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一本《畫魂—潘玉良傳》讓石楠一書成名,並引發讀者廣大共鳴,在社會上產生強烈影響;30多年後,正值「春之歌—潘玉良在巴黎」特展推出之際,石楠應邀做客安徽博物院「安徽文博講堂」,講述創作《畫魂》的前前後後。昨天上午,在講座開始前,石楠接受了大皖徽派的獨家專訪。她說,自己曾經經受過苦難,筆下的人物也都是苦難者,而她創作的最大收穫就是戰勝苦難的意志和力量。「我寫潘玉良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潘玉良,潘玉良就是我,把一切苦難踩在腳下。」
作家石楠
石楠說,寫潘玉良,是與自己的坎坷人生經歷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時候,就覺得她非常不容易,這跟我的個人經歷有關係。我是真切體會到被歧視被冷落的不公,跟普通人享受同樣的權利都是非常不容易的。」石楠動情地表示,自己寫潘玉良是不得不寫。「她的經歷感動了我,不寫我就覺得日夜不安。我寫她並不是為了發表出版,我覺得潘玉良在替我說話,我就是潘玉良,潘玉良就是我,我跟她同呼吸共命運。」
談起30多年前創作《畫魂》的經歷,82歲高齡的石楠仍歷歷在目。「我是從1981年12月份開始寫的,那時我在安慶市圖書館古藉部工作,工作很忙,白天一點空餘時間都沒有,只能晚上寫,寫到夜裡11點。早上4點逼自己起床,寫到6點,然後上街買菜,給孩子們做飯,再去上班。寫了三個多月,寫好就擱在那裡了,沒有奢望出版。」因為用眼過度,石楠的眼睛出了問題,甚至被建議不要看書,否則會有失明的危險。「怎麼可能不寫呢?我什麼都不管了,憑我的構思寫下去了,就是真情的抒發。」
石楠參觀《春之歌》畫展
為了參加這次「安徽文博講堂」,石楠還準備了一份近兩萬字的手稿,而這次來到安徽博物院,看到潘玉良的畫作,石楠也表示非常欣慰和激動。「她是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女性,通過自己的努力,掙脫了命運的枷鎖,成了中國最高學府的教授,世界藝術都會巴黎的知名畫家,朝著理想的目標不斷前進。我研究她幾十年,非常喜歡她的畫。她的每一張畫都是她奮鬥的足跡,每件作品出來都不容易,看得我很感動。」
1982年第四期《清明》上,石楠的《張玉良傳》以頭條形式刊出,並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到處掀起「張玉良熱」。1983年4期《新觀察》在頭條位置刊發了《安徽日報》著名記者錢玉歲撰寫的長篇通訊《石楠是怎樣寫張玉良傳的》。隨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畫魂—張玉良傳》面世,讓這位風塵女畫家重新進入大眾視野並享譽海內外。後來,《畫魂》被多次改編成影視戲曲作品,搬上熒幕舞臺,石楠也因此成為國內最有影響的傳記文學作家。「其實我完全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反響,只是覺得寫出來感到心裡輕鬆了。能夠成為作家,要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
伴隨知名度而來的,是很多的爭議,這些也是石楠未曾經歷的。「當時包括上海的《文匯報》等很多家報刊全都在連載,出版社正在出書,還有許多電影廠要來拍攝。有人說這是很不正常的現象,還說我寫的是不真實的作品。其實這些壓力對我來說是個歷練,讓我見風雨見世面了。」雖然寫了潘玉良之後面對各種考驗,石楠卻並未停下寫傳記文學的腳步,她寫了《寒柳—柳如是傳》、《舒繡文傳》、《劉海粟傳》等19本傳記作品。「我稱他們苦難者,歷史的苦難,社會的苦難,人為的苦難,他們經歷過無數艱難困苦,為社會人類時代的進步做努力。」
石楠接受徽派訪談
石楠說,自己每寫一部書,就是上一次大學。「寫舒繡文,她是抗戰話劇舞臺四大名旦之一,長得並不漂亮,而是完全靠演技,真的是戲大於天。為了寫好她,我看了電影發展史,文明戲發展史,田漢、郭沫若等很多人的著作我都在看,跟她有一點聯繫的同時代、同舞臺演戲的人我都研究,即使不寫一筆也得把他們的關係搞清楚。」石楠說,在那個網絡並不發達的年代,她要感謝很多幫助過她的朋友。「那時候都是寫信,有些朋友把自己手頭的資料給我,或者到圖書館借書給我。所以我雖然遇到一些波折,但好人還是很多的。我能有今天一點成就,要感謝自己的朋友,更感謝讀者給我很多鼓勵。」
14卷本《石楠文集》的自序的標題就是《我為苦難者立傳》,從寫作潘玉良開始,苦難就成為石楠繞不開的主題。「哪一個人都不是風平浪靜取得成就的,每一次苦難都是對人生的一次升華。我受一點小打擊,對我也是升華。」石楠說,經受苦難的時候自己特別有力量,什麼都不怕。「我不想得到大名大利,雖然身體不好,一直跟疾病作鬥爭,但我覺得生命在這個時候特別光輝,特別豐富,這是我從寫作中吸取的營養,創作中獲得最大的收穫,苦難是輝煌的底色,讓人奮進升華。」
《畫魂》版本繁多
雖然眼睛一直不好,不顧家人反對,石楠從60歲開始學用電腦寫作。「我沒有學過拼音,太湖方言口音又難改,我就學五筆盲打。哪怕寫一篇小東西,我也一定要寫非常打動我心的,非常想寫的東西。」因為喜歡,加上眼疾不能再看書,石楠77歲時開始學畫畫,她喜花鳥,且不受傳統束縛,自成一格。「晚年總要找一個快樂的事情做做。過去寫了很多畫家,對美術也是情有獨鍾,就跟著一個安慶女詩人朋友一起畫畫。我的微信上可以看到很多大家的作品,讓我學習借鑑。我會用中國畫的材質比如宣紙顏料,畫油畫效果,木刻效果。就是玩,快活,詩意的生活。」
新安晚報 安徽網 大皖客戶端記者 李燕然/文 顧亦飛/圖
石楠在安徽文博講堂講述創作《畫魂》的前前後後
首先要講的是潘玉良的姓氏之謎,也是我這本書書名的幾次變更過程,為什麼開始發表在《清明》雜誌上題為《張玉良傳》,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首次出版成書時書名定為《畫魂-張玉良傳》,後來書名又改為《畫魂-潘玉良傳》。
她到底是姓張姓潘還是姓陳?我認為她姓張的依據是她在法國舉辦的《潘張玉良夫人畫展》說明書。她丈夫姓潘,她將夫姓放到自己姓氏的前面是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婢的傳統習俗,在《清明》發表時,我認為不應該沿襲傳統習俗,所以用了《張玉良傳》為題。1983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在出書前,請我去做些調整、補充和修改,編輯要我重新起個書名,張玉良傳作副標題。並要求這個書名既要簡潔響亮又符合書的內容。
我想了很多都不滿意,就與住在對門房間也在那裡改書稿的上海作家張錦江和西藏作家益希·單增商討,請他們幫出主意。《畫魂》這個書名是當時的西藏文聯主席益希·單增給我想出來的。後來為何又改為《畫魂-潘玉良傳》,是因隨著這本書在海內外產生的巨大影響,她那些散居在海內外的同事學生朋友讀到這本書,紛紛給我寫信,說她一直以潘姓行世,建議最好改成潘玉良傳為好。我接受了這個建議,在後來再版中,都改作《畫魂——潘玉良傳》了。後來又有人說她的本名叫陳秀清,但無從查證。
《畫魂》被多次改編成影視劇
我調動我所有的知識積累和生活知識,要寫活潘玉良,要讓她鮮活地站立在讀者的面前。就當時我所掌握資料,只知她是揚州人,是潘贊化把她從蕪湖妓院贖身帶到上海,請上海美專的老師洪野先生教她學畫,她第二年考進上海美專,從王濟遠學畫。1921年考取中法大學,後又考進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數年後她去到羅馬,考進義大利國立美術學院,後又學習雕塑,1928年回國,舉辦個人畫展,被劉海粟聘為上海美專西畫系主任。後又被徐悲鴻請到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任教。抗戰前夕再次去法國。以後就定居巴黎,1977年在巴黎逝世。
要寫活一個人,就這點骨架都夠不上的簡介,絕對不可能的。為了讓她活起來,我只能以她真實的人生經歷為骨,以合理想像、推測、虛構的情節和細節為魂,來塑造一個真實文學形象的潘玉良。力求史實和藝術的完美統一。但虛構也並非憑空臆想,它來源於生活。但又不是生活的翻版。
《畫魂-張玉良傳》中,潘玉良的人生軌跡是完全真實的,但細節幾乎全是虛構的。因為那時無法獲得更多的資料。我寫她不是為了發表出版,更不為了名利,我只是想將她這個把一切苦難踩在腳下,為了爭取做人的權利和平等人格,不屈不撓與命運抗掙,做為一個載體,抒發我的心聲,那就是:世界上沒有征服不了的困難,人類的命運可以通過抗爭來改變!條件差,基礎薄,不足餒,只要有個崇高的目標,堅定的意志,執著追求,刻苦進取,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這東西就是人生存在的價值!在寫作過程中,我們心相連情相同,同悲同喜,同呼吸共命運,已無法分清她和我了。
1982年12月,省文聯和《清明》為《張玉良傳》舉辦研討會的前幾天,我從眾多讀者來信中讀到一封來自上海復興中路512號署名劉海粟的信。劉海粟是藝壇泰鬥級的人物,他會給我寫信?我以為是與他同名的讀者寫。可拆開一看,果然出自藝術大師之手,他邀請我到南京參加他從藝七十周年畫展,塈上海美專建校七十周華誕慶典。
他約我到南京相見,說有很多話想跟我說。可這個日子與研討會相聯,但我不想放棄與他相見的機會。海老見到我,激動不已,他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連聲說,我終於見到你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就,他說著眼淚就出來了,你這麼理解我,理解我的上海美專,你是我的知音,我此生無憾了。伊喬夫人嚇著了,連聲要他不要激動,有話慢慢說。我想抽出手,他卻平靜不下來,仍然緊緊攥著我的手不放說,你不要走,在這多住幾天,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我告訴他,我下午就要走,明天安徽省文聯要為《張玉良傳》開研討會。他還是拉著我不放。這時站在邊上的南藝副院長謝海燕先生勸他說,石楠同志要回去開會,我們不能強留她,等過幾天,我們再請她過來。
他仍然不放我的手,喃喃地說,你是我的知音,你一定要來,我還以為你是我們美專的學生呢!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我被他感動得眼睛也潮了,說,我一定會再來看望你的。便使勁從他手裡抽出了手。從此海翁和我成了忘年友。《張玉良傳》發生爭議的時候,我收到他從北京釣魚臺國賓館寄來的邀請函,請我到北京美術館出席他的美術展覽會。我因為去不了,寫信給他,說了美術界對《張玉良傳》的爭議。他回信寫道:「石楠同志:讀手書洒然如面談也。張玉良傳之所以轟動一時,說明人們覺悟愈高,對封建主義之憎惡必然愈甚,決不是任何人可易否定。一切都置之不理。專此奉答,不盡悽悽。1983年6月19日。」接著寫道「紙上人間煙火,筆底四海風雲」。
1984年,我為寫《寒柳-柳如是傳》沿著柳如是的足跡採訪,回程時經上海,恰好這時他正在上海。我去請他為這本書題寫書名。他的畫室裡圍滿了人,有電視臺的,有報社的,有學生,更多的追隨者。他坐在輪椅上,左手端著一碗顏料,右手拿著畫筆,正在潑墨作畫。見我進來,他立即放下手裡筆和碗,從輪椅上站起來,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轉著圈大聲向在場人激情地介紹說,這是石楠同志,《畫魂-張玉良傳》的作者,她的《張玉良傳》轟動海內外,是真正的才女,你們的鏡頭不應該對著我,應該對著她。那些記者立即圍上我來,要拍照要採訪。我連連擺手說謝謝,我找海翁有事。我說我已買了下午的輪船票,一會就要去16埔碼頭。海翁就把我牽到畫室後面的書房。他的秘書鋪上宣紙,他說給我寫兩張,一張枯墨的,一張淡墨。寫好後,又叫袁秘書從書架上拿來一本緞面冊頁,翻開首頁寫道:「一卷畫魂書在手,玉良地下有知音。石楠為潘玉良作傳,而玉良之名始著人間,兒女異代知音,書此贈之。劉海粟年方九十。」又鈐上兩方印,說是送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