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劉娜
公眾號:閒時花開(ID:xsha369)
打我記事兒起,我就發現我們家,和大院裡別人家,不太一樣。
這不一樣,首先體現在稱呼上。
比如,我和我妹,喊媽媽喊「姨娘」,而不是直接喊「媽」,或者喊「娘」。
還比如,我們家,媽媽喊爸爸喊「濤哥」,而不是喊「老公」,或者「親愛的」。
但小時候,熊孩子只知道吃喝玩樂,根本沒空管這些細枝末節,誰還會想著這裡面有啥拐彎抹角的事兒。
直到6歲那年,我們院兒裡有個丫頭片子,老是糾集一幫小屁孩,把我妹欺負得哇哇大哭。
有個摸黑的晚上,我把她擠到車子棚那兒打了一頓,大概是下手重了,她哭著跑回家找她媽告狀。
她那潑婦一樣的媽,跑到我們家樓下,破口大罵:
「孫方方,你特麼給我下來!你把我閨女的鼻子都打流血了!你們這種小姨子嫁給姐夫哥的門風,果然教不出什麼龍鳳!」
那一刻,我才知道,姨娘不是我們的娘,而是我們的小姨。
我叫孫方方,我妹妹叫孫園園,我倆是龍鳳胎。
1990年的臘月二十九,是我們兄妹倆的生日,成了我們親媽的祭日。
據我外婆說,我媽自幼身子骨就弱,幸好讀書用功,考上大學,端上了國家的鐵飯碗,然後認識了在中建某局上班的我爸。
「本以為,她結婚生子後,身體就好了,誰知道,還是沒有逃過閻王爺的五指山。」
外婆說,1990年那個下雪的年夜,在老市醫院的產房裡,我媽先生下我,10多分鐘後,又生下我妹,沒有來得及看我們一眼,就因大出血昏死過去。
「當時下雪,又過年,醫院人手也不夠。你媽大出血到血崩,等專家趕來,已經晚了。」
外婆揩揩眼角說,「都是命,都是命啊。你倆的命,是你媽拿命換來的,你倆要惜命,知道不?」
聽著這個遙遠又生疼的故事,幼小的我和我妹,都有點不知所措。
因為,相比那些幼年喪母、身世悽慘、遭受繼母蹂躪的可憐娃,我和我妹簡直幸運得不要不要的。
因為,我們一直都認為,我們有媽,就是我們的姨娘,我們的小姨。
外婆說,當年,我媽走後,我爸看著我們倆,把頭往醫院的牆上撞,差點隨我媽也去了。
我爺爺奶奶都在鄉下農村,我還有一個姑姑,一個小叔。
姑姑是出了門的姑娘,也剛生了孩子,不可能養我們。
我小叔倒是剛結婚,還沒有生孩子,曾想把我們中的一個帶回家養,但小嬸子一個白眼就否決了:「我自己會生,為啥要替別人養孩子。」
爺爺奶奶和小叔生活在一起,年齡漸漸大了,養不養我們,也要看小嬸子的臉色。
有人提議,把我妹送人,把我留下來,這樣能減輕一點我爸的負擔。
「我不同意!」
那一年,才21歲的我小姨,在手足無措的兩個家族人的面前,緩緩地站了出來:
「我姐沒了,還有我,我來養這倆孩子。」
「你小姨,就是怕我和你外公作難,才這麼說的。」
外婆說,其實外公他們倆也能養活我們,但又怕已經結婚生子、住在一起的兩個舅舅為難。
小姨站出來,提出自己替姐姐養孩子,兩個舅媽就算再不懂事兒,也不好說什麼。
但養孩子,對於一個大姑娘過來說,能是容易的?
何況那時,我小姨還沒有成家,因為長得好看,被稱為棉紡廠的廠花。
但自從她住到我家,替九泉之下的姐姐,養起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再也沒誰上門提親,真要娶她。
人心啊。
就這樣,我和我妹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是小姨。
陪我們說出人生第一句話的人,是小姨。
看我們邁開第一步的人,也是小姨。
教我們識得第一個字的人,還是小姨。
當然,大部分時候,外婆也來幫忙做飯,洗洗涮涮,打掃衛生。
我爸也管我們,但他不善言談,加上經常因為項目住在工地上,10天半個月也不回來一次,所以我們從小和他也不是很親。
我們最親的人,永遠都是不慌不忙、溫溫和和的小姨。
小姨文化程度不算太高,中專畢業。她不會刻意教我們,只是陪著我們,看著我們,聽我們說話,等我們長大。
小時候,我妹愛哭鼻子,我愛搗蛋。
她從不像別家大人那樣,看見孩子哭個不停,或者把家裡弄得一團糟,就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指責。
遇到再糟心的事兒,她都對我們說:
「告訴姨娘,你怎麼想的呢?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只要我們一五一十地說清事情的原委,她就會手撫摸我們的後背,說出那句恍然大悟的至理名言: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
多年後,我和我妹都結婚成家,聚到一塊兒憶當年時,覺得小姨這句包容無限的名言,還有她身上那種淡淡的香皂味,是我倆童年記憶裡,最刻骨銘心的美好。
為了照顧我和我妹,小姨一直到我倆都上幼兒園,才回棉紡廠上班——因為請假太長,她還險些被廠裡開除,好在那個年代的領導還算講情。
但漸漸地,圍繞我們這個奇怪的家庭組合,還是生出了很多流言蜚語。
那時我尚且年幼,不太懂「小姨子和姐夫住同一屋簷下」這種話,對我爸、我小姨、我們兄妹,還有我外婆一家,到底是怎樣的詆毀和傷害。
當我足夠能理解這件事兒時,我小姨已經和我爸領了結婚證。
「你爸爸拖著你們倆,再娶親也是很難的。如果找個狠心的後媽,你倆肯定要遭罪。
你小姨長得好,但吐沫星子淹死人,壞名聲已經傳出去了,外人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她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和你爸在一起,堵住別人的嘴。」
這是外婆的說辭。
對於和我爸結婚,到底是為了照顧我和我妹,還是因為喜歡我爸,小姨也沒有和我們正面說過。
在我們知道了身世後,我小姨總愛和我們回憶,是我媽對她的好:
三四歲時,她偷吃嘴燙傷了手,我媽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用狗油給她抹傷口,吃飯喝水都餵她。
我媽愛生病,我外婆老是偷偷給我媽開小灶,我媽每次都要用小碗盛出來一點,放到熱水裡溫著,等她回來吃。
她初中時厭學,成績每次都是後幾名,是我媽給她寫信打電話,暑假回來給她補課,她才沒有輟學,好歹上了中專。
她畢業後,老街上的小混混老是糾纏她,我媽怕她出事兒,上下班都要送她,挎包裡還放把水果刀……
「你媽對我最好了,我也要對你倆好。」
小姨說。
小姨和我爸結婚後,也曾懷過一個孩子。
那時,我和我妹都十來歲了,聽說將有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來我們家,別提我們多高興了。
但後來,小姨也像媽媽那樣開始出血,被醫生診斷為宮外孕,還切除了一側輸卵管,直到後來再也沒有懷過孕。
這件事,肯定對小姨造成了極大傷害。
但在我們面前,她從未提及過。
好在,我和我妹孫園園,沒有給小姨丟臉。
在院兒裡人的羨慕嫉妒恨中,我和孫園園學習一路開掛,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學霸。
大言不慚地說,我屬於那種比較聰明的人,看書一目十行,記憶力不說超群吧,也是槓槓的,但人比較浮躁,多少也有點自大。
我妹屬於那種刻苦努力型的,她沒我聰明,但特別踏實,特別用功。
所以,我小姨很少表揚我,肯定我,她老在我面前誇我妹,這讓我一度認為她愛我妹不愛我——小孩子,也會爭寵的。
直到後來,我考上浙大。
謝師宴上,高三的班主任對我說:
「孫方方,你小子能有今天,真得謝謝你小姨。
你知道不,高三下學期,你成績一路下滑,人浮躁得要上天,我都想放棄你了,是你小姨每星期給我打電話,溝通你的情況,說你自尊心強,好面子,但骨子裡是個特別好、特別有想法的孩子。
她一次次拜託我,說你犯錯了,考砸了,不要當面批評你,要叫到辦公室裡,關起門來批……」
那一刻,我才知道,小姨愛我,一點都不比愛孫園園少。
我和我妹都考上大學後,棉紡廠倒閉,小姨成了下崗工人。
那時候,我爸和公司的兩個哥們,也從集團辭職,出來開公司,把以前的一些關係盤活,接一些市政工程和高速修路的活兒,賺了不少錢。
我們家也從原來大幾千人的老家屬大院裡搬出來,換了套樓中樓。
一輩子都不怎麼會說情話的我爸,在他和我小姨結婚15年周年時,還給我小姨買了輛車。
「我知道,這些年,你全是為倆孩子活,為你姐活,為這個家活。」當著我們的面兒,我爸對小姨說了有史以來最深情的話,「你對我們的好,我們都記得,從今後,你也不要上班了,就在家歇著。」
燈光下,我小姨看著我爸哭了,哭著哭著,她又笑了:
「老孫,你等著,今後我就要為自己活。」
從那以後,我小姨不再喊我爸「濤哥」,改口叫「老孫」。
不知道為啥,已經長大我和孫園園,都覺得「老孫」這個稱呼,挺好的。
閒不住的小姨,在我爸的資助下,和棉紡廠下崗的兩個姐妹一起,在紡織站盤下一個最大的門面,做起家紡生意。
她們幾個手藝好,路子對,有想法,能吃苦,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後來,市區高檔賓館酒店的床上用品和窗簾布藝,都是從小姨她們店訂購的。
再後來,小姨和老姐妹,招聘年輕人入夥,藉助網際網路的東風,玩起線上線下,在老城開了3家分店。
我和孫園園萬萬沒有想到,不慌不忙的紡織工出身的小姨,幹起事業來也有著這麼大的定力和能量。
和小姨蒸蒸日上的事業不同,我爸和人合夥開的建築公司,後來連連受到重創。
一開始,是因為他們關係近的有個大領導,被紀委查了,他們也受了牽連,公司被翻個底兒朝天,一度差點倒閉。
好容易活了過來,接的一個工程又出了問題,300多萬的尾款打了水漂,外包的那些小包工頭天天來家裡要帳,揚言不給錢就要殺人放火。
這一次,我爸真是一夜之間白了頭。
最後還是我小姨,拿出家裡的錢把我爸這部分的窟窿堵上,讓我爸金盆洗手,從公司出來,給她守店送貨。
「你小姨,是咱們家的福星。我欠她的,這一輩子是還不完了……」
我爸公司出事兒後,我和我妹回家看他,快60歲的老頭兒,喝高后,說著說著竟然掉了眼淚。
餐廳裡,小姨端出我和我妹最愛吃的紅燒肉,一口打斷我爸的話:
「老孫,什麼欠不欠的,我們這個家,缺了誰,都不叫家,別在孩子們面前說傻話。」
那一晚,喝醉了的我爸,打著震耳欲聾的鼾聲,在臥室沉沉睡去。
我、我妹和小姨,坐在陽臺上看著星星說話。
說我們,說外婆,說我媽,說我爸,說過去,說現在。
我妹孫園園突然問:「小姨,這些年,你後悔過嗎?」
燈光照在小姨長出皺紋的臉上,漸漸發福的身子上,為她周身塗上一層金光。
小姨看著我倆,長嘆一口氣:
「方方,圓圓,這個問題,不是後悔或不後悔,能回答的。
一開始,我照顧你們,的確是因為你媽。
後來,看著你們兩個,從一尺多長的小肉團兒,長成兩個粉嘟嘟的小人兒,又長成高高大大的少年,那麼依賴我,那麼需要我,那麼毫無保留地愛我,我就認定,你們就是你媽媽送給我的禮物,是我最親最愛的孩子。
當然,你倆也沒少氣我,但終歸是懂事的。
你們都考上了重點大學,都讀了研究生,把我和你媽沒有實現的夢,都實現了,沒有走過的路,都走了,沒有看過的景,都看了。
看見你倆,我覺得自己,還要天上的你媽,也跟著圓滿了。
再說,我和你爸。
沒錯,一開始,我嫁給你爸,是為了堵住別人的嘴。當然,你爸高高大大的,溫溫和和的,也不比那些當年追我的人差。
我和你爸一開始,的確談不上什麼愛:我為了你媽和你們,他也是。
就包括早些年,你爸老是在外面忙,老是不回家,我也知道是因為他怕一回來,看見我,就想起你媽,就難過,就覺得愧對於我。
但我們倆都結婚20多年了,風風雨雨,大事小事,你爸沒有過外心,把掙的錢都給了我。
他比誰都知道,我待你倆的心,所以他對我,也是一萬個真心。
我掙錢少時,他沒嫌棄過我。後來,我想幹什麼,他從不攔我,不管是經濟上還是精神上,都支持我。
他不會說漂亮話,人也不懂浪漫,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我覺得我倆越來越近,越來越好了。
我想,對於這一點,你媽媽在天堂,也是同意的。
所以,方方和圓圓,你們都不要覺得,這些年是我在付出,在犧牲,在為你們委屈自己。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是你們給了我一個家,一個完整的家,一個有愛的家,然後又鼓勵我,去折騰自己的事兒,去成為原來想都不敢想的自己。
你們沒有拖累我,你們成全了我。
你們是我的孩子,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當小姨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和孫園園一人靠在小姨的一邊肩頭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我在左邊,孫園園在右邊。
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妹孫園園研究生畢業後,也到杭州工作。
我們兄妹倆,相聚到了一個城市。
2018年,我和我妹先後結了婚。
我先舉辦的婚禮。
我沒有爭取小姨的意見,第一次在眾親朋面前,把小姨改口稱為「媽」。
身穿自己親手做的旗袍,小姨在人群中笑靨如花,淚如雨下。
2019年,我和我妹先後生了娃。
我的娃是個女兒,我妹的娃是個兒子,倆娃的生日只錯了一周。我們兄妹兩家,常湊到一起吃大餐,涮火鍋,去旅遊。
雖然,我們各自的家庭和工作,也有這樣那樣的困境。
但我們遇到問題時,都愛像媽小時候教我們的那樣,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想一想,傾聽對方的心聲,然後發自肺腑地說出那句話: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
我們節假日,也會回家看爸媽。
逐漸老去的爸爸,越來越依賴美麗豁達的媽媽。
一輩子沒有說過什麼情話的老頭兒,有天竟然當著兒孫們的面兒,公開表達:
「我現在,一天也離不開你媽。」
聽罷,我和孫圓圓相視一笑:「老頭兒,撒狗糧啦。」
老頭兒悻悻地站起來,瞪了我倆一眼:「不和你們廢話,我陪你媽包餃子去啦。」
這就是我們的爸媽,我們的家。
這個家是由每一個人撐著,才有今天,哪一個走掉都不完整,都得塌。
我知道,和我有著截然不同遭遇的你們,也有著這樣一個家。
好好愛爸媽,好好愛家,好好活下去啊。
什麼?
原來,你們也是這樣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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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每次找我複合,我就向他借錢,現在賺20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