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51期,原文標題《金基德:回歸野生》,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12月11日,金基德因新冠肺炎在拉脫維亞去世。作為最有國際影響力的韓國導演之一,金基德的作品贏得了包括歐洲三大電影節在內的諸多國際榮譽,但他的電影和他本人在韓國國內飽受爭議。「人生對我來說就是,施虐、受虐和自虐。」金基德在《阿里郎》裡這樣總結,這六個字也的確足以解釋金基德的電影和他飽受讚譽和爭議的一生。
記者/宋詩婷
韓國導演金基德
被放逐的導演
如果不是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波羅的海小國拉脫維亞不會受到全世界電影人和影迷的關注。12月11日晚上,一則「韓國導演金基德因新冠併發症在拉脫維亞去世」的消息傳遍社交網絡。
還不滿60歲的金基德死了?因為新冠?死在一個叫拉脫維亞的地方?這大概是2018年「性醜聞」之後,我得知的第一條與金基德有關的消息,如此令人震驚,以至於多數人寧願相信它是謠言。但很快,消息得到核實,金基德的確因新冠在異國他鄉去世,因為疫情關係,家人甚至無法認領他的遺體。
這種與世界告別的方式太「金基德」了,儘管他無意如此。但在被邊緣化、被放逐的境況裡,孤獨地死在異國他鄉,這結局像極了他電影裡的那些邊緣人物。至此,他的人生與他的電影徹底融為一體。
直到金基德的死訊傳來,我才漸漸補全了他最近幾年的動向。就在他去世的當天,金基德還在拉脫維亞首都裡加的房產交易所有預約,他要在這座海邊城市買房,在異國定居,甚至申請永久居住權。但預約當天,他沒有出現。金基德「放鴿子」這種事沒人會太放在心上,畢竟這符合一位特立獨行導演的作風。直到朋友發現他一直失聯,並正式報警,警方才發現了這位外籍導演的下落,但一切已經晚了。
在到達拉脫維亞之前,金基德已經在東歐和中亞地區流浪了好一陣子。今年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俄羅斯及周邊國家,在哈薩克斯坦拍攝了自己的新作《溶解》,大部分演員和幕後團隊都是當地人,電影也用俄語拍攝。金基德與俄語世界電影圈的勾連很深,去年還出任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評審團的主席。
電影《空房間》海報
今年接受採訪時,金基德曾說,早在十年前自己就萌生過邊旅行邊拍電影的想法,首先來了中國大陸、中國香港,然後又去了哈薩克斯坦、俄羅斯。
這倒是勾起了我的記憶。2015年,和金基德有關的消息頻繁出現在中文新聞報導裡,在電影節上、電影院裡,很多電影人和普通影迷都和他打過交道。那幾年正是中國電影市場大爆發的時候,與此同時,金基德對贏得韓國電影界的認可和尊重徹底不抱希望了。2012年,他憑《聖殤》拿到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作為一名電影導演,他的國際聲譽達到頂點,即便如此,韓國忠武路的電影人依然對他不屑一顧,韓國觀眾依然不願為他的電影買單。在這樣的時間節點上,金基德一度把目光投向了中國。在中國,他是最受推崇的韓國導演之一,名聲甚至早於樸贊鬱、奉俊昊和李滄東等人。在千禧年前後,中國影迷都是通過盜版的《春去秋來又一春》和「色情片」《漂流欲室》認識他的。
那年,金基德出現在北京,成為第五屆北京國際電影節「天壇獎」的評委,到北京電影學院做交流,在中國電影資料館的影后分享中他流了眼淚,這一度成為被影迷口口相傳的故事。那段時間,總有人在各種場合偶遇金基德。他去世當晚,很多電影人和影迷曬出了與金基德的合影,那些合影大多拍攝於金基德頻繁出現在中國的2015年。
回想那兩年金基德與中國電影的「蜜月期」,我總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傳聞中金基德想與中國影視公司合作的商業大片《無神》順利啟動,金基德是不是不會將自己流放至拉脫維亞,也不會以這樣令人震驚的方式離開?
傳聞中,為了籌備《無神》,金基德還曾去黃山和橫店勘景,但受「限韓令」影響,整個項目被耽擱了。那之後,金基德又回到韓國,也正是在那段時間,「性醜聞」事件爆發。
2017年,「Metoo」運動從好萊塢發起到席捲全球,韓國演藝圈也受到影響。韓國電視臺MBC的《導演手冊》播出了一期節目,名為《電影導演金基德,大師的真面目》。節目裡,三位曾和金基德合作的女演員站出來指控他性騷擾,其中就包括曾指控金基德毆打演員,並把他告上法庭的《莫比烏斯》女演員。節目中的指控相當具體,不僅指控金基德,與金基德常年合作的男演員曹在顯也在被指控之列。
對於金基德的私生活,韓國娛樂圈早有傳聞,但所有傳聞都不如這期節目所產生的影響之大。金基德被女演員告上法庭,雖然最終因證據不足沒有被起訴,但一向不討好的金基德徹底激怒了韓國電影界,妻子、孩子也不堪輿論壓力,離開了他。金基德不得不將自己流放,以躲避譴責。那時,他大概不會想到,韓國這個成就他也拋棄他的故鄉,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電影《聖殤》為金基德贏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高獎——金獅獎
忠武路的「敵人」
金基德是韓國入圍歐洲三大電影節最多次數的導演之一,但即便是他最忠誠的粉絲也不得不承認,最近十年,除了《聖殤》和自傳性質的《阿里郎》,這位野蠻生長的導演似乎靈感枯竭了,再也沒能拍出和他早期作品一樣精彩的電影,一部也沒有。
雖然《聖殤》斬獲了威尼斯電影節最高榮譽,但那遠不是金基德最好的作品。和《聖殤》相比,我更傾向於他在2011年坎城電影節上得到「一種關注大獎」的紀錄片《阿里郎》,至少後者裡面有更純粹和真實的金基德。
「你現在為什麼拍不出電影?你的問題是什麼?」很少有導演願意在公眾面前如此展現自己的挫敗,但金基德可以,因為在他的價值體系和過往的電影裡,失敗似乎是註定的。
拍攝《阿里郎》的那段時間,金基德患上了抑鬱症和社交恐懼,那時,唯一能與他交流的就是困擾他的攝影機。於是,他用《阿里郎》記錄了自己與自己對話,自我的多面性相互撕扯的過程。
電影裡,金基德一人分飾三角,三個角色仿佛是他的多重人格。在《收件人不詳》《春夏秋冬又一春》《壞小子》等金基德最著名的那些電影裡,主人公都是沉默寡言,甚至喪失語言能力的,但在《阿里郎》裡,主角金基德是個無休無止自我辯論,拼命與自我對話的人。
因為社交恐懼,金基德把自己關在帳篷裡,這很容易讓人想到很多他曾經的電影。《欲望漂流》裡,男女主角被隔絕在一個漂在水中的房間裡,無處可以停靠;《春夏秋冬又一春》裡,寺廟位於湖中央,也與外界隔絕;《雛妓》和《壞小子》裡,淪為妓女的女人都被封閉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很多曾經出現在他電影中的令人生理不適的鏡頭也出現在《阿里郎》裡,比如,在鏡頭前粗暴地自殘,吃喝拉撒毫無顧忌地呈現,曾在《收件人不詳》裡出現的自製手槍也出現在金基德自己手中,他一度企圖終結自己。
金基德在《阿里郎》裡坦率地暴露了自己,同時,也暴露了他那些離經叛道的電影與他自身的關聯。電影中有個段落很打動人,金基德重看自己的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看到自己年輕時飾演的和尚光著身子拉著沉重的石塊艱難前行時,金基德落淚了。
或許這是我的過分解讀。一方面,《阿里郎》裡的金基德被《春夏秋冬又一春》的命運感和悲觀底色打動了;另一方面,金基德的抑鬱症和社交障礙裡有太多不被認可、不被理解的成因存在,而《春夏秋冬又一春》是唯一一部得到忠武路的電影人和觀眾普遍接受和認可的電影,它在金基德個人的電影史上擁有特殊的地位。
沒錯,即便沒有「性醜聞」,在韓國,金基德也從來不是一位討人喜歡的導演,這與金基德「入行」的時機有關。金基德的成長背景並不符合當時韓國主流價值的喜好,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韓國秉承著一套標準的美式價值觀,年輕人應該接受良好的教育,拿到好學歷,並融入主流社會。但金基德不一樣,他早早就離開了學校,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入一家工廠打工,後來又入伍參軍,在法國流浪了三年,以學畫為由,卻沒拿到任何學歷。這種出身背景,在忠武路不好混。入行之初,他瘋狂地寫劇本,半年寫三個,全都拿去投獎,這樣拼命寫了三四年,才終於得到編劇獎和資金獎勵,爭取到指導自己的處女作《鱷魚藏屍日記》的機會。這部低成本處女作毫不意外地沒能贏得好的票房,影評界和韓國電影圈的評價也不盡如人意,這是更令金基德感到挫敗的事。
上世紀90年代,尤其是爭取本土電影權利的「光頭運動」之後,韓國電影加快了商業化的步伐。所謂「商業片」,基本就是向好萊塢商業電影、類型電影學習,在當時,那是忠武路電影人的發展方向,《鱷魚藏屍日記》和金基德的所有電影都不在這個框架裡。
不僅如此,他所關注的邊緣人物,電影裡過於殘忍和暴露的畫面,陰暗的價值觀,都與當時的主流電影方向背道而馳。尤其是韓國女觀眾,很多人批判金基德的性別觀念,認為他的電影侮辱和貶低女性。他的電影有種挑起人不適感和憤怒的魔力,即便在威尼斯電影節放映,《漂流欲室》裡將魚鉤塞入女主角下體,又拉出的鏡頭也讓觀眾噁心、嘔吐,甚至爆出傳聞,有觀眾在現場暈倒。
雖然在國內不被認可,但金基德一直是備受國際電影節和影展關注的韓國導演。從第三部電影《藍色大門》成為柏林電影節「全景單元」開幕影片起,金基德就是歐洲三大電影節的常客,他那些低成本、短周期、打遊擊式拍出的另類電影總在歐洲市場受到關注,他把自己稱為「在歐洲受歡迎的韓國導演」。
在國際影評人看來,金基德電影裡那些生活在大橋邊的流浪漢,生活在巴黎角落裡的中東人,在美軍基地邊遊走的社群,漂流在水上的妓女……這些人褪去了社會性的枷鎖,貧窮和階級客觀存在,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欲望都是生理性的,是野蠻的,因而極具震撼力。就像金基德的傳記《野生金基德》這個書名一樣,他和他的電影都有一種野生感。
電影《收件人不詳》被金基德認為是投射了最多個人經歷的電影
傷痕累累的孩子
如果說《阿里郎》為大眾呈現了一個成為電影人並逐漸陷入瘋狂的金基德,那《收件人不詳》就提供了一些金基德之所以成為金基德的線索。他自己也說,如果有哪部作品最像他自己,那一定是《收件人不詳》。
那是金基德的第六部電影,講述了一個臨近美軍基地的小村莊裡發生的故事。生活在村莊裡的治歆和父親的關係就是金基德父子關係的畫像。金基德也有一位經歷過「6·25韓戰」的父親,在戰場上多次受槍傷,留下了嚴重的神經痛後遺症。病痛和挫敗感讓父親成為了一個暴躁的人,金基德曾多次回憶自己膽戰心驚的童年,父親「就像頑固的高高在上的君主,只會用震耳欲聾的聲音發號施令」。父親的壓迫感讓金基德成為一個小心翼翼的孩子,在父親面前,他不敢輕易開門關門,連在餐桌上遞餐具也會感到不安。暴力和體罰一直伴隨著金基德的童年,小學時在課本上塗鴉被發現,父親會在他的兩個小腿肚上各抽100下。
那時候,唯一讓金基德感到安全的場所就是家裡的衛生間,這或許能夠解釋,為何在金基德後來的電影裡,狹小的密閉空間一次次出現。
金基德沒能上大學,走一條當時被韓國主流價值所崇尚的階級晉升道路,也是因為父親對於教育體系的不信任。他早早結束學業,進了工廠工作。幾乎是為了躲避父親,金基德進了海軍,主動成為一名軍人。但他之前不知道的是,軍隊也是一個充滿階級差異、不平等、暴力和陰暗的地方,這在他後來的很多電影裡都有所暗示。
不光是《收信人不詳》,金基德的很多電影裡都有殘疾人角色,這或許也和他的個人經歷有關。從軍隊退伍後,去法國畫畫為生之前,他曾短暫地在教堂、殘疾人收容所幹體力活兒。
在談到《收信人不詳》時,金基德曾說,他很難憎恨父親,因為父親也是受害者。他和電影裡的父親一樣,30年後才拿到勳章。幾十年裡,每年的6月25日都寫信給國務總理,訴說自己為國而受的傷痛和後遺症,希望國家給補償,但每次收到的都是「無據可查」的回覆。
父親對金基德的性格造成了怎樣的影響?《野生金基德》裡有個細節令我印象深刻:十五六歲時,金基德拿著1000元買900元的東西,當店家找給他100塊錢時,他都會莫名生出一種抱歉和內疚,好像自己不配讓別人多付出這樣一個找錢的額外勞動。
演員曹在顯一直記得,在拍攝《鱷魚藏屍日記》時,有一次金基德遲到了,怒氣衝衝的製片人當著導演的面把金基德打了,那次金基德哭了。那是1996年,金基德已經是個36歲的中年人,面對權威和暴力,他依然膽戰心驚。
曹在顯還講過一件關於金基德的小事。在法國拍《野生動物保護區域》時,金基德一瘸一拐,後來大家才知道,他的腳趾化膿了,流出的膿液把他的腳掌和鞋底連在了一起。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讓他做手術,他拒絕了,決定自己治療。他親自動手,挖出了化膿部位的腳指甲,說是要讓傷口轉換腐蝕的方向,最後竟然痊癒了。曹在顯從沒見過對自己這樣殘忍的人。
「人生對我來說就是,施虐、受虐和自虐。」金基德在《阿里郎》裡這樣總結,這六個字也的確足以解釋金基德的電影和他飽受讚譽和爭議的一生。
(參考資料:《野生金基德》,金基德、鄭聖一等著,範小青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