和恐懼的雜糅,帶著強烈的抗拒意味,但渾身上下又透露出無限失落(好像是既渴望什麼又抗拒什麼的矛盾體)。她在抗拒他人還是自己,在厭惡他人還是自己?她是否感覺到了死神的預示,是否在抗拒死亡?
我覺得這位老人是畫面中表現出最強烈悲傷情緒的人——回望這冗長一生歷經的起伏漲落是讓人悲傷的吧,不可避免地走向冰冷的死亡也是讓人悲傷的吧?從「老」到「死」,我感受到的一方面是個人與群體的疏離,個體的生命空間不斷萎縮,把很多曾經擠佔生命裡的人漸漸排斥在外;另一方面是個體與世界的隔絕,這個世界上的鮮活與明媚似乎都不再與自己有關,曾經緊密的連結好像自動脫落了。於是,面臨死亡的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心也無從安放,飄飄蕩蕩地即將淡出這個她又愛又恨的時空。孤獨、恐懼、悽冷、留戀、無奈,一切複雜情緒都負載在她身上,一定很痛苦吧。或許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死亡」正是來渡她的。
如果將我們的觀察順序變成從左到右會是怎麼樣?我不禁聯想起菲茨傑拉德的《返老還童》:一個出生便垂垂老矣的嬰兒,一輩子都過著「倒溯」的時光。他在沒來得及與他人建立真正情感聯結時就匆匆變化了模樣,年齡逐漸增長,身體卻越來越年輕,直至帶著對這個世界的莫名其妙與不被理解的孤楚,在襁褓中離逝。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既荒誕又悲傷,而結合這幅畫來理解,不論正向或是逆向地生長,或許那層牢固附著的「荒誕」永遠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我們是個體的人,也是群體的人;是渺小的單薄的人,也是歷史性的厚重的人。但人是什麼?我們用什麼方式鑑照的自己,才是不失真的樣子?
我們從溫暖的子宮滑出,將要蹚過死亡的河流;我們從密密麻麻的歷史脈絡走來,不聲不響地走向霧氣蒙蒙的未來。我們的一生都在不確定中輾轉,我們甚至不確定自己在前進、後退或是兜圈。像在一片汪洋之中漂浮,我們不知疲倦地尋找燈塔,有時候也想拋錨上岸。海浪沒有確定的方向,但是我們心裡有時候會神奇地出現確定的聲音,讓人會流淚的聖神恩典般的聲音。那個聲音讓我們在某些瞬間,似乎觸碰了生命的本質,儘管下一刻我們便被無情地拉開,被迫逃離了它。
或許,誠懇面對著這三個問題的我們,就是赤裸而悲傷的,像面對一張始終在起霧的鏡子,不停地擦拭,企圖看清自己的模樣與世界的模樣,卻永遠看不真切。但只要不停止發問,就會得到無休無止的迴響。而一切本質的東西,就在那一來一回的言語之上。
【關於題目中的Carpe diem】
carpe diem,拉丁語,英譯的意思大概是seize the day.正如丁尼生的詩句「及時採擷你的花蕾,舊時光一去不回」。我覺得這句話的另一面是,the moment seizes us.也即我們與「此刻」是相互確認、錨定的。我一直覺得「此刻」是最真實、最具體的存在,是完完整整屬於我們自己的。
同時,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不能避免、不能錯失的,每一時刻聚集在一起才得以構成完整的生命。所以活著,生命,自我,以及醉生夢死的愛,都是在此刻,都是carpe diem.
這是這幅畫對我的意義。
寫這篇公選結課小論文的感覺真的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繼續衝向五月的d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