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這兩天看了兩部電影,一部是1990年謝飛導演的《本命年》,另一部是1998年賈樟柯導演的《小武》;我所認為只有魯迅先生這段話才能作為這篇文章的開篇。(左《本命年》;右《小武》)
我這篇文章的題目叫《李慧泉和梁小武:戴著墨鏡流淚的人》(絕無貶低王家衛導演的意思哈);這個題目來源於《本命年》裡的一幕:我覺得「戴著墨鏡」流淚便是這兩個人物最好的概括:都是時代颶風中的一束草芥、風雨飄搖根還埋在地下有自己的倔強但是不知道何時便會被拔起;他們身處邊緣,他們自知,他們也從未想過要反抗一些什麼,但是生活就是過得擰擰巴巴,就像在和棉花拳擊,無力。
李慧泉在北京(至少從口音來說是的)、梁小武在汾陽,他們就像每一座城市的邊緣人一樣,過著相同的生活,是那種無依無靠也不太發愁生活質量因為根本就不注重生活質量的生活。
在看這兩部電影影評的時候,總是能看到明晃晃五個大字:時代的悲劇。我認為這五個字太過宏大,我只能說這是:個體的悲哀。
我非常欣賞兩部電影的配樂,以至於不認為任何一首歌能高度囊括這兩部電影,於是選用了羅大佑《戀曲1990》作為開篇,再換用一個狄更斯的開頭: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
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簡而言之,那時跟現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囂的權威堅持要用形容詞的最高級來形容它。說它好,是最高級的;說它不好,也是最高級的。
我說這兩部片子僅僅是個體的悲哀,是因為我看到的是在九十年代的這樣一群人,他們也在生活著,只不過不知道為何而生活、因何而生活,甚至可能他們都意識不到,這就是生活。
我有一部想看但是因為沒有字幕而沒有看的紀錄片,叫《南京路》;
《南京路》
這部紀錄片就記載著梁小武、李慧泉這樣一幫人,飄飄茫茫、無依無靠,整天就在那裡苟活,我們稱他們為「邊緣人」,可是何為「邊緣」?那不過只是身處中心的人們起的稱呼;所謂「個體的悲哀」,就是我所認為被一竿子打死這幫人只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他們並不明白如何擺脫困境,最終也只是在生活的淤泥裡邊摸爬滾打、深深陷入其中。《愛江山更愛美人》這首歌收錄於李麗芬1994年的專輯《愛不釋手》;我對這首歌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因為我媽每次去KTV的時候都會唱這首歌,我可以說是聽著這首歌長大。一首《心雨》貫穿了整個《小武》;可惜汾陽一直沒有下雨;北京也一樣。
李慧泉和梁小武出現在電影作品之中可以說是完全的個體,仿佛是超脫於人情與思考之外,永遠是感性的,也永遠是平凡與老實的。可是倆人卻又都是在法律外邊溜達過的人,就像加繆《局外人》中的默爾索;可以稱之為矛盾的共生。
為什麼思念?梁小武記得的那結婚要送的六斤錢,自己吹下的牛逼沒有實現還被昔日的友人退回說這不是乾淨錢;李慧泉記得自己少年時代的叉子,一同上學去還有一起過的本命年,最終也不過是煙消雲散。
這兩部電影最後一幕都是悲愴的,是在無力的摸爬滾打之中的悲愴:
(《小武》最後一幕)
《小武》的最後一幕是殘忍的,被警察拷在那裡一動不動,與圍觀的群眾呈現一種相對靜止的狀態;這要比遊街示眾更加殘忍,因為遊街示眾只是一種流動的狀態,可能只是擦肩而過,是一個瞬時的記憶;而被拷在那裡卻只能呆滯的靜止,像一種酷刑一樣被群眾的目光深深烙印。
就像賈樟柯在之後總是會用到的動物意象:我認為動物園永遠比馬戲團殘忍,動物園的動物只能是封閉在一個環境被參觀;而馬戲團的動物卻可以不駐足、自由自在地去「享受」目光們。
李慧泉作為痞子界的前輩,最終還是死在了後輩的刀下(這人物設定好像姜文之後《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王朔的角色)。可尊嚴驅使他,在燈光全部暗下之後才倒下,這是全片的高潮、也是全片最悲愴的一幕,在謝飛導演的鏡頭下,最終的臺詞也只是:
「剛才你跟誰說話呢?」
「一個觀眾,走了,不是醉鬼就是神經病。」
話無盡悲涼。
「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最後一次想你」
(這張照片實在太有感覺了)
這個版本的《俠客行》在我看來是優於收錄於《黃河謠》那個版本的,這個版本更加荒涼與瀟灑。在我看《本命年》和《小武》之前我看了《十三邀》第一季第十一期,也就是許知遠對話賈樟柯的那一期,這一季許知遠一共對話了三個導演,分別是:馮小剛、李安和賈樟柯。馮小剛太會躲、李安太羞澀、只有賈樟柯,好似在和許知遠認認真真地對話,可能是他倆早就認識的緣故,所以彼此並不拘束。(《十三邀》第一季第十一期)
(《天註定》劇照)
「俠客」實來也是古代的邊緣人,可能也是戴著墨鏡流淚的人。
或許俠客也曾被扔到街上示眾,或許俠客也曾在燈光全部熄滅之後倒下。
或許我們不會知道,因為我們看不到墨鏡下面他們的眼睛。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無助的雙手端起一碗酒/讓烈酒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