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發於《女報》5月號
媽媽,現在是清明節的晚上,爸爸和阿姨坐在客廳看電視裡一檔跟家書有關的節目,上個世紀初的二三十年代的人們,喜歡寫長長的家信,留存至今,供後人展讀想像。
如今的我們真的不再寫書信了,那幾乎是絕跡的一門手藝。嚴歌苓說「在這個沒有情書的年代,我對愛情的想像非常蒼白」她說當年接到情書簡直就是一場特別私密而盛大的節日,不知沒有這種交往,是不是很大的遺憾?
記得你說過爸爸當年的情書裡有一句:我和你就是一根藤上的兩顆苦瓜···
再多的,我也不能知道了。
今天早上,我帶爸爸和阿姨一起來威遠島上小住。
午後,我們過鎮遠橋到虎門鎮上閒逛,在麵包店裡買了好多麵包,你猜猜原來愛吃紅豆麵包的爸爸換什麼口味了——肉鬆麵包。
看到電線亂拉的街上有家極致咖啡館,我們進去喝咖啡吃鬆餅其實就是為了讓爸爸歇歇腳,他現在不僅走得慢也走不了遠路了。
爸爸喝的是蜂蜜柚子茶,超甜,他喜歡。
在太平水道邊慢走時,天空飛過一架又一架的飛機,南來北往,我們四個人竟仰著頭站在河邊很認真地看了好久的飛機。
晚上特意去吃蒸魚,一條三四斤重的脆皖魚,肉片清蒸,魚肚魚骨豉油蒸,魚腸煎蛋,爸爸說加一個茄子豆角。
我覺得他愛點茄子這道菜,完全是因為他牙齒越來越不給力的原因。
剩了好些沒吃完。爸爸一直在說可惜了。
回到住處後,打開電視正好是顯得有點悶的讀信節目,問他要不要換臺,他說不換,看什麼都可以。
我由著他。
年紀大了,很難對什麼再抱有矢志不渝的喜好,是一種無所謂的豁達,也是一種發現世界跟自己關係不大了的沒勁。我能體會。
人們說今天應該是一個悲傷的日子,但是,媽媽,我不想他悲傷甚至不希望他去緬懷。
再過兩個月,就要給他做八十壽誕了,一個八十歲的老人,我覺得真的不需要悲傷了,我希望他餘生的每一天都過得平靜安逸,不為什麼發愁更不再為什麼哀痛。
媽媽,我常想,如果你在另一個世界,奈何橋那邊的世界,被這邊的親人惦記而存在的世界,今天,那邊的大街上總歸是非常熱鬧的吧。早上在車上聽廣播,說每一個墓園裡都人山人海,這邊的人為那邊的人燒了那麼多紙錢和用品,收到禮品自然都是高興的。
上個月我們回株洲提前上山去你所在的金輪古寺的往生塔裡看你,媽媽,你那天也是很高興的吧?
先生按慣例先放了一掛鞭炮,爸爸站在塔下面的大香爐前點了兩支香燭,我們一人三根香。
記得你曾說過,來廟裡要清清靜靜的,不要放鞭炮不要燒紙錢。
但是,爸爸說,不放鞭炮你怎麼能知道我們來了呢,不燒紙錢你在那邊用什麼呢。
我覺得很有對。
他舉著三根香朝著往生塔大聲呼喊你的名字,告訴你,我們來了。又大聲把我們的名字都報了一遍給你聽。
他的聲音那麼高那麼響,我一度懷疑是他聽力不斷衰弱造成的,但,他清晰地告訴我們:這樣通報一下,你就知道是我們來了。等下燒了紙錢你才會來領。今天真好,只有我們家的人來了,等到清明節人來得太多,都不知道是燒給誰的,你媽媽是個實誠人,搶是搶不過別人的。
細雨之中,本來有無言的悲戚,被爸爸一番說道,難得回來一趟的外孫接了話:嗯,爺爺說得對,今天就我們一家,所有的錢都是奶奶一個人的,沒人跟她搶,奶奶今天一定特別開心。
我們在那個大香爐前在毛毛細雨裡燒了好久好久的紙錢。
那麼多的紙錢,媽媽,你都收到了吧。
進入塔內,先拜了佛。你說的,要先拜佛。然後捐了香火錢填了單子請僧人們清明時節為你誦經。
媽媽我知道這是偷懶的做法,拿錢買誦經買陪伴買對一個人的好,都是偷懶的做法,但,我們沒有你那麼幸運,那麼的信。
我們是太複雜的個體,在一輩子單純善良得近乎天真的你面前,顯得自慚形穢。
有時候,我懷疑你的一生也許連一個謊話都不曾說過。媽媽,這,太可怕了。
媽媽,你櫃門前插著的那束紫色荷花不見了,守門人說往生塔裡做了一次裝修,估計是裝修時遺落了。好在先生在賣香燭的地方買了兩支黃色絹花來,不過,我答應你,下次來一定買一束你最愛的荷花。
跪拜之後,爸爸站在那個巨大的佛像前,擔心的竟是往生塔裡的火警,說這裡面都是木質材料,有火警就麻煩了,他說最好在你的盒子上刻上名字,要是往生塔裡出了什麼狀況,把盒子弄混了,就不知道誰是誰的了。
往常我會好驚訝爸爸的這種不可理喻的操心,但,這兩年,竟覺得他的擔心很有道理。
我想,應該去找一塊鋼板刻上你的名字鑲在盒子上,而不僅僅是貼一個紙質名牌在上面。我還應該在小櫃門上也用不易損壞的材質做一個你的名牌黏貼上去,這樣,走進往生塔拜過佛,遠遠就能望見你的名字。
還是會哭,想跟你說兩句話,但一個字的音也發不出來只有嗚咽,所以,每次來看你,我幾乎都不能跟你說話。媽媽,沒有說出來的話,你應該也是聽得見的吧。
下山的時候,我給爸爸撐著傘慢慢走,長長的臺階旁,白色紅色的山茶花開得豐盛可愛,我拉住爸爸站在溼漉漉的石階上呆呆看了許久,想著愛花信佛的你在這寺廟裡,應該是喜悅的。
媽媽,清明節的今天我願意爸爸是沒有哀與悲的,甚至我希望他今天在一些時刻是愉快的:吃中餐時,他說那個炒辣椒很香又不太辣,好吃;在咖啡館裡拉著他拍照他很配合我們的各種擺拍亂拍總是露出看著女兒頑皮無可奈何卻也願意遷就一下的純粹笑容。
阿姨對爸爸很有耐心,我想,對於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來說,這應該算一種安慰吧。
已經晚上10點半了,我從電腦前離開來到客廳,爸爸也從臥室出來。
他又一次說如果哪天神志不清了,一定要記得給他餵阿普錯掄或者舒樂安定這兩種藥之中的一種,要不然,人就會很不舒服。
從年輕的時候得了神經官能症起,他被心慌失眠困擾,靠長期吃安神安定的藥物維持正常生活,他說其它的藥吃錯了吃死了都不怕,這兩樣藥不能少。
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就默默聽著,媽媽,我仍然沒有學會如何去交談這些我們都必將會面對的終極問題。
第一次他跟我談論生死時,你正在ICU躺著,也許是你的倒下讓他有了一種急促感吧,那一次,我是驚懼的,意很亂。但後來,懂得衰老無可避免,再害怕,也是要面對的。
於是,他再談起自己日益臨近的最後日子或身後安排時,我會認真地聽他講,不再慌張害怕,我要做的不過是收起所有的心碎,不動聲色地看顧他。
那隻未落地的靴子,終會落地。
媽媽,我們隔著生死隔著時間,一晃,好多年過去了。好在,我們還未隔著遺忘,想起,有時是唯一能與你相逢的辦法。
其實,每個人都是攜帶著思念往前行的,只是,有的人,不說出來,假裝不想而已。
張國榮在《共同渡過》的最後唱:活在我內心,分開也像同渡過。
你看,你一直在和我們共渡人生。
當然,媽媽,我已經不經常地想起你了。
只有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或者,在去菜市場的路上,在經過的每一座寺廟前,在我翻炒辣椒嗆眼時,聽到一個像你一樣大嗓門的聲音時,當心中的惡伸出利爪時,在吃酸菜炒春蕨時,朋友圈裡有人曝出槐花炒雞蛋時···你就會穩穩地出現在我面前。
記憶裡,我們的曾經,好像並不是多麼相愛多麼親密的母女,現在也不用裝得那麼不真實的情深意切才對。
媽媽,我們今天沒有悲傷,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給你寫信也是臨時起意,就是,突然,想跟你說說話。
威遠島上的夜,真安靜,明天一早,我想陽光會好,我打算帶爸爸跟阿姨去海邊看看。
錢德勒在《漫長的告別》中說: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但,我已經不為此憂心了。
媽媽,再見。
女兒
2018年清明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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