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美例說

2021-02-22 紅樓夢學刊

《紅樓夢》是中國小說史上的一座豐碑,說它空前絕後恐怕也非過譽。它同時也是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曹雪芹對中國建築、園林、家具、器皿、服飾、烹飪、醫藥都有深刻研究;在詩詞、歌賦、對聯、戲曲、繪畫、音樂、圍棋、茶道等高雅藝術方面功力深厚,甚至獨領高標——例如他借寶釵之口,說出對繪畫透視原理的一番話,很可能在繪畫史上前無古人;對酒令、燈謎、麻將、紙牌、風箏、鬥草等「俗文化」,儒家、佛教思想影響下的民風習俗、禮儀規制,無不了如指掌。筆者無力循著這位巨人的足跡亦步亦趨,只能在《紅樓夢》的詩歌賞讀方面管窺蠡測。一孔之見,與各位同好切磋探討。

這裡說的詩歌,是指以近體詩、古體詩和詞這三種形式寫的作品,排除了對聯、酒令、駢文及曹雪芹的自度曲。但「蘆雪廣即景聯句」「凹晶宮即景聯句」實為五言排律;《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後面的歌仿楚辭,可歸入古體詩。據此標準,前八十回得詩112首,後四十回有6首,全書共118首詩。

這118首詩,是指合了詩的形式而言的,若就合了詩的內涵、本質而言,還需作進一步地分辨。什麼是詩的內涵、本質呢?那就是「詩言志」的「志」。「詩言志」是中國歷代文人墨客共同尊奉的金科玉律。「志」就是志趣、情感,就是詩人對人生、自然、社會的認識、感受、態度。按「言志」的要求,按內容的標準,我們還要排除另一類詩作,那就是「金陵十二釵」判詞和「春燈謎 」等。這類作品雖具詩的形式,但都不是為「言志」而作。它們或用來暗示人物命運,或用來設置情節伏線,是結構故事框架,展開故事情節的輔助手段,無關作者的主觀情緒、內心世界,所以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詩。具體來說,第一回癩頭僧嘲甄士隱詩,第五回「金陵判詞」10首,第二十二回春燈謎5首,第五十回春燈謎4首,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懷古詩10首,總計30首詩,也要排除在外。

經此一番爬羅剔抉,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可稱為詩的作品,《紅樓夢》總計88首,出自曹雪芹親筆的前八十回中,總計83首。這是依據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的通行本《紅樓夢》作的粗略統計。

這83首詩,還可分作兩類。一類姑稱之為「名花有主」,即書中的冠名詩。主要是大觀園中才女所為。其餘則出自寶玉、雨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警幻仙姑、賈政、賈環、賈蘭以及曹雪芹自題詩。總計77首。還有一類是無名氏詩,是正文中的「旁白」,與傳統章回小說中的「有詩為證」相同,雖有詩而無作者。此類詩,有第一回中「石上偈」一首,第二回標題詩(回前詩)一首,第三回批寶玉《西江月》兩首,第八回「嘲頑石幻相」詩一首,第二十六回「黛玉花陰泣」一首,共6首。

《紅樓夢》中詩,本為曹雪芹大筆,為何還要作此細緻分類呢?這是因為曹雪芹在假託書中角色吟詩詠懷時,必須顧及抒情主體不同的性格、際遇、命運、身份地位、人生追求;我們在解讀、欣賞這些詩的時候,如果不聯繫具體的作者,知人論世,就不能解讀到位。又,木心在評價曹雪芹的詩時,曾把它比作水草。水草置於水中,才更顯搖曳多姿,儀態曼妙。聯繫詩作者各自的性格、氣質、才情,他們在小說中悲歡離合的命運,便如將水草放到水中,欣賞起來更能感知其美。

曹雪芹設身代言,根據不同角色各自的特點來寫詩,其難度較直抒胸臆要大得多。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寫到寶玉、賈環、賈蘭各賦詩一首,但文中均缺。按理曹雪芹已將三首詩寫到回目中,足見其十分重要,不應該殘缺。有批語曰:「缺中秋詩,俟雪芹。」不應缺而缺,經人提醒而仍缺,什麼緣故?恐怕就是太難。從回目中「佳讖」兩字看,從賈赦對賈環的贊語看,這「新詞」主要指賈環與賈蘭的詩作,內容上應暗示出環、蘭有較好的命運。從賈政對寶玉、賈環的評論看,他兩人的詩風格上應迥然有別(一個以溫飛卿自居,一個自認是曹唐再世)。所以這三首詩限制太多,難度太大。曹雪芹可能當時未能措手(或雖已寫但不滿意),過後未及補上,最終留下缺憾。當然上述僅是筆者的揣測,只是想說明:《紅樓夢》中的詩,創作難度極大。儘管如此,曹雪芹還是功德圓滿的。他就像一個跳「雞蛋舞」的高手,從心所欲圓轉自如,而不踏破一個雞蛋,留下一首首膾炙人口的佳作。

《紅樓夢》中的冠名詩,大半為才女所作。這些貴族小姐,置身於大觀園的「象牙塔」內,無論是她們所受的教育,還是她們的生活經歷,都不可能產生經邦濟世的宏願、悲世憫人的情懷,風花雪月自然成了他們詩歌的主題。其中詠花之作更是重頭:詠海棠,詠菊花,詠紅梅,詠桃花,詠柳絮。借著這些詠花詩,曹雪芹或令其自傷身世,或暗示其命運,或表達其人生追求。以現在的眼光看,我們似乎可以批評它們格調不高。但曹雪芹的本意,是要體現出「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的主題,所以我們不必苛求,賞讀的眼光,要放在這些詩歌的藝術性上。

曹雪芹本人對詩歌創作有怎樣的審美追求,這是我們賞讀前必須了解的。遺憾的是,除一部《紅樓夢》,他存世的文字極少。較可靠的僅《題自畫石》五律一首,《題敦誠琵琶行傳奇》兩句,《廢藝斎集稿》(記載工藝技術)八冊。我們無法據此了解其美學理念,但通過《紅樓夢》中諸多人物有關詩歌的對話,還是可以明確地總結出曹雪芹在詩歌創作上的三點審美追求。

所謂立意美,就是立意不落窠臼,自出機杼,有創造性。

《紅樓夢》三十七回寶釵對湘雲說:「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第四十八回黛玉告誡香菱:「(作詩)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然是好的。」寶玉在撰寫《芙蓉女兒誄》時先定下一條原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釵、黛二人,自是才女中之翹楚;寶玉是《紅樓夢》中一號主角,曹雪芹社會理念、人文理念、審美理念的主要體現者,三人所論,不謀而合,都把立意新置於詩歌創作的首位。這些見解,都鮮明地傳遞著曹雪芹的審美追求。

《紅樓夢》中人在點評他人詩作時也明確遵循這一原則。寶釵在評黛玉《五美吟》時說:「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六十四回)她還肯定了黛玉的《桃花行》不落套。李紈贊黛玉《菊花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評她第一。(三十八回) 在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悽清  凹晶宮聯詩悲寂寞」中,史湘雲說:「這凸凹二字,歷來用得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 因其創意之美而大加誇讚。立意美,無疑是曹雪芹詩歌創作中的第一追求,是他心目中最高的審美境界。在欣賞《紅樓夢》中的詩歌時,我們要充分注意這一點。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至。」文如此,詩亦然。詩歌的百花園,奼紫嫣紅,異彩紛呈,各盡其妙,各得其趣。鏤金錯彩,雕繢滿眼是一種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又是一種美。曹雪芹激賞的,顯然是後一種。這具體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1.追求天然之趣。寶玉在批評「稻香村」不及「有鳳來儀」時,講了一番「天然」的大道理,認為「有鳳來儀」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而「稻香村」則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說的是園藝,而與詩理一脈相通,體現出曹雪芹詩歌創作中的審美取向。凹晶宮聯句時,湘雲出句「寒塘渡鶴影」幾乎難倒了黛玉,因為它太好了。黛玉說:「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自然」就是好的重要原因。

2.不拘泥格律。黛玉對香菱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香菱說:「……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 是末事。」大觀園改海棠社為桃花社後,黛玉提議大家作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四十八回)《紅樓夢》的回目,都取對聯形式。按格律,下聯應以平聲收尾,但前八十回中,竟有三分之一左右以仄聲收尾。第一回中,曹雪芹以自己身份寫的那首五言絕句(「滿紙荒唐言」)押仄聲韻,是古絕而非律絕,是古體詩。較諸近體詩,古體詩要自由得多。這些都可以看出曹雪芹不肯為格律所拘的態度。

3.不雕琢詞語。薛寶釵說:「……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意。」林黛玉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已見上引)曹雪芹尤其反對陳詞濫調。中秋夜賈政令寶玉即景作詩,限一「秋」字,規定「只不許用那些冰玉晶銀彩光明素等字眼,要另出己見。」這些當然都是曹雪芹的見地。陳詞濫調與刁鑽尖新表面看是相反的兩極,實際上都是不自然。黛玉批評寶玉的《芙蓉女兒誄》中「紅綃帳裡」四字「未免熟濫」。她說「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麼不用?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櫊,何不說『茜紗帳下,公子多情』呢?」取現成真事,正體現出「自然」的審美情趣。 

讀《紅樓夢》中詩,不會有佶屈聱牙之感(《芙蓉女兒誄》是特例)。有很多詩是明白如話,例如《好了歌》。我們甚至很難在詩中找出「詩眼」,因為曹雪芹把推敲字眼看成末技。

或以為吟風弄月之詞,傷春悲秋之作,終究與力量無緣,其實不然。這裡所謂力量,是指文氣的酣暢淋漓,跌宕起伏;文詞的收放自如,舉重若輕。賈政命寶玉等作「姽嫿詞」。寶玉取長篇歌行體。第九句寫道:「丁香結子芙蓉絛」。賈政訓斥他:「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回話說:「如此,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賈政的話,表明了曹雪芹在詩歌創作中對力量美的追求。寶玉終以一句「不系明珠系寶刀」贏得眾清客的拍案叫絕,贏得賈政的首肯微笑。這實際也是曹雪芹的自我炫耀,自我褒獎。

旁扯一下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再次體驗一下這種大開大合的力量之美。開頭一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正是賈政所謂「大開門」。它展示出浩瀚的空間——大江,漫長的時間——千古,無數的英雄——千古風流人物。但接下去一句,就將空間收縮到故壘西邊,收縮到赤壁一地;將時間收縮到三國,收縮到赤壁之戰那「一時」;將無數英雄收縮到周郎一人。開合之間,筆力千鈞。這是典型的力量美,由才氣、情感、學問交媾而成。

詩歌的力量美,並不僅僅表現為壯美,表現為陽剛之氣;還表現為文思的汩汩滔滔,浩瀚流轉。眾才女在蘆雪廣賞雪聯句,吟成長達七十句的五言排律。黛玉湘雲在凹晶宮賞月聯句,得二十二韻,後由妙玉續十三韻,同樣成長達七十句的五言排律。寶釵、湘雲夜擬詠菊詩十二個題目,諸才女並寶玉詠成十二首七律 。須知杜甫的七言組律《秋興》也不過寫了八首。若非氣沉力健,安能為之?

綜上,我們在賞析《紅樓夢》中詩歌時,理應秉承兩條原則。一、《紅樓夢》中的詩,都是曹雪芹設身代言之作,一定要顧及到抒情主體的性格、才情、志趣、命運,把「水草」放到水裡去欣賞。二、要明白曹雪芹詩歌創作追求立意美,自然美,力量美的審美情趣,注意結合具體詩作來解讀。做到這兩點,庶幾有一個審美高度,避免就詩論詩,一葉障目,瞎子摸象的尷尬。

下面試結合作品具體分析。

例一:《葬花吟》

才女的代表人物是林黛玉。《紅樓夢》中她獨自吟詩18首,再加參與其中即景聯句的兩首五言排律,約佔全部77首冠名詩的四分之一。林的代表作是《葬花吟》。有了《葬花吟》,林黛玉的藝術形象得到了更充分的個性化展示,因而更具體更豐滿。我們先從這首詩切入,具體體會曹雪芹詩歌創作的美學理念,領略《紅樓夢》的詩詞之美。

起首四句是全詩總冒。「花謝花飛花滿天」,全鏡頭勾勒。「謝」「飛」「滿」三字,不言愁而愁自見,與杜甫「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異曲同工。「有誰憐」三字,引出全篇憐花之情,葬花之舉。「撲繡簾」三字,由簾外之景自然地過渡到簾中之人,引出下文。從「閨中女兒惜春暮」至「見血痕」二十句,寫日間葬花時所見所感,是全詩第二部分。「閨中女兒」四句,是這一部分的總起。敘寫抒情主人公不堪春愁,不忍落紅,荷鋤出門葬花。「忍踏落花來復去」,面對滿地殘紅,自己固不忍踏,也不忍別人來踏,這是葬花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強似汙淖陷渠溝」)。以下分三層寫所見所感。「柳絲榆莢」四句,承上申述「有誰憐」之意。花無人憐,明年能再發;人無人憐,誰為卜死生?這是第一層。「三月香巢」四句是第二層。黛玉隔夜遭誤解,被晴雯拒之門外,此刻目睹燕子的安樂窩,父母雙亡之悲,寄人籬下之痛,豈不從中而來?燕子築此獻愁供恨之物,豈非「太無情」?稱燕窩為「香巢」應該有三條理由:一是詩必須給人美感,用詞要典雅,如「蘭舟」「桂棹」「玉堂」「珠簾」之比。這是通則。二是突出燕巢的溫馨,反襯自己的悽清。三是暗示燕巢乃由花瓣築成,故後面有「明年花發雖可啄」之句。這兩層的意思,解人多多,眾說紛紜。有一種「詩讖」說,認為柳絲榆莢燕子各有所指,這裡是暗示黛玉今後的命運。竊以為此說牽強,解讀過度,且影響詩的整體美,不足取。「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這裡的「相」表面代指花。但若說花一年之中天天受風霜逼迫,於理不通。所以它明指花而暗指人,筆墨的重點,逐漸轉向人。至「見血痕」,這是第三層。這三層各各由物及人,層層推進;愈轉愈痛,愈轉愈切。從「杜鵑無語」至結束二十八句,寫黃昏歸臥後所思所想,是全詩第三部分。「荷鋤歸去掩重門」與「手把花鋤出繡閨」遙相呼應,一「出」一「歸」標識鮮明。「杜鵑無語」四句是這一部分的總起,寫歸臥無緒,輾轉難眠。以下分兩層展開。「怪奴底事倍傷神」到「強似汙淖陷渠溝」為一層,寫葬花前因後果的種種斷想。先寫「憐春惱春」的微妙心理。自然界的春天,來無言去不聞,一如自己的青春,來去倏忽,無聲無息。次寫花魂鳥魂的奇妙聯想。花鳥安得有魂?皆因黛玉一往情深,神交意會,竟至與花鳥合一。最後寫葬花的心願。天涯既無香丘,便只能「一抔淨土掩風流」,確保「潔去」。經此一番急管繁弦的鋪墊,自然地將樂章推向高潮——「儂今葬花」到結束的第二層。這一層點明全詩主旨:憐花,亦為自憐也;葬花,亦自求潔去也。是全詩最出彩的部分。

有一種說法,謂此詩是模仿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而來;或以為是模仿唐寅的兩首詩(《花下酌酒歌》《一年歌》)而來。就局部看有一點道理。例如「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與「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語意相近;「一年三百六十日」就是《一年歌》中原句的照搬。但個別語句的雷同,或語意的奪胎換骨,並不等於模仿。事同此理,情同此心。詩人的感受常常殊途同歸。譬如「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與萊蒙託夫「我們的青春在無用的風暴中痛苦著,而怨恨的毒素很快就使他失去了光彩」何其相似;「願奴脅下生雙翼」與密茨凱維支「青春,把你的翅膀給我吧」何其相似。這都是詩人的不謀而合,中外猶然,遑論古今。這決不影響其詩作的原創性,獨立性。立意新,道人未道,恰是本詩最大的亮點。葬花之舉,雖有先例,究屬罕聞,直可與「還淚」之奇相埒。為葬花而欲「隨花飛到天盡頭」,奇思異想突破古人藩籬,古人只有以「天涯芳草」表達尋春的願望。「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明寫葬花,實寫葬人。葬花只是個引子,花落人亡,物傷其類,葬花吟,實為自葬文,是黛玉為自己寫的墓志銘。此中國詩歌史上恐無先例。外國倒是有的,例如普希金寫過《墓志銘》:這兒埋葬著普希金/他和愛情、繆斯,慵懶地度過了一生/他平生沒做過什麼善事/在心靈上/是個好人。普希金在這首短詩中,概括並評價了自己的一生;而黛玉以花自喻,同樣對自己的一生作了概括:「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心靈一直備受煎熬;「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青春很快失去光彩。同樣評價了自己的一生:「質本潔來還潔去」——本質上是個清白人。這一句中,「來」不是語助詞,而是與「去」對舉的一個動詞。全句意謂:從根本上說,我是乾乾淨淨地來的,我還要乾乾淨淨地去。「來」和「去」是對人一生形象的說法。黛玉臨死前對紫娟說:「妹妹,我這裡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九十八回)這是對「潔來潔去」最直截的註解。「身子乾淨」非僅指嚴守男女大防。在這一點上黛玉一定不如寶釵。寶玉看到寶釵「雪白一段酥臂」,暗想「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她身上」。這裡的乾淨,更是指靈魂的玉潔冰清,思想的純真堅執,不肯與世俗觀念同流合汙,不屑於仕途經濟的傳統理念。還有一點極重要的,是對愛情的矢志不渝。可以說,林黛玉在最大限度上表達了對愛情的追求,木石前盟的破滅,是黛玉殞命的根本原因。

《葬花吟》也充分體現出曹雪芹對自然美的追求。全詩沒有一個冷僻字,生硬字,難解字,近乎明白如話。能識字斷文者,大致便可看懂。這印證了寶釵那句話:「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全詩也極少用到修辭手法。「紅消香斷」用到借代,「風刀霜劍」用到比喻,「天盡頭」用到頂針。大概僅此三處。須知這首詩長達52句!這種現象在古詩中是少見的,這體現出本詩的自然淡泊之美。多用修辭,往往是詩人刻意追求所致。這首詩的句式也平易順暢。一般古詩,為格律所限,常把句式調整得顛三倒四,讓初學者讀起來如墜霧中。而本詩除「不教汙淖陷渠溝」一句,全按常序寫。這一句本應作「不教陷(於)汙淖渠溝(中)」,為七言詩「前四後三」的節奏所限,將「汙淖」兩字前置。頻轉韻腳,是《葬花吟》的又一個特點。全詩52句,轉韻十次。古體詩雖可轉韻,但如此頻繁,並不多見。薛寶釵說:「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說的正是曹雪芹的想法。頻繁轉韻,就是怕受韻腳的束縛,妨礙自由表達。詞語,修辭,句式,韻腳,諸方面的特點,見證了同一審美情趣:自然美。

曹雪芹以修飾詞語為「末事」,不肯刻意雕琢,這無可非議。但詩畢竟是語言的藝術,不能排斥對詞語的推敲。下例數處,或許尚可斟酌。「柳絮輕沾撲繡簾」一句中,「撲」字似欠妥。前面說「輕沾」,此處用「撲」,視覺上不和諧;況且上句「遊絲軟系飄春榭」,所寫是麗日和風景象。此處似宜改做「向」。「向」在此是一個有微弱力感的動詞,與「輕沾」較相配。「杜鵑無語正黃昏」,不解曹雪芹為何要下「無語」二字。既無語,又如何想到杜鵑?若說杜鵑是承前「血痕」而來,則「血痕」本是想像虛飾之詞,再由此引出一個並不實際存在的杜鵑,豈非虛上加虛?似宜改作「杜鵑啼時正黃昏」,化用秦觀「杜鵑聲裡斜陽暮」。有了聲音,引出杜鵑順理成章,使意境更深沉,又可與「血痕」互作補充,相得益彰。「冷雨敲窗被未溫」中「冷雨敲窗」似宜改作「寒氣侵窗」。雖說「冷雨敲窗」更有畫意美,但從白天的麗日晴空忽然轉為雨夜,未免突兀。「昨宵庭外悲歌發」,「昨宵」似宜作「中宵」。詩人「青燈照壁人初睡」,但愁緒滿懷,欲眠不寐,輾轉反側,直抵中宵。這才一氣貫注。寫作「昨宵」,便覺蕩開一筆,有旁逸感。「知是花魂與鳥魂」,「與」改作「是」,一問變作兩問,語氣上、情感上是否更深沉些?

例二:《秋窗風雨夕》   黛玉

首四句預作鋪墊,連用六個「秋」字,覺海風天雨秋意逼人,體現出一種力量之美。以「慘澹」狀秋花,脫略形相,著眼精神,是抒情主人公情緒的投影,與「悽涼」兩字呼應。以下十六句正面寫秋雨,從秋雨之起到秋雨之休,細緻描繪了秋雨的變化。「助秋風雨」四句,寫秋雨之來。「速」「綠」「燭」三字,轉收入聲韻,短促的音節,讓人似聞冷雨敲窗之聲;也渲染出抒情主人公內心的無助、迷亂和驚恐。這是一層。「淚燭搖搖」四句又是一層,寫秋雨引發的愁緒和聯想。「離情」兩字點出這首詩的主旨。這四句又收平聲韻,顯出愁緒的綿長深廣。「羅衾」四句是第三層。「秋雨急」寫雨勢轉大;「連宵」寫秋霖脈脈,時間之長,且遙接「不忍眠」三字。最後寫雨勢漸收。「轉蕭條」「時滴瀝」。從感覺和聽覺上寫秋雨的變化。全詩以秋窗為取景框,所見所聞,無不貼著秋窗展開。窗外風雨,窗內離人,秋雨增離人悽涼,離人賦秋雨悲情。

小說中交待了黛玉寫該詩的起因。傍晚時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黛玉)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離別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離別》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春江花月夜》最初是陳後主所擬,但其詩已失傳。今存隋煬帝、張若虛、溫庭筠等五人所作同名詩。黛玉所擬,是張若虛的詩作。「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正是仿「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而來。在章法上,張若虛以月為物線,從「月共潮生」,到「空中孤月」,到「落月搖情」;黛玉的《秋窗風雨夕》則以雨為物線,從「雨來速」,到「秋雨急」,到「時滴瀝」,擬痕甚明。更重要的是,唯張詩寫到了離別的主題,而黛玉的《秋窗風雨夕》,主題也是離情。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竟為大家」,黛玉再來擬其格,難道就不怕效顰之譏?平心而論,黛玉的這首詩,無論是格局、氣度,還是形象、哲理,都不能與張詩比肩;但它自有其獨到之處,這就是它的立意美。

古人塑造的「離人」——此特指女性離人,究竟有哪些類型,我們不妨梳理一下。一類是遠隔天涯的戀人,表達的是相思之苦。如張詩中妝鏡臺前的離人,「願逐月華流照君」;溫庭筠望江樓上的離人,「腸斷白頻洲」。一類是分別在即的情人,表達的是難捨之情。如柳永《雨霖鈴》中碼頭邊的離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韋莊《菩薩蠻》中紅樓門口的離人,「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一類實為棄婦,即使丈夫未曾遠離,也未曾久別,但精神上已咫尺天涯。如白居易筆下獨守空船的琵琶女,歐陽修筆下庭院深處的問花女,表達的是哀怨之情。還有一類是宮女。她們被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地方,「故國三千裡,深宮二十年」,親情鄉情毒蛇般纏其一生。詠嘆其悲苦是熱門題材,詩歌史上因此有了一個專名:宮詞。李白《玉階怨》中那位凝望秋月的宮女,可為代表。最悲慘的是戍卒之婦:「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秋窗風雨夕》塑造的離人形象,有別於上述種種。他不是人婦,不是情人,不是宮女。它抒發的離情,也有別於上述種種。它不是寫思婦之苦,棄婦之怨,也不是寫情人之痛。有人認為這首詩是黛玉暗示將來會與寶玉分離。這種意見不可取。它於文本無據,也有損黛玉玉潔冰清的大家閨秀形象。寶黛二人,儘管心有靈犀,儘管都很叛逆,但禮教的藩籬還是不敢衝破的,只能是發乎情,止乎禮義。所以寶釵拿住了黛玉讀《西廂記》的把柄,心高氣傲的黛玉立刻服了軟。黛玉怎麼會想到結婚,並進而想到婚後呢?宮女的思親之痛思鄉之苦與黛玉有點相似,但又有所不同。黛玉已父母雙亡,無家可歸。她在與寶釵互剖金蘭語時說:「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我是一無所有。」表面看風光無限,實際上內心悽苦。這是她悶制風雨詞的原因。她是索居的孤雁,命運的棄兒。這一離人形象是以往詩人未曾塑造的,其離情、際遇也是獨特的。作者雖自謂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但也確實只是「擬其格」而已。黛玉是「心有所感」,才「發於詞章」。從內心湧出的一腔幽怨悽苦,使《秋窗風雨夕》這首詩,有了獨特的審美價值。

在詞語推敲上,這首詩似乎也有白璧微瑕。「牽愁照恨動離情」似乎宜作「牽愁動恨照離情」。「牽愁照恨」對舉成文。以「愁」對「恨」,語本一意,自然妥帖;以「牽」對「照」,便覺生硬。習慣用法只有「牽動」連文,沒有「牽照」。且「動離情」改作「照離情」,不僅生鮮脫俗,畫面也形象深沉。「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無雨聲」似宜改作「不雨聲」。連用兩個「無」字,不免呆板;且「秋窗」兩字平聲,再緊跟一個平聲的「無」字,讀起來感覺不好。妄議大家,非是異趣為高,實在是有感於中,一吐為快。或許曹雪芹以為連用兩個「無」字能展示語勢上的力量美,也未可知。

例三:寶釵、黛玉的《詠白海棠》。

單純的詠物詩,沒有比興的詠物詩,恐怕是不存在的,也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詩,因為它違背了「詩言志」的金科玉律。一般詠物詩,不外三種路數。一、睹物興懷;二、託物言志;三、借物自喻。這三種路數,時有交叉,難以截然區分,但側重還是有的。寶釵的《詠白海棠》大致可看作借物自喻。

首聯出句「芳姿」兩字,表面指花,實為自指。「晝掩門」承「珍重」而來,大家閨秀矜持自重的形象,起筆便躍然紙上。頷聯出句和對句都有倒裝,形式上對仗嚴謹,但從內容分析並非如此。「胭脂」是「洗」的賓語,而對應位置的「冰雪」,卻是「魂」的定語。兩句按正常語序應為:洗胭脂出秋階影,招來露砌冰雪魂。出句繪海棠之形,對句傳海棠之神。兩句都扣住題目中「白」字而來。海棠一般是紅色,今所詠是白海棠,故云「洗盡胭脂」;「冰雪」極言海棠品性之高潔,又昭示「白」的特徵,是由色傳情的神來之筆。行文至此,白海棠的色相描繪已淋漓盡致。頸聯復轉為議論。「淡極」一句,不只是表達出一種審美情趣,更是一種自信和自負,一種沉穩的氣度。天生麗質,無須粉黛增色。周瑞家的偶爾至薛姨媽處,「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纂兒。」王夫人勸薛姨媽留幾枝宮花給寶釵。薛姨媽說:「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第七回)這些事實表明,這一句詩並非浮詞虛飾,而是薛寶釵真性情的流露,可視為她的自我寫照。「愁多焉得玉無痕」,這一句有點費解。「玉」喻指海棠,「痕」是就海棠花上的露珠而言,並進一步將它比作淚痕(寶玉「宿雨還添淚一痕」,「痕」就雨水言)。這句詩的字面意思是:多愁善感,怎能不使海棠花添上淚痕。「焉得」兩字,透露的是一點嘲諷,一點惋惜。表達了薛寶釵樂觀開朗的生活態度,也是對黛玉委婉的譏諷和開導。尾聯「欲報白帝憑清潔,不語亭亭日又昏」。白帝是西方之帝,司秋之神,而海棠是秋天之花,所以用到白帝的典故。報答上天的恩寵眷顧,只憑潔身自好。這是寶釵自明心跡。「不語」兩字又扣住自身特點而來。蓋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上述分析可明,寶釵詠白海棠詩,處處以白海棠自比,一個矜持自重、沉穩自信的大家閨秀形象,鮮明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是一首借物自喻的詩。

黛玉的《詠白海棠》則是一首睹物興懷之作。前四句睹物,後四句興懷。首聯從種花人角度寫白海棠的環境:出句寫大環境,對句寫小環境。「半掩門」較之於「晝掩門」,自然顯得開放。這種開放的背後,是對封建禮教的抗爭。冰作土,玉為盆的小環境,彰顯了白海棠的高潔。頷聯與寶釵一樣,分寫白海棠的形與神。「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聯想奇特,造語生鮮。頸聯「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是流水對。將此聯看作流水對極為重要,而解者常看作正對。看作正對,這兩句就依舊停留在對白海棠形態(色彩、露珠)的描繪上,就是原地踏步;看作流水對,則出句著眼於睹物,對句便轉到興懷。「月窟仙人」指嫦娥,「秋閨怨女」便是自指。全聯意謂:白海棠就像嫦娥縫製的白色衣袖,秋閨怨女正可用它來擦拭淚痕。看作流水對,方見出大匠運斤之妙,詩意推進如行雲流水,不著痕跡。尾聯更是借白海棠一吐衷腸。「嬌羞」表面看是寫白海棠的神態,實際是講自己的心思難以啟齒。是黛玉心思的直白流露。黛玉最擔心的就是「木石前盟」,但父母雙亡,內心最深的心思「向誰訴」?這裡的「默默」是無奈,寶釵的「不語」是深沉,兩者迥然有別。

這兩首詩,需聯繫著作者的性格、身世、命運來解讀,方不致離譜。

例四:寶釵、黛玉的詠柳絮詞

《臨江仙》  寶釵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唐多令》  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毬。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寶釵的《臨江仙》,是託物言志之作。

「白玉堂前春解舞」,起句如爆竹,先聲奪人。舞者,人人之所樂見。「春解舞」實為「春解人」。春以柳絮的舞姿悅人眼目,而青春少女對春的欣喜,則見於言外。傷春悲秋,春愁秋怨,是歷代詩歌的傳統題材,僅此一句,就見出寶釵的別開生面。「東風卷得均勻」是對「春解舞」的詮釋和展開。一個「卷」,一個「均勻」,寫出了柳絮的動態美,和諧美,也寫出審美主體是何等的賞心悅目!「蜂團蝶陣亂紛紛」有兩解。一解是「蜂團蝶陣」為比喻,描寫柳絮飄舞,如蜂團,如蝶陣。這樣理解的長處是始終扣著柳絮來寫,有一氣呵注之妙。還有一解是將它看作實寫。蜂蝶紛紛,平添春意,助人春興。李商隱《春日》詩:「欲入盧家白玉堂,新春催破舞衣裳。蝶銜紅蕊蜂銜粉,共助青樓一日忙。」寶釵此詞的前三句,或許是對李詩的翻寫,那麼「蜂團蝶陣」宜看作實寫。總之兩解均可。「幾曾隨流水,豈必委芳塵?」兩句是對柳絮結局的揣摩。「楊花雪落覆白蘋」(杜甫《麗人行》)。古人認為池塘中的白蘋,就是落在水中的柳絮變成的。《宋稗類鈔》寫到東坡讓馬盼盼向參寥索詩,參寥回道:「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清風舞輕狂。」故照了傳統的說法,柳絮的歸宿,無非隨水入泥兩途。但寶釵對此存疑,「幾曾」「豈必」是反詰的語氣,是對傳統提出了挑戰。這兩句,是結又是轉,引出下闕對柳絮命運的新見解。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這兩句,須比對著探春的《南柯子》來讀,方能明白。探春寫道:「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探春詩中,一個「空」字,一個「徒」字,虛處見實,寫出了柳條的無奈;兩個「難」字,寫出了柳條的憂傷。而柳條的無奈與憂傷,也正是柳絮的無奈與憂傷。再回看寶釵的「終不改」,就發覺與此大相逕庭。那就是「萬縷千絲」泰然自若,依然故我;順變隨時,無動於衷。兩首詩都用到一個「任」字,但探春表達的是無所措力,無可奈何;寶釵表達的是任其自然,豁達瀟灑。「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先前眾人稱讚寶琴的詠絮詞(《西江月》)「聲調壯」,寶釵卻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伴的東西,然以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寶釵果然突破了前人藩籬,為柳絮設計了一個新歸宿:上青雲。如果說寶釵的《臨江仙》起句如爆竹先聲奪人,那麼結句更如洪鐘不同凡響。那直上青雲的柳絮,不僅傳遞出寶釵的豪情壯志,也把歷來的詠絮詞推到一個新高度。這首詞充分體現出曹雪芹的審美理念:追求立意美,追求力量美。他豪情勃發,樂觀進取,充滿陽剛之氣,遒勁之力。

黛玉的《唐多令》是另一種情調,另一種風格。她睹物興懷,因柳絮說人事,感傷自己身不由己的悲劇人生。

上闋六句。前三句描摹物態,後三句抒寫感受。「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兩句正對,各用一典。「百花洲」在(姑蘇)「西城下胥、盤二門之間」。傳說吳王夫差常攜西施泛舟遊樂於此。黛玉是如何看待西施的命運的呢?她的《五美吟》第一首就是詠西施: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絕世佳人已去,效顰醜女尚在,西施不如東施,讓人情何以堪!燕子樓故址在今徐州。唐太宗貞觀年間,尚書張愔的愛妓關盼盼居其中。愔死後,關盼盼念舊情不嫁,居此樓十餘年。這是兩個帶有悲劇色彩的美女故事。「墮」「殘」兩字,更是奠定了全詩「纏綿悲切」的基調。黛玉本蘇州人氏,用「百花洲」典故,應有自況之意。獨守空房的關盼盼,也暗示了黛玉今後的不幸。「逐對成毬」是句中對。「毬」諧音「逑」,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逑」,意謂「配偶」。柳絮飛舞時成雙成對,自然引起了觀者「繾綣」的聯想。但柳絮的繾綣深情,卻被一個「空」字徹底否定。緣何好事成空?就是因柳絮「飄泊」。「飄泊」是風中柳絮的特徵,也是黛玉一生命運的寫照。「飄泊亦如人命薄」,由描寫過渡到抒情,由柳絮聯想到自身。「飄泊」為過渡提供基礎,為聯想提供關聯點,又一脈灌注,轉到下闕。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兩句妙語雙關,舉重若輕。「草木」指柳絮,也是指自己。端午節元妃賜禮,獨寶玉寶釵一樣多。寶玉要轉贈黛玉,黛玉說:「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二十八回)從字面看,「韶華」就大好春光言,「白頭」就柳絮色彩言:在大好春光中,柳絮竟凋零了,這是拜愁所賜。實際上黛玉是在感傷自己:正值青春年少,卻因愁而韶光憔悴。種種深意,無限感慨,藉此兩句盡行託出,如此不動聲色,豈非舉重若輕?「嘆今生,誰拾誰收。」「今生」兩字,更是衝著人而言,衝著自己而言。那些或墮或殘的柳絮,無人拾起,無人收回;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黛玉,又能指望誰呢?「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黛玉最終被鳳姐以「掉包計」拆散了木石前盟,一向對她寵愛有加的賈母,也對她心生厭棄,真正是「春不管」。她睹物所興之懷,帶著強烈的個性色彩,暗示著她的命運悲劇。結合黛玉的身世來解讀她的《唐多令》,便能充分認識這首詞的立意美。

上面共分析了黛玉、寶釵的六首詩。這些詩在《紅樓夢》中有代表性。筆者的主觀意願,是據此體會曹雪芹詩歌創作追求立意美、自然美、力量美的審美理念,並結合抒情主體的性格、身世、命運來解讀其詩。乖謬之處,還望大家指正。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隆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鵉鷖以徵耶?聞馥鬱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眩裙裾之爍爍兮, 鏤明月以為鐺耶?籍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銀膏耶?文爮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餘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為耶?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返其真而復奚化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君其來耶!天空怎麼如此高遠寥廓啊,你乘著虯龍遨遊天宇嗎?大地怎麼如此厚重空曠啊,你駕著七寶香車降臨九泉嗎?車蓋上流蘇披離閃爍啊,那是箕宿尾宿的星輝嗎?排開羽毛裝飾的華蓋為前導啊,讓危宿虛宿護衛在車旁嗎?驅使雲神豐隆作為侍從啊,讓望舒趕著月車相隨嗎?聽車軸吚吚啞啞作響啊,你駕馭著鵉鷖遠行嗎?濃烈的香氣要讓人窒息啊,你是縫紉杜蘅杜若為佩帶嗎?斑斕的裙裾光彩奪目啊,你鏤刻明月作耳飾嗎?鋪墊香草築成祭壇啊,點燃蓮燈焚燒香油。在葫蘆上畫上花紋當作酒器啊,壓出綠酒敬獻上桂漿吧。凝目遠眺雲霧迷離啊,你可曾看見了什麼?俯下苗條的身姿側耳傾聽啊,你可曾聽到我的呼喚?期待同你相約遠天而無障礙啊,忍心把我遺棄在塵世嗎? 請風伯為我趕車啊,祈盼我們並駕齊驅攜手同歸。我內心為這願望受盡煎熬啊,徒然地哭泣一籌莫展。你靜靜地永遠地睡去了,難道命中注定有此劇變嗎?既已築墓落葬入土為安了,回歸生命的本真卻又變什麼神?我還身不由己地苟活於世啊,來吧來吧我急切地呼喚!來吧來吧,依偎在我身旁!你快快來吧快快來吧!此輓歌用楚辭體,共三十八句,可分三層。前十六句(「天何如是」—「鏤明月以為鐺」)為第一層,寫晴雯。晴雯死後,化身花神,上天入地,駕車出行。諸神護持,眾星拱衛;儀仗莊嚴,服飾曼妙。文字以描寫為主,調動視覺、聽覺、嗅覺,多管齊下。場面浩大,形象鮮明。一個「身為下賤」的丫鬟,死後竟如此威儀赫赫,氣勢如虹,把寶玉抨擊封建禮教,衝擊等級藩籬的思想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接下來八句(「籍葳蕤」—「有所聞耶」)是第二層,寫寶玉設壇、焚香、獻酒、祭祀;而在天宇遨遊的芙蓉花神受到了感應。「俯窈窕」三字,顯指晴雯而言。這一層也是承上啟下的文字。將描寫對象由晴雯過渡到寶玉。最後十四句為第三層,寫寶玉。這段文字以抒情為主。寶玉一吐衷腸,傾訴自己對晴雯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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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紅樓夢說的是皇室事,曹雪芹不是真名,作者是清宗室成員!
    趙嬤嬤說賈府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未說完,鳳姐忙接到,「我們王家也預備過一次……」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還有如今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派勢!獨他家接駕四次,……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
  • 為什麼說《紅樓夢》的作者是個謎?
    即便是經過胡適、俞平伯,包括魯迅等許多大師級別的學者不斷著力論證,且「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的結論已經為大多數人所認可,爭論的聲音仍舊不絕於耳。比如說,蔡元培、王夢阮等人就有相關著作否定「曹雪芹是《紅樓夢》的作者」之說,並且在紅學界影響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