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筆下的金基德
電影處女作——《鱷魚》 和鱷魚之淚
文:金基德
1995年,我曾住在聖水大橋附近的城東區紫陽洞,因此散步時常常走過漢江大橋,得以觀察到聖水橋周圍以及第一漢江大橋下聚集生活著的流浪人群。
一天散步時, 偶然在第一漢江大橋下面發現了那些投江自殺或自殺未遂者遺留下的胡亂劃拉的遺書.看完後我決定立即著手搜集此類資料。同時,我還結識了一名靠打撈投江者屍體賺錢生存的「蛙人」。幾乎在同一時期,新聞調查類的電視節目中報導過漢江流浪者群奸女子並在事後將其殘忍殺害的消息。於是,以這些素材為背景,我開始深入調查他們的生活,並開始構思故事,創作劇本。其實在寫作之初,我描畫的是一個有關漢江的健康正面的故事,誰知寫著寫著,竟徐徐走出-位偽惡的主人公來。
劇本最初的名字是「漢江」,但我總對這個寬泛的題目有所不滿,於是遂將其換成「無勝負",意指這是個沒有贏輸的社會。但無論是那個寬泛的「漢江」還是這個寓意深沉的「無勝負」,於我而言似乎都有一絲遺憾,因為都不能傳達出我的真正情感意圖。一天,當我怔怔地望著漢江水時,腦海裡忽然湧現出那種能自如來往於水陸的兩棲動物一鱷魚。對,鱷魚的感覺正合我意,於是,旋即決定把它設定為劇本的題目。
但劇本總有些地方不夠妥帖,於是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重新投入到市場調研中,在反覆大量地修改三次之後,終於定稿。
可依然存在問題:就是我從未涉足過的水中攝影。劇本上雖然只是用文字一帶而過的幾個水中場景,但在實拍時如何再現卻是個大問題。當時甚至連水下攝影的資料也都處於空白。為了尋找其可行性,我開始獨自漫無目標地在國內到處勘察清澈明亮的水庫,或者可以水下拍攝的遊泳池。經過實地考察,我最終拿出了可操作方案:在溪谷附近挖一個長寬各10米,深5米的水池,然後引入淨水。我知道,若在劇本階段不考慮其後拍攝之可行性,一味縱容文字信馬由韁的話,在實拍中一定會出現讓人措手不及的問題,所以我習慣邊寫邊考慮其實踐可能。
《鱷魚》(中文又譯:《鱷魚藏屍日記》)的劇本完成後,我開始四處尋找製作人,但無一例外, 沒人對這個既有高難度的水下攝影,又非大眾關心主題的劇本感興趣。當時人們還對所謂「著作權」缺乏認識,因此若你隨便對誰說出故事大綱的話,可能很快就會有相似的東西出現。於是到底是誰的主意,究竟該是誰擁有拍攝權之類的紛爭綿綿不斷。我也經歷過此類莫名「被盜」的荒唐情境,因此那時總是小心翼翼地懷揣劇本,約人商談.素材的陌生和實拍的困難,令忠武路的製片人們望而卻步。在遭到無數次的拒絕後,我甚至希望可以把劇本無償「捐」給某位慧眼識物的導演或製片人。而當時,我還完全沒有自己當導演架機器拍攝的想法。
忽然有一日,一位從前經營演員經紀公司的人來找我,他說自己將要改行做電影製片人,希望我可以寫一個劇本給他。於是我再一次「悄悄地」將《鱷魚》的故事大綱講給他聽,他聽完後表示想看一下劇本,但我以「還未全部完成」為由拒絕了他。
之後,那個製片人再次找到我,說拿到劇本後可以找到一億韓元的電影投資。不知為何,那一瞬間我忽然說:「讓我當導演就給你劇本。」可能被我突如其來的想法震驚了,那個製片人愣了一會兒後表示可以付我不菲的劇本收購價,但做導演免談。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再次拒絕了他。
就這樣,像肥皂泡般虛空的兩周一晃而過。我開始有些後悔當時的心血來潮。「賣了劇本不也不錯嘛。」就在我連連暗罵自己的當口,等來了那個製片人的電話,他說可以考慮讓我當導演,但前提是我必須通過某位攝影師的「鑑別」。於是我被帶到了在忠武路很有名氣的那位攝影師的面前。就像被審查般,我跟這位攝影師一起做了一次試鏡,許是得益於我的美術基礎吧,攝影師決定跟我合作《鱷魚》。在我收到付給「劇本和美術」(我也兼職「美術師」)的500萬韓元酬勞的當天,我的心情說不出的激動。
接著便開始試角色,定演員。對於從未在電影拍攝現場工作過,也沒跟過任何一個導演實習的我來說,這一切都令我倍感陌生和新鮮。我的副導演是曾經一起玩兒的朋友,他總是像個保鏢樣,守衛在我身邊.把我伺候地如同大老闆。
崔宰誠雖有意出演,但需要先付演出費,無奈只有放棄。於是選角問題成了當務之急,劇本在忠武路演員中轉來轉去,甚至傳到韓石圭的手中。其中有意出演的樸尚民因過高的勞務費(5000萬韓元)也未能達成協議,最後終於敲定了由曹在顯扮演男一號,電影才得以進入實際拍攝。此後,我曾經在一檔訪談節目中看到韓石圭感慨說,當初最想參與《鱷魚》的表演云云,可當時他為什麼拒絕了呢?雖然也許由他出演「鱷魚」一角對我來說是好事,但我一直認為,沒有誰能比曹在顯的表演更出彩。
角色確定後,我和曹在顯一起去喝酒,在酒家他開始「手把手」地教導尚不懂菸酒的我。那時,他在電視臺做攝影師的哥哥剛剛意外離世,受此打擊,他一度想放棄表演。但興許是角色的偽惡恰巧讓他看到了藉機戰勝傷感的一絲可能吧。我們開始更詳細地創造角色,我帶他去認識那些寄居在漢江橋下的流浪者和慶溪川旁的露天攤鋪。
正式進入實拍,我們在漢江橋下搭了攝影棚,我還在漢江的橋壁上畫了一幅使攝影現場「蓬篳生輝」的約20米長的壁面。曹在顯的表演也一如預期般地出色。雖然《鱷魚》的低成本限制了我們選擇明星的可能,我也一早便做好了「傷腦筋」的準備,但除了中途更換過一次女演員外,整個拍攝過程都很順心如意,無論是曹在顯、全茂松,還是於潤靜、安在弘,他們都是帶給我驚喜的好演員。
那個悶熱的夏天,漢江橋下完全成了一塊自然的避暑地。在漫長的四個月拍攝中,不少意外狀況接連出現。比如,最初拍攝的部分,因為我的臨場經驗不足導致所有膠片報廢,為此我必須每天忍受攝影師不滿的叱責。甚至還有更「離譜」的慘事發生:我和製片人的矛盾竟招致他對我拳腳相加……但我強忍淚水,在所有工作人員都以為我瘋了的異樣眼神中,在影片看似即將半途而廢的危機中,再次下令開機。
對導演而言,世上最不幸的事情便是影片在拍攝途中被迫中斷。早知這一道理的我,自然是做好了忍受萬險千辛,但求完成拍攝的心理準備。於是一切艱辛,甚至侮辱都不曾動搖我離開攝影機。後來,那位製片人向我道歉,而我未曾厭惡過他。你想,我在用他像自已血液般珍貴的2.5億韓元,他一定是特別緊張才會那麼情緒激動的吧。
電影拍攝過程中,我們接連換了三家製作公司。每一家都是在製作費用即將超支的邊緣時刻將我們拋棄。來來回回,也見到了不少「生性秉異」的人物,但你不會怨恨他們,就像你無法怨恨電影主人公「鱷魚」一樣。我自從海兵隊退役後就沒跟人打過架,因為我開始相信能夠自我克制,便已經是一種勝利。
過去的我要是對誰生氣發火的話,常會無法克制自己憤怒的殺意。因此有兩次我差點失手將人打死。一次是和三個無賴爭執,我提議一對一地來三次,但他們不同意,隨即一窩蜂地湧上來,我只有認準其中一個最讓人討厭的傢伙猛打,眼看我抄起的尖銳的、梧桐木圍棋盤的稜角就要橫掃過那傢伙的脖子,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一瞬間,有人在我腰上狠命地踢了一腳,這才讓那傢伙倖免於難。
在部隊時也曾跟嘲弄我的卑劣兵長打過一架。那時我拿起鐵椅子直接就衝他砸了過去,多虧他躲得快,椅子直直地楔進了對面的水泥牆中,連我自己都被那情景嚇了一大跳。這之後直到復員,那個兵長每次見到我都縮頭縮腦躲得遠遠。也是從那以後,我不再跟人打架。因此在電影拍攝中,不管誰說了什麼卑劣的話語或做了什麼卑劣的行為,我也只當不知情,一帶而過。
我最討厭嘲諷譏笑別人的人。但現在,即使是這種人也讓我覺得他們就像是風景畫裡的樹蔭,自有他們存在於世的道理。《鱷魚》便記錄下了這樣變化著的我當時的視角,以及當時的所願。在影片的畫面裡,我將自己平生最厭惡,自認為最醜陋的人全部濃縮其中。難道他們不才是真正的鱷魚?就這樣我一邊自問自答,一邊不斷地修繕劇本,跟進拍攝。
在拍攝過程中,曾有三個人就在我們的攝影機前,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跳下了江。其中一名我們記錄了他尋死的全過程,另兩名則被人救出。於是《鱷魚》有機會原封不動地將緊急出動的救助隊、警車以及打撈屍體的蛙人們的真實生態拍攝下來。當時,我真想就此中斷拍攝。因為我的影片讓我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現實,那也是我從「難道電影不是幻象」的疑問中被叫醒的瞬間。
之後,為了從那種衝擊中恢復,我們一連休息了幾日。當時也恰逢雨季,雨水將所有器材都浸溼了,為此也廢了不少工夫,吃了些苦頭。最後,終於到了本片的最後作業關頭一水下攝影,這讓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如載重負。我派導演組和攝影組的所有人員都去學習水中呼吸器的使用技巧,我則獨自去尋找合適的玻璃鋼廠,開始為建造水下攝影棚苦惱。
工廠要求的2000萬韓元的制景費讓電影製作公司頻頻搖頭,為了儘快進行拍攝,我只能放棄他們,自己直接動手設計。我僱用了50名工人將我們在漢江橋下的攝影棚搬到蠶室遊泳館5米深的遊泳池裡,並在遊泳池底部鋪滿了沙子,我的制景材料費加上人工費總共花了700萬韓元。就這樣,我們開始拍攝水中戲。
72小時中,曹在顯就那樣來來回回地在水中與死亡爭鬥。就在某一瞬間,我忽然看到了和劇本上一樣的情景,禁不住地興奮起來。雖然最後出來的影像不及預期,但能有那種結果已經是萬幸了。總之,經過迂迴曲折,我的電影處女怍《鱷魚》終於完成了所有拍攝,開始進入到後期剪輯階段。
但完成後的電影又因沒有支持上映的院線而再次陷入困境,於是我開始直樓拜訪劇場經理們。我去了當時設備最先進的明寶劇場,打躬作揖地請人家給我們一次試映的機會。最後《鱷魚》終於得以在明寶劇場上映,有了跟觀眾見面的可能。雖然看的觀眾不多,但加上日後的錄影帶版權收入,《鱷魚》最終獲得了2億韓元的收益。
我是那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人,即使大家都說「瘋了才做」的事,我也會試圖深入嘗試。
若取得成功,那便是我相信世間仍有純粹存在的惟一瞬間。費了很多周折,使了很大力氣才好不容易面世的《鱷魚》,因為它不成熟,以及顯而易見的缺點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嚴苛的批評。曹希文教授撰文評價它是:「半吊子的業餘電影。」劉智娜教授乾脆將之命名為「強姦電影」。相反,表露出喜愛之情的南東哲記者則認為:「該片從垃圾堆裡散發著香氣。」而《Kino》雜誌的鄭聖一更寫道:「雖不成熟但值得矚目,是各方面都超乎平庸的作品。」
所有這些,都是讓我心存感激的文字,無論評價的好與壞,都顯示出某種關心,這是一種交流,也使我們之間產生某種聯繫。其中,最讓我感動的是Chollian,Nownuri和Unitel網站的「電影同好會」的成員們。因為你們的聯合請求,才使《鱷魚》在12月來有了再一次上映的機會。你們甚至將觀影的每一分錢都交給我,這讓我每每想起都感動不已。
不知道你們現在是否還一如既往地喜歡我的電影。是不是覺得我變了,而將我拋棄了呢?雖說《鱷魚》最終並沒賺到錢,但你們所給予的支持,我相信已經鞭策我慢慢地成熟、長大。為了儘快地將《鱷魚》忘記,我在它上映前就已經著手寫作自己的第二部電影——《野生動物保護區域》。我一直堅信每做一部電影都是從零開始,而且最不可要的品行便是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