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各位好!我是繆宜民,曾在上海民族樂團工作,師從俞遜發先生。現在我生活在北美的紐約,成立了自己的專業團體——紐約八板中國音樂協會。感謝張維良先生與玉屏笛簫文化藝術節,能讓我有機會與大家分享我在北美的一點音樂經歷與心得,介紹一下在北美的中國笛簫音樂的狀況。
提到北美,有一句話不知道大家聽說過沒有,「好山好水好寂寞」,說的就是我們。好山好水是指環境優美,地大物博,人員稀少。當然嘍,人一少,就自然寂寞了。但作為一個生活在海外的中國音樂人來說,這種寂寞還有一層「苦行僧」的意思。九十年代有一部非常火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姜文演的,講的是一個中國音樂家在紐約生存發展的故事。正如電視劇所描寫的那樣,去餐館與衣廠打工,往往成了那個時期,成年中國移民的早期北美生活經歷。
同以往國家公派演出任務時受到的高規格接待不同,單槍匹馬出來的我們沒有了藝術家的光環,光鮮的局外觀光客與為生存而奮鬥的新移民,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我身邊的中國音樂家們,有些原先在中國還是知名演奏家,無外乎在風雪天中騎車為餐館送外賣,在衣廠鋪紗賺取最低工資,在紐約的地鐵中演奏。英語好一點,靠開計程車謀生,受限於文化環境與語言的突變,剛來紐約的我們,每天忙於生計,大部分都脫離了在中國的藝術家軌道。
初步接觸(教育)
都說紐約是個大熔爐,它充分體現了美國文化的多元性。地鐵裡,在上下班人群的匆匆腳步聲中,可以聽到來自世界各地音樂家們的演奏。有些為了生計,但也能看到那些忘我表演的藝術家。每個人的人生都有時間的限制,是用這些有限的時間換取金錢,還是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呢?1999年,我與幾位志同道合的專業人士成立了一個小音樂團體——紐約八板中國音樂協會。「八板」來源於曲牌「老八板」,許多中國民間音樂以此為「母曲」,並發展衍生出各種音樂變體。取名「八板」,寓意「中國音樂的根源」,並期望我們的音樂能在北美發揚與傳播。
在中國的樂團,我們的職責就是把專業業務練好,其它的一切都有專人打理。但在美國,我們這樣一個小團體,從企劃創意,寫預算,找資金,聯繫場地,安排人員,排節目,做宣傳,等等等等,每個步驟都要身體力行。每個人都身兼數職。
因為類似的亞洲臉,大多數美國人搞不清楚中國人與日本,韓國人的差別,更有甚者,認為我們都說一種語言。所以我們聯繫了許多美國的學校,決定「從娃娃抓起」。
受美國教育的孩子,都很有個性,也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美國的學校每年都有一定的經費,邀請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藝術家,去學校演講表演。藝術家們來自世界各地,所以學生們也見多識廣。我們介紹中國音樂時,有時低年級的孩子們還穿上應景的中式服裝,來營造中國文化的氛圍。去年我們樂團與卡內基的音樂教育部門合作,與印度音樂,美國鄉村音樂家同臺表演,連續一個星期,為紐約的一百多所小學介紹世界音樂。可以看出那些有著華裔背景的孩子們,很自豪。作為黃皮膚的美國人,他們對自己祖先的文化已經很陌生了。但當聽到與他們父輩或祖輩有關的音樂時,都會特意對我們說,他們的父母或祖父母來自中國的某地,中國的音樂確實象父輩們所說的那樣博大精深。
有一年,紐約大學有一位研究亞洲音樂的教授,想開一個中國器樂的班,請我們樂團去授課。我的笛子班上有幾個專業是西方長笛的學生。美國學生很好學,但並不是把老師教的照單全收,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有時甚至有點鑽牛角尖。中國人講究的是點到為止,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身,學生學東西靠的是悟性,還沒有哪種笛子教學上升到用科學數據來分析各種技巧的程度。他們對比自身的長笛專業提出了一系列有關「循環呼吸,腹振音,喉振音,舌頭在起音中的份量,長音泛音列的數量頻率與強度分配」等等問題。每次為他們上完課,我都會重新看待我們的中國竹笛,有種「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
換一個角度來看,中國的竹笛,甚至廣義上我們的民族樂器教學,都有「教材不夠系統性,沒有規範化」的問題。千百年來的中國音樂流派紛呈,各家精彩,但真正落實到教學上,光有「寫意」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借鑑西洋樂器各種經典教材的「寫實」性。
上個世紀,中國才開始有了正規的音樂學院,並開設了中國樂器專業,與西洋音樂幾百年的專業化相較,中國音樂的教學還有待完善。據我所知,張維良先生這幾年一直在編寫由易至難的系列竹笛訓練教材。這與我在國外這些年經常思考的問題不謀而合,竹笛音樂的發展迫切需要系統化的教材,中國音樂在世界的傳播更離不開規範化的訓練教程。
每每在北美的學校講解中國音樂時,我覺得我教的不僅僅是一根小小的竹笛,就象我們的中國面孔一樣,我們的音樂也是我們文化的一種符號。我們這些海外的音樂人,更象是中國音樂的傳教士。傳教士一本聖經走天下,那麼我們竹笛音樂的「聖經」在哪裡呢?
異同
拋開了演奏技巧,中國竹笛與西方長笛的最基本區別就是那張笛膜,音樂的區別也離不開那張笛膜的振動。吹笛子的都知道,如果哪天貼了張好膜,那個開心啊。美國人對這張振動的小小笛膜也非常好奇,覺得不可思議。今年八月,鋼琴家殷承宗先生在紐約林肯中心舉辦音樂會,演奏了他的經典曲目《黃河協奏曲》,他堅持第三樂章「黃河憤」的引子,要用中國的竹笛來演奏,因為西洋的長笛是吹不出那種黃河流域信天遊的獨特韻味的。當我起身吹奏時,坐我邊上的美國長笛手齊刷刷地轉頭,驚嘆中國的竹笛居然有那麼悠揚優美的音色。他們休息時總是會問我有關竹笛的問題。有次音樂會快開場時,邊上的年輕長笛手竟然好奇地伸手想碰一下我的笛膜,嚇得我出了生冷汗啊。
小小的笛膜讓中國竹笛在西方交響樂隊中具有獨特的穿透力,這些強烈的民族性也是海外的中國作曲家所追求的標誌性音樂語言,讓竹笛說中國話與現代音樂並不衝突。去年,我參加了旅美青年作曲家黃若先生與聖塔菲歌劇院的現代歌劇「孫中山」的首演。竹笛的聲部,幾乎與長笛一樣,但作曲家大膽地希望能展現出竹笛的各種不同音色,譜面上梆笛,曲笛,新笛,簫不停地轉換。看我邊上的長笛一根樂器從頭吹到尾,我每次演出卻要帶上一捆笛子,弄得像個賣甘蔗的。但最令我頭疼的卻是,中國竹笛對溫度的敏感性。聖塔菲在美國的新墨西哥州,沙漠高原地區,氣候有點象西藏,乾燥,早晚溫差大。聖塔菲歌劇院很漂亮,就在山頂依照地理環境,建造在露天。傍晚歌劇開演時還很熱,到下半場太陽下山時氣溫驟降,而我因為要頻繁的換笛子,不可能把笛子一直拿在手裡恆溫。吹笛子的都知道,溫差會對笛子的笛膜和音高造成怎樣的影響。有些西方人聽不慣中國音樂,除了我們的音律與他們不同外,樂器的製作不夠精良也是一大課題。
演奏中國管樂的,基本上人手一把小刀,挖挖補補,修修弄弄。「形可視而聲可聽」是古人對樂器製作的基本要求,但好多演奏家還是要修理手中樂器的各種突發狀況。常說「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但我覺得因為樂器的原因,中國器樂演奏家付出的不僅僅是「十年功」。尤其是當代,中國樂器有許多與西洋樂器合作的機會,怎樣能在西方耳朵聽慣的音準與不失東方特色的音律上取得平衡,對每一個中國器樂演奏家來說,都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對我們海外的中國音樂人來說,我們的文化差異也是我們的文化特色。移民異國他鄉,首先要攻破的是語言關,但我們的樂器還是要堅持說我們的中國話,保留我們的民族性。中國竹笛的發展可以借鑑西洋長笛,但不應該長笛化。現代音樂的成功不應該是把竹笛可以寫得或吹得象長笛一樣,而是要挖掘發揚我們的「不一樣」。
傳播
這幾年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也開始注重對海外「軟實力」的文化輸出。各個藝術團體,公費自費地到世界各大知名音樂廳輪流表演,但這些舉動是否真正起了讓西方人了解中國文化,中國音樂的作用呢?除了在華人圈送票填場子,鍍完金走人,傳播文化的說法,收效甚微。相比這些團體,「海外兵團」(插一句,在北美地區的中國音樂家,人數龐大,組幾個專業團體,綽綽有餘),我們「海外兵團」資金有限,寫報告向美國政府申請經費,求募捐,每一分活動經費都來之不易。大多數音樂家還要兼職養家,但每一個人都在認真甚至虔誠地傳播中國文化。
美國這個多元化的國家也充分表現了對不同族裔文化背景人群的包容與平等看待。只要你不偷懶,機會均等。在紐約,可以嘗到世界各國的美食,也可以聽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音樂。各族文化的碰撞每天都在上演,舉辦音樂藝術節時,各個族裔輪番上場表演,頗有點打擂臺的感覺。見多識廣的紐約人很喜歡看原汁原味的文化表演,也印證了「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個道理。
除了正規的音樂會表演,我們樂團還要舉辦好多公益性的音樂會,到各大公立學校,公共圖書館,老人福利院去講解中國音樂。美國的小學生很有個性,勇於提問,當我們講到漢族的五聲音階時,小孩子會問「為什麼只有五個音?」從這個問題又引申到中國的「金木水火土」,中國的哲學等等,所以這些講解不僅是介紹中國音樂,還是傳播中國的美學思想,讓普通的美國大眾更深層次的了解中國文化的途徑。我們「紐約八板中樂團」每年都收到帝國大廈的邀請,為農曆春節,中國國慶節的點燈儀式表演。雖然只是個30分鐘左右的簡短儀式,但其中的意義重大。
文化意義
最近在讀美國作家託馬斯.索威爾的《美國種族簡史》。其中的華人移民史,可以說是一部血淚史,讓我深有感觸。美國自開國以來,湧入了一代代的華人移民。從最初所遭遇的最嚴重的歧視和暴力,到人人所知所崇拜的李小龍,並把同他有關的「功夫」一詞正式納入牛津字典;從早期移民的殷承宗,到譚盾,到年輕一代的郎朗等知名的華人音樂家,近百年來,美國的華裔在科學,金融,政界等專業領域,正成為一種正能量的符號。
今年的二月,我們「紐約八板中樂團」得到了紐約市議會的特別表彰,感謝我們歷年來為這個多元化的城市所做出的文化貢獻。種族成功的事例正是將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極致,並堅持不懈的適應和改進的結果。我們所說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的關係,也是指「民族性」中優秀精華的那一部分。海外的我們,就是那個讓中華文化「發揮,適應與改進」,在北美開花結果的「苦行僧」。
「國強則民強」,這點在海外的我們是最能感受到的。一個國家文化藝術傳播的廣泛性,與這個國家的實力是息息相關的。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海外喜歡中國文化,中文熱,學習中國樂器的人也越來越多。而且我也漸漸地發現,新一代的留學生,好多都會演奏中國樂器,或愛好一種傳統文化。在美國許多的華裔第二代移民,也選擇了中國樂器演奏作為自己的附加才藝。
我們就是這樣一步一步,積少成多,匯流成河,在北美實實在在的為我們的中國音樂貢獻一點力所能及的力量。因為對於我們這些在海外定居的中國人來說,既來之則安之,先要介紹自己,讓別人了解,才能被人接納,做到更好的融入。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部經典的奧斯卡獲獎影片《阿甘正傳》,講的是擁有低智商的阿甘,在不懈的堅持下,完成了人生許多的夢想。「堅持」,是做一個「把有限的時間換取金錢的工作者,還是當一個有無限文化價值的藝術家?」
結語
中國道教八仙之一的韓湘子,一管洞簫不離手,日夜吹奏,後來練出了超凡本領,得道成仙。雖然是個傳說,但也可以看出道家把洞簫作為一種法器來輔助人修煉,從「人格」完善至「仙格」,「修煉」的過程也是個「耐得住寂寞」,「堅持」的過程。把開頭的「中國的笛簫音樂在北美」的話題擴展一下,在北美這片「好山好水」的土地上,我們這些中國音樂的「苦行僧」,亦或「傳教士」,還是要繼續堅持地傳播我們的音樂,我們的美學思想,讓更多的人對中國的傳統文化與藝術,有著更全面的認知。國強而不自大,不妄言「徵服世界」,不急於「獲得認可」,只堅持做「真我音樂」。
也祝願始制於明代,「貴州三寶」之一的玉屏笛簫,堅持自己的優秀特色,堅持製作藝術品級的中國笛簫。
謝謝大家!
繆宜民
紐約八板中國音樂協會
2015年秋於玉屏笛簫文化藝術節
繆宜民簡介:笛簫演奏家繆宜民先生是紐約八板中國音樂協會的創辦人,美國聖塔菲歌劇院2014年度藝術家。他師從已故笛簫大師俞遜發先生,曾任上海民族樂團的笛子演奏家。1996年移民美國後,繆宜民曾多次在卡內基音樂廳,林肯中心和大都會博物館舉辦音樂會;並在耶魯大學,康奈爾大學,紐約大學舉辦中國音樂的講座與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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