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蟲》海報
《寄生蟲》展現了住在半地下室的韓國底層階級「畸形」的生活。
影片一開始,物理空間上的貧困就被推到了觀眾面前:透過居住者的視角,我們看到了簡陋晾衣架上曬著一家四口的舊襪子;後景的窗戶與外面的街道處於同一水平線上,交代了這是一個半地下的居住空間。
這個家庭是沒有希望的避難所。父母沒有正當工作,子女改變不了出身差的命運,全家人擠在廉價的半地下室出租屋度日。
半地下室一半不到在地上,另一大半在地下,猶如牢籠。
地下沒有Wi-Fi信號,只能跑到整個房間的最高處——衛生間,蹭地上不穩定的網絡。
因為「地勢低」,小窗口前經常上演著「人間慘劇」:醉漢以為這裡是路邊牆角,對準就撒上一泡尿。
然而,這個家庭的命運在一夜之間發生了變化。
因為一次偶然的機遇,兒子基宇成為了豪宅人家的家庭教師,緊接著妹妹、父親與母親也依次「入侵」到豪宅內部,謀得生計。
他們像寄生蟲一樣穿行在豪宅中。兒子授課,女兒教美術,母親做家政阿姨,父親做了一家之主的專職司機。
他們從地下走到了地上,但是階層對窮人來說是天生的詛咒。男人對妻子說,家裡有金司機的味道。
其實,那不是司機的味道,而是地下發黴的味道,底層的味道,窮人的味道。
父親在聞自己身上的味道
窮人跨越了階層的服務,並未改變他們住在地下以及是底層的事實。
一場暴雨,便讓偽裝的階層現出原形。
富人的豪宅有濃鬱的綠,有窮人這輩子都不敢奢想的草地。晴天可以躺在那裡看書、曬太陽,雨天可以搭建帳篷露營。
基宇一家模仿主人,隔著巨大的落地窗欣賞雨電交加的夜晚。
而真正的家,已經被暴雨衝刷得毫無尊嚴。狼狽逃回的他們,不得不蓋住馬桶裡不斷往外湧的糞水,在汙水中打撈廉價的鍋碗瓢盆。
無家可歸,便與所有住在地下的人一樣,在政府臨時開放救援的體育館空地上睡覺。
《寄生蟲》的階層寫照令人覺得「殘忍」。實際上,除了可能有電影節策略的考慮,奉俊昊展現的是一個真實、普通而無奈的韓國社會。
形形色色帶半地下室(반지하)的房屋,形成了韓國獨特的租屋文化。
北京有地下室,香港有籠屋,韓國為何是半地下室?
(根據韓國建築法,層高有1/2在地下的半地下室,便可被歸類為「地下室」;因此下文所說的「地下室」與「半地下室」是一個概念)
一切要從朝韓關係說起。
20世紀60年代以來,朝鮮與韓國的局勢一度緊張。為了應對隨時可能爆發的軍事衝突,韓國政府做了充足的防禦措施,其中,在建築方面修訂了一項新規:要求所有新建的房屋都要有地下室。
如有不測,地下室可以成為韓國人民的避難所。
還有一個原因。到了和平年代,韓國建築法規定,五層樓以上的房屋,必須要安裝電梯。因此,許多韓國人放棄造五層樓以上的想法,轉而用建造地下室的方式,以減少開支與增加房屋的可利用空間。
韓國國土面積狹小,地形又以山地為主,可供開發的土地相對貧瘠。隨著韓國城市規模的擴大與城市生活成本的增加,原先閒置、不得出租的地下室顯得浪費,不少人冒著違法的風險搬進地下室,只為了省下一筆不菲的地面租房費用,尤其以首爾都市圈的租房人群為代表。與日本的東京都市圈的生態類似,韓國一半左右的人口集中居住在本國經濟最發達的區域,形成了以首爾為核心的都市圈,而都市圈的物價比其他地方昂貴,當中也包括房屋物價。
首爾都市圈
首爾都市圈的人均月收入為2250美元,房屋均價為7200美元,人均租房價格為800美元。
高收入與高消費形成正比。據統計,首爾有60%的人居住在地下室。
因此,韓國法律也隨著現實發生變更,地下室成為可供出租的住處之一,不再被禁止拿來交易。
說到首爾經濟圈,一條漢江將其劃分成南北,形成著名的「江北」與「江南」。
隔一條江,南北的經濟水平卻截然不同。江北是傳統的韓國老城區,市政廳、東大門也位於此,但經濟重心已不再;江南是80年代以來的後起之秀,發展勢頭迅猛,高樓櫛次鱗比,也是奢侈品的天堂。
江北 v.s. 江南
前幾年火爆全球的鳥叔《江南style》,唱的就是江南的富貴與繁華。
《江南style》mv
《寄生蟲》的取景地位於麻浦區阿峴洞,地理位置上屬於江北。
雖然有林立的高樓,但與之相鄰的貧民區觸目驚心,和裡約熱內盧的生態狀態頗為相似。
麻浦區阿峴洞貧民區
讓裡約熱內盧出名的除了足球,還有密密麻麻的貧民窟。近年來,這座「被上帝遺忘的城市」發展出一項「裡約特色」的旅遊項目——貧民窟成為遊客打卡的地方之一。
世界上最大的Rocinha貧民窟,與富人區近在咫尺YouTube上有一位嫁在韓國的臺灣小姐姐@韓國主婦Fion 대만댁 피욘,實地探訪過韓國親戚家的地下室。
這間地下室現在是親戚家的儲物間,地面上的樓層則用來自住。
地上地下的入口也有所不同。
視頻名為《實際走訪兩間韓國半地下房間內部》,下同
穿過逼仄的地下入口,我們看到了地下室的內部構造。
白天的房間需要開燈,不然會陷入令人焦躁的昏暗光線中。Up主說房間內有一股味道,「應該是太久沒流通空氣的味道。」
目之所及,一半地面在地下室上面,一半地面在地下室下面。因為沒有住人的緣故,看上去比《寄生蟲》的廚房乾淨許多。
馬桶同樣設計在了房間的高處,進去後無法直身。Up主解釋道,如果馬桶離化糞池太近,壓力系統沒有辦法衝下去糞便,所以必須要有高度。
從視頻看,該地下室相對不那麼逼仄,作為儲物間來說也是物盡其用。然而,100萬居住地下的韓國人,他們的生存空間沒有那麼樂觀。
韓國的租屋形式分為公寓、月房、下宿、考試院等。
公寓的條件最好,配備最齊全,每個月價格一般在10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5782元)以上。
月房的配套視出租價格而定,基本上沒有床與書桌,每個月價格在30萬到100萬韓幣(約合人民幣1700元至6000元)之間。
下宿和寄宿家庭意思接近,一般表現為韓國人將家裡多餘的房間騰出來出租給學生們,廚房與衛生間屬於公共空間,每個月價格在20萬到5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1100元至3000元)之間。
韓國網站craigslist的housing板塊內,各式房屋細節詳盡
最獨特的租房形式是考試院。考試院的初衷是為備考的人提供安心複習的環境,房間十分逼仄,最多只能容納床、書桌與簡易的生活用品;考試院提供免費的拉麵與米飯,是否有窗則依據租金而定。因為價格低廉(月租20萬到35萬韓元之間,約為人民幣1100至2000元),成為了不少窘迫之人的居住選擇。
租金越便宜,租到地下的可能性更高。
地上與地下成了一目了然區分階級的標誌。富人喜愛住在山上,窮人只能住在地勢低洼的坡下甚至地下,散落在各處月房、考試院中。
《寄生蟲》中,從下往上,穿過長長的坡路,才能到達上流階層
韓劇《請回答1988》中懂事善良的姐姐寶拉,為了減緩父親的經濟壓力,搬去考試院準備司法考試。爸爸心裡不舍,但無奈家裡太窮,只好幽默地寬慰寶拉說,現在的考試院和以前不同了。父親也是在寬慰自己。
妹妹德善去探望寶拉,看到寶拉艱難的居住環境,霎那間明白了姐姐的良苦用心,痛哭不已。
而現實中的窮人,都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EBS紀錄片《我的家是考試院》記錄了發生在首爾市鍾路區國日考試院租屋的火災慘況:2018年11月9日深夜,由於電熱器引發火災,造成7死11傷的局面。
因為許多人住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他們甚至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就被活活燒死或窒息死於睡夢中。
240元,「竟決定了他們的生死」。
從災難中逃生的租戶,因無力承擔其他形式的租房費用,又重新回到了考試院。在政府臨時支援下,新考試院的房租暫免,每個月還有1600元的生活費補貼。除此之外,沒有一分補償費用。
掛在窗沿上因此得救的李鄭智(化名),提起火災還是心有餘悸,又懊惱於自己的舉步維艱。
他堅決地選擇了有窗戶的考試院房屋,「就算要死,至少也能呼救一下,喘一口氣。」
在韓國,每年都有幾十例火災事故發生,應對措施卻總是不盡人意。住在地下的人們,在知道有生命威脅的情況下,竟無法做出讓自己的人身更加安全的選擇。
這個國家的許多人,年輕的時候活得辛苦,是被人嫌棄的「蟑螂」,死後卻留不下任何活過的證據。
但希望也還是會有的。
除了貧困的年長者,住在考試院的還有同樣承擔不起偏貴房租的年輕人。
住在7.7平米的rapper,凌晨四點半去人力資源局排隊找尋日結的工作,晚上回來就在狹小的床上寫歌。
一日食兩餐,拉麵是考試院免費提供的,解饞的啤酒幾乎不喝,一個月的吃飯開銷僅用60元。
由於睡覺空間過於狹窄,容易磕到壁櫥,小腿便經常有瘀傷。
儘管如此,他還是抱著「夢想說不定就實現了」的心態迎接著明天。
rapper蝸居於考試院的小房間內寫歌
考試院院長說,連出租住宅都住不進去的人,才會住在考試院。但是,「總覺得現在的制度讓人感到遺憾」——
幸運的是,有些現狀正在嘗試改變。
《寄生蟲》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後,韓國總統文在寅宣布將撥款改善1500戶居住在地下室的家庭的生活條件,每戶家庭將得到最多1.9萬元人民幣的補貼;並且,地下室住戶將優先在老房修補項目中得到幫助,比如改善供暖系統、安裝火災報警器、安裝通風機等。
對國家而言,電影工業的榮譽也是國家的榮譽;而《寄生蟲》對於韓國普通人的意義,正在於他們開始被看到、被聽到與被關注。
在這兩個層面上,《寄生蟲》贏得體面。
而我們,什麼時候能拍出這樣的電影?
— END —
1. The halfway underground homes of 『Parasite』 are real spaces of desperation and dreams, VICTORIA KIM, Los Angeles Times2. 《韓國租屋文化——住在地下室的人》,陳慶德,鳴人堂4. 《實際走訪兩間韓國半地下房間內部》,up主:韓國主婦Fion 대만댁 피욘,YouTube-
監製:餓發
撰寫:赤西醬
插畫&版式設計:赤西醬、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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