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血幹細胞從石家莊到北京:
疫情下的一場生命接力
李雲飛仰躺在床上,蓋一層薄被,鼻息把口罩吹得蓬起。
他不能動,兩臂的肘中央各被扎入一針,針頭粗大,體內的血液順著針頭、管路流出,直通床側的一臺機器。機器正析出血液中的造血幹細胞。
1月11日清早,來自邯鄲的李雲飛進入河北醫科大學第三醫院血液採集室,向一位北京的血液病患者捐獻造血幹細胞混懸液。按計劃,這袋混懸液要在當天離開石家莊,送抵北京,移植入患者的身體——自1月1日起,患者已完全喪失了免疫造血功能,這意味著每多拖延一秒,患者都似命懸一線。
然而,受本土疫情影響,1月5日下午,石家莊市宣布對全市所有社區、農村實行閉環管控。1月6日起實行交通管制,停運高鐵、航班,並關閉高速入口……
全市閉環管控期間,如何按時、穩妥地完成運送?
進行採集的數小時前,河北省紅十字會、河北省公安廳交管局、交管局交警大隊、河北醫科大學第三醫院、中華骨髓庫河北分庫、石家莊紅十字會都已運轉起來,迅速搭建起石家莊市、河北省內高速的綠色通道,一場通往北京的生死接力即將展開。
如果不能按時移植,人很容易就沒了
李雲飛47歲,戴眼鏡,皮膚偏黑,剃一個短短的分頭。
1月11日,他與妻子到達河北醫科大學第三醫院時,還不到早晨七點。天未亮,醫院大樓籠罩在路燈的橙光中。
李雲飛先去病房做了預檢,而後到醫院食堂,要了兩個雞蛋、一碗粥、一小份青菜。花十分鐘吃完,時間緊,立刻進入血液採集室。
天花板上掛著一隻電子屏,顯示室溫25度;屏上時間走到7點40分時,採集工作啟動。
李雲飛脫了外套,只穿一件中華骨髓庫的志願者短袖,在床上躺平,蓋好被子。
醫生潘紅娟在床側調配血細胞分離機。
護士在李雲飛的兩肘關節上方紮緊止血帶,喊他攥拳。擦拭消毒後,兩枚外直徑約1.6毫米的針頭穿刺進入李雲飛的肘間靜脈血管。
7點48分,窗外的天逐漸透亮,血細胞分離機開始正常運轉。
2020年11月9日,李雲飛接到中華骨髓庫河北省分庫(下稱「河北分庫」)張新軍的電話。後者告訴他,他在骨髓庫中的血樣與北京一患者初配成功,問他願不願意捐獻。
「我立刻就答應了,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快十年。」李雲飛說,他曾是軍人,退伍後去邯鄲市館陶縣某醫院總務科做後勤保障工作。2011年7月,縣紅十字會和醫院聯合舉辦了捐獻造血幹細胞的宣傳活動。
李雲飛看了資料,十分心動,「當時在醫院呆了十幾年,見過太多生死離別,就覺得捐這東西可能有機會救人一命。」便在當天就採血入庫。
而捐獻者與受捐者的匹配是純粹的概率問題。「河北分庫容量是15萬多,有的人從2003年建庫開始就採樣入庫,到現在都沒有配型成功過。有的人兩個月就配成了。」張新軍說。
2020年12月10日,邯鄲市紅十字會安排李雲飛進一步接受體檢。結果顯示李雲飛的血液質量不達標,呈乳糜狀,即血液黏稠度高、脂肪含量大,難以採集提取造血幹細胞。
李雲飛開始清淡飲食,禁菸酒,少進油鹽,三餐以果蔬為主。
張新軍解釋,適量進食如牛肉、雞肉之類的高蛋白、低脂肪肉類其實也無妨。但李雲飛怕耽誤事兒,捐獻完成前,只開過兩次戒,吃了些蝦仁。雞蛋亦吃得少,且要把蛋黃去除,只吃蛋白。
李雲飛說,吃倒是無所謂的,難受的是斷煙。他有三十年煙齡,抽得多時,一天能抽一包。斷煙時,渾身都怠力,只能靠嗑瓜子轉移心癮。
飲食講究之外,運動也要跟上去。他家裡有臺跑步機,那會兒每天連跑帶走一小時。
這樣堅持半個月,十二月底進行了第二次體檢,李雲飛的血液質量達標。河北分庫亦與受捐患者的主治醫師議妥,將造血幹細胞的採集移植日期定在2021年1月11日。
1月3日,石家莊新增一例新冠肺炎本土病例。隨後兩日,病例呈遞增狀態。1月5日下午,石家莊市宣布對全市所有社區、農村實行閉環管控。1月6日起實行交通管制,停運高鐵、航班,並關閉高速入口。
也是1月6日,李雲飛與妻子按約從邯鄲趕赴石家莊。那時的石家莊已是「只進不出」的狀態。張新軍將他們安排進醫院附近的賓館,每日從門口的飯店訂餐送上門。
張新軍介紹,為配合移植,2021年1月1日,北京的患者就開始接受 「清髓」處理,即將其體內功能不足的造血幹細胞殺死,等待新的造血幹細胞植入體內——此次接受移植的患者年近六十,患嚴重血液病,造血系統失能。
因此,眾人面臨一個極其兇險的狀態:清髓是條有去無回的路,患者完全喪失了免疫造血功能,只能入住醫院層流病房,在無菌的環境下等待移植。
彼時,患者已成為一個毫無免疫力的人,「如果不能按時移植,會特別特別危險,人很容易就沒了。」
孤注一擲
1月11日,李雲飛躺在採集室時,醫護人員們每隔半小時都要問一問他:臉、嘴巴、舌頭麻不麻?扎針的位置會不會不舒服?他說不麻、不會。
事後他回憶,疼不算疼,但手臂有漲感。最主要的還是不能動,僵僵的略有不適。
李雲飛的左右手臂各被扎了一針。血細胞分離機在他身旁運作,機器表面有五個圓鈕般的黑色閥門,各自逆時針運轉。
潘紅娟解釋,李雲飛的右手為採血端,體內血液經此流出,進入血細胞分離機,在機體內,受離心作用,分離出不同成分。造血幹細胞被單獨引入一空袋,剩餘成分則經由左手回輸到李雲飛的體內。
潘紅娟時不時湊近血細胞分離機,通過機身右側的透明觀察點,觀察機器內部的工作狀態。
她認為此次採集與過往不同:幹細胞採集並非總能一次性完成,根據受捐者的體質及狀態,若單次採集的量不夠,多次採集也是有的。而正處疫情期間,為避免李雲飛在石家莊停留過久,院內在醫護緊缺之下,仍組成了採集幹細胞專項管理小組,分析李雲飛的身體狀態、血管情況及相應的機器參數設置,以期一次性完成採集。
潘紅娟說,除去常規消毒,院方提前一天就對採集室進行了地面、臺面的消毒擦拭;並用紫外線燈照射了一小時,以對室內空氣進行消毒。
這次的採集也頗讓張新軍提心弔膽。
去年11月初,張新軍得知,與北京患者初配成功的捐獻者有三位,但一個聯繫不上,一個因家庭原因不願捐贈幹細胞;待得到李雲飛的肯定回復,張新軍才稍稍放心。
今年1月4日,張新軍通知李雲飛於6日到石家莊報到,又恐他會拒絕,「3號、4號的時候石家莊都有出現病例,一般人這個時候肯定躲避著不想來了。」而李雲飛仍然應允。
1月6日傍晚,李雲飛與妻子抵達石家莊。張新軍去石家莊高鐵站等候,發現車站外圍已經設崗管控,人與車都不得進入。
那是石家莊開年後最冷的一天,風瑟瑟吹,天空泛白、無雲,地上罕見人影。
張新軍在距高鐵站三百米開外的道路上站了近一小時,前後只見不到三十個人走過。他當時就有些緊張,「我想採集完幹細胞後,還能送出去嗎?怎麼出去?」
隨後他得知石家莊已被閉環管理。「一開始我以為沒那麼嚴格,後來發現不是那麼個事兒,是要徹底控制人員車輛外出了。」他試著向交管部門協調,但口頭通報走不通,「還要疫情防控指揮部批准……我又一想,即使得到批准,可以上高速,特殊時期,萬一碰到特殊情況,路上堵車怎麼辦?」
他因此向上級報告。省紅十字會決定委託河北分庫、石家莊市紅十字會共同協調採集醫院、疫情防控指揮部、河北省公安廳交通管理局、市交管局,以期能夠為運送幹細胞開闢綠色通道。因涉及部門較多,申報的執行方案經多次修改,終於在1月10日晚九點完成。上報各部門後,很快得到批覆落實。
張新軍評價此舉是孤注一擲:「雖然我們知道最後肯定會批,但還是擔心批不下來——當時沒有任何備選,若批不下來,患者生命就會處於極度危險之中。」
1月11日11點,石家莊市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張雷抵達河北醫科大學第三醫院。
幹細胞的採集時長不定。原計劃下午兩點完成採集,再由有關人員攜帶從醫院出發赴京。後聽說採集將提前結束,張雷便和石家莊市交管部門通電話,通知他們早半小時來。「天冷,大家也都忙,讓交警在外面浪費時間肯定不好。就想著隨時聯繫,看怎麼更好地銜接起來。」
1點40分,張雷去院外查看時,發現交警車隊已經到位了。
「生命種子」啟程
採集工作在下午1點15分結束。
潘紅娟介紹,5個多小時的採集過程中,李雲飛體內的血液被不斷地抽出、輸回,總循環血量為11182毫升,是人體總血量的近2.5倍。
「造血幹細胞主要儲存在咱們的骨髓裡邊,外周血(即動脈血與靜脈血)的造血幹細胞含量只佔骨髓的1%到10%。」潘紅娟解釋,人體靜脈血內本不能大量提取到造血幹細胞。
為提高外周血內的造血幹細胞含量,李雲飛從1月7日起,每日都由張新軍接送到省三院打「動員針」。早晚七點各一次,前後共打了九針。
李雲飛描述,打「動員針」和打疫苗相似,都是往上臂扎。「動員針」注射後容易起不良反應,他腰酸、頭暈、小腿肚子痛,「和跑完長跑一樣。」
最終,血細胞分離機從李雲飛體內收集到了357毫升造血幹細胞混懸液。
取下採集袋後,潘紅娟簡單地搖晃,以混勻液體。這袋好比「生命種子」的幹細胞混懸液呈現出淡粉色。
約莫一點半時,李雲飛手纏膠布從床上坐起,行動緩慢。他回憶,躺太久,起來輕飄飄的。妻子上前扶住他。
一旁,張新軍穿戴好頭套、口罩、防護服,取來一深藍色的幹細胞運輸恆溫箱。箱子外側是尼龍材質,內部有隔熱層。他用75度酒精對箱體內外噴灑消殺,而後往箱子內側放入控溫的冰排。
隨後他取出一黃一白兩塊布,各自消殺;又捧過幹細胞混懸液採集袋,攤開兩塊布,包一層,墊一層,一齊放入運輸箱。封閉箱體後,再次對外部進行消毒。
1點50分,張新軍告別李雲飛等人,坐上院內的救護車。2點整,救護車啟動出發。
從省三院的南門起始,石家莊交管部門派出一輛警車在前開道、兩輛摩託車於左右護航。車隊拐入師範街,進入裕華路,直奔裕華路高速口。
張新軍坐在救護車廂的中央,把幹細胞運輸恆溫箱擱在膝蓋上,以兩手相扶。他望出去,每個路口都有兩位交警在指揮,「我在裡面也看不清楚,但感覺一個路口都沒停,兩邊的車都被指揮讓行。」
從省三院到裕華路高速口,有十多公裡路。原要開車半小時左右,那天用時不到15分鐘。
約莫兩點一刻,張新軍下車,冬季麥色的太陽正當頭。來自北京的救護車已在此等候。
張新軍與北京工作人員碰頭,取出表格,核對捐獻者及其幹細胞捐獻信息。隨後籤字交接幹細胞運輸恆溫箱。
時不我待,北京救護車立刻發動,由河北高速交警石家莊支隊的警車引導,拉了幾聲笛,駛上新元高速路段。
1天打了110多個協調組織電話
1月11日早上8點,河北省交管局的工作人員於世強開始和省內各地、各級交管部門打電話,部署人員進行下午的護送任務。
前一天晚上,他接到張雷的電話,請求河北省交警護送李雲飛捐獻的造血幹細胞混懸液至河北省界,交由北京方面。
河北省交管局連夜下發初步通知——石家莊市內的交通保障由市交管局負責;河北省內高速路段則由省公安廳高速交警總隊負責,又細分為石家莊段與保定段。
於世強介紹,1月11日當天,石家莊市內布置25個崗點、50餘名警力;高速路段有警力110人、警車32輛。全程兩百多公裡路,他從早盯到晚,共打了110多個協調組織電話。
保定支隊法制科負責人王棟未是高速保定段的護送民警,負責定州服務區至河北省界長約170公裡的路段。
下午1點,他即從保定支隊出發,兩點不到時抵達京港澳高速定州服務區,停在服務區外的路邊,隨時等候出發。
3點10分左右,王棟未望到後方石家莊支隊的車輛駛近,便發動汽車加速上前,爭分奪秒地替換下石家莊支隊警車,以確保身後的救護車不必減速行駛。
高速交警總隊的指揮中心裡,特勤大隊長史秋生負責督導全程。他解釋,指揮中心有一套監控定位系統,由高速公路管理局的派駐人員操作,可幾乎無盲點地實時追蹤救護車隊。
保定轄區內的高速路段上,王棟未用手持電臺不斷與指揮中心聯繫,報備速度及地點。沿途來自定州、保定、涿州三個大隊的十輛巡邏警車也需隨時聯絡,以確保道路的通暢,「如果碰到交通事故、要迅速清撤,保證車隊按原速通過。」
按王棟未的經驗,京港澳滄榆互通、榮烏互通兩座立交橋之間的車流量偏大,便未雨綢繆,在不到30公裡的車程內,安排了三輛巡邏警車。
實際上,那天沿途的車流普遍稀少,且私車主們見到救護車與警車,紛紛主動避讓。京港澳高速呈現出北方特有的開闊。
太陽逐漸西落,天似水染宣紙,鋪排開灰白色。
下午4點24分,指揮中心通過電臺呼叫王棟未。
「提前與北京警方進行對接……」
「明白,明白,北京警方已經對接……」
「好的,密切溝通,無縫銜接。」
一路保持110公裡每小時左右的時速,王棟未車隊於4點40分到達河北省界。
早已等候在此的北京警車向其閃燈示意,王棟未便與同事退出車隊,隨即返回保定。北京警車繼續領車開進,沿途亦有警力布置。
「不管什麼情況,都是要捐的」
下午5點30分,暮色將至。幹細胞運輸恆溫箱在北京交警的護送下,順利抵達北京某醫院。
救護車暫停院中,運輸箱經過幾次消殺,對接文件也被收納進隔離袋。
患者的主治醫師戴著手套取出幹細胞混懸液袋,清點完畢後,帶入樓上的平流層病房。
據張新軍了解,357毫升幹細胞混懸液於當晚被輸入了患者身體。患者的病情目前比較平穩,還需在無菌的平流層病房留守20天左右,以觀察、處理移植後的排異反應。
另一頭,在省三院作短暫休息後,李雲飛與妻子接受了核酸檢測,由張新軍送回所住酒店。1月11日,李雲飛的晚餐點了個土豆燉牛肉,長久以來終於嘗到葷腥味道。
張新軍稱讚李雲飛為「逆行的人」。張新軍記得,1月6日下午,他在石家莊高鐵站外接到李雲飛夫婦,三人一道往停車點走去。他忍不住向李雲飛致謝,「但他回我說,他當初加入中華骨髓庫的時候就想好了,不管什麼情況,都是要捐的。」
第二天中午,張新軍及同事接上李雲飛夫婦,到交管局取了通行材料,又安排車輛將兩人送至館陶縣高速收費站,由當地紅十字會接手。
現在兩人尚在居家隔離期中,每日由親戚送菜至家門口。兩人只在家看電視、上網、侍弄花草。
李雲飛說,他仍有點微微的乏力感,或者還需要一段時間來徹底恢復。
他已近一個月沒有抽菸。這不是他第一次戒菸,從前他反反覆覆戒過幾次,最長不過一星期。
如今,菸癮還是犯,但他決心堅持,「利用這次機會,看能不能把它徹底戒掉。」
(為遵守造血幹細胞捐贈中的供患雙方「雙盲」原則,文中李雲飛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