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張春和,一頭打卷的長髮,完全符合人們眼裡藝術家的模樣。
他是當代東巴畫畫家,每每談及繪畫總是手舞足蹈、目光如炬,說到興起則前仰後合、哈哈大笑,外放的性格就像他身上那件酒紅色襯衫一般熱烈。
一條綠軍褲與襯衫搭配突兀,但透露著他的軍人身份,他曾在中越邊境的炮火連天中參戰,後來進入八一電影製片廠做美術師,親身經歷成了他為影片戰爭場景的重要參考,電影《集結號》的逼真場面正是他的手筆。
兒化音裡摻著納西腔的普通話,像是故鄉打在張春和身上的烙印,他說忘不掉這片給自己靈感的地方,於是決定用幾十年電影從業所學回報自己的民族與家鄉。
執筆秀才碰巧當上了兵
生在江邊石鼓的張春和自幼喜愛繪畫,家鄉多變的流雲、起伏的山巒和曲折的江水給了他繪畫天賦,於是拿燒黑的木炭和發芽的松尖做畫筆,來描繪眼前的世界。
「有一天放學回家,家裡突然來了好多陌生老人,後來才知道是江邊沿線的東巴們被召集到石鼓來接受思想改造,有幾個分到我家來住。」
接受思想改造的東巴被組織要求展示「封建迷行活動」,東巴舔炙鐵、趟火炭,唱唱跳跳,讓少年張春和看得目瞪口呆。最後,東巴們上繳的「封建迷信工具」誠堆的東巴經書、畫卷等被付之一炬。「熊熊的火焰燃燒,經書裡的牛頭馬面、牛鬼蛇神在火焰裡面不斷捲曲。」張春和回憶說。
第二天,張春和從火堆扒拉出不少未燃盡的經書殘卷,同村裡小孩當做紙牌打,雖然不懂其中的深奧含義,但那些殘缺卻生動的東巴畫給少年張春和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成了他日後藝術道路上重要的靈感來源。
17歲那年,省裡組織全省青少年畫展,張春和與一批具有繪畫天賦的學生被集中在麗江招待所「集訓」。張春和隔壁住了兩位部隊軍官,時常會來看他畫畫,突然一天就問道:「小張,你想不想當兵?」
「當兵?嗯……」張春和一時發懵,緩過神來才大聲答道,「我想!做夢都想!」
這兩人是陸軍11軍32師的招兵幹部,他們在完成普通招兵任務以外,要為部隊招一名能寫能畫會搞宣傳的人才。
「我家當時成份不好,是上中農,當兵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是他們告訴我,只要我想就可以帶我去部隊。」時隔多年,回憶起天上掉餡餅的往事,張春和激動得就像此刻就要應徵入伍一般。
「我母親聽說我要去當兵,還懷疑自己兒子是不是瘋了。」母親向張春和確認再三才相信這個事實,立馬幫兒子打包行李。「我說不用了媽,部隊裡什麼都有,我就是來和你告個別的!」
坐上同村進城的拖拉機,背著自製的畫夾和一把二胡,張春和就這樣開啟了軍旅生涯,他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混出名堂。
部隊文書偏偏抗起了槍
「到了部隊讓我當文書,寫大字、出黑板報,就是連裡的『秀才』了,但是當兵不到兩年,自衛還擊戰就開始了。」
戰事在即,張春和隸屬的部隊駐紮在雲南臨滄的昌寧縣,立即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張春和從文書變成士兵,開始學習射擊與作戰,準備奔赴戰場。
▲ 參加自衛還擊戰
1979年春節前夕,張春和跟隨部隊向中越邊境集結。直到開戰前最後一刻,官兵們都以為仗不會打這麼大,甚至不一定打得起來,直到槍枝、子彈、醫療包……幾十公斤裝備發下來的時候,大家這才感覺真要打了。
「非常害怕呀,晚上睡不著。終於走出了山區,走出了石鼓,本以為自己要當大畫家、大藝術家了,沒想到兩年以後就要面臨隨時戰死的危險。」沒有人能保證自己能夠生還,張春和與戰友一同寫下遺囑,將個人物品打包並寫上聯繫地址。
「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但想到自己可能馬上就要在地球上消失了,真是留戀自己的家鄉和父母,說句不好聽的,哪怕讓我結個婚,嘗嘗戀愛的滋味也好呀。」回憶往事,年過六旬的張春和說得雲淡風輕,但也能看出那時的焦慮與恐懼。
就算是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張春和也沒有放棄繪畫,沒有畫紙就用包炮彈箱裡墊的紙來畫速寫。這唯一的「娛樂」活動,也成了張春和與戰友們的心理慰藉。
「在一起的時候,戰友們就讓我畫畫,我問畫什麼,他們就說,『給大家畫個裸體唄!』」除了畫裸體來逗樂,戰友們還請張春和為他們畫肖像,說戰場上的畫像太有意義,認認真真折好放進衣兜裡,但到第二天,有的昨夜還在描摹的戰友就消失在了張春和眼前。
▲ 繪製宣傳畫
短短一個月時間,張春和跟隨部隊從河口進入越南境內,一路縱深180多公裡,經歷槍炮與鮮血洗禮,又順利回到了雲南境內。
張春和說,這場戰爭鍛造了自己的精神與品質,也讓他發覺了戰爭的殘酷與藝術的溫暖。於是,他下定決心不做軍事上去發展,要在藝術上不斷追求。自衛還擊戰結束,部隊準備將張春和送到南京政治學院學習,他高興了一晚,第二天就拒絕了,他說藝術類院校可以,但學軍事堅決不去!
1985年遇上「百萬大裁軍」,部隊官兵還能報考地方藝術院校,張春和就在此時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
「我要在中國美術館搞畢業展」
來到民大美院,這算是張春和第一次進入專業院校學習美術。
「我就像一塊幹透了的海綿,被投入藝術的海洋,豁出老勁去拼命吮吸,什麼都畫,各種流派都有所涉獵,這也為我踏踏實實走上這條路奠定了基礎,要不然永遠都是業餘,不會走那麼遠。」
張春和努力學畫,立志要在中國美術館辦一場個人畢業展,這是個瘋狂的想法,老師們也都不相信張春和能夠完成。那個時候的張春和精力十足,軍旅生涯塑造了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為了實現目標,張春和假期也不離開學校,獨自一人守著空空的宿舍拼命創作。
「那個時候,中國剛剛對外開放,各種意識形態、藝術形式一股腦湧進來,我就像一片樹葉在文化浪潮裡飄來飄去,最後明白了自己要回歸,回歸到自己民族的土壤上。」於是,張春和開始四處收集東巴文化資料,晚上點一炷香,伴著東巴音樂與各路聖靈在宿舍「共舞」。
畢業那天,張春和向同學們自信地宣布:「同學們,你們要回到各地去了,但我希望你們留下來,因為我要在中國美術館舉行個人畫展了。」
當然,獨自一人無法籌辦一場耗資數十萬的畫展。張春和通過曾經部隊的領導,認識了時任雲南省省長和志強,並說明了自己辦畫展的想法,立即得到了大力支持。和志強不僅為畫展題字,還向雲南省文化廳申請了資金支持。
1987年畢業時,張春和帶著大學期間創作的八十多幅畫作,順利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第一次個展。
▲ 右一為張春和
「展覽那天,我特意穿上了軍裝,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軍人。」張春和這個有心之舉,卻為他下一步的人生道路埋下了伏筆。
當時正在籌建的中國空軍博物館首先伸出了橄欖枝,然而來到還是片荒地的工作地點一看,張春和大失所望。「我要走的是繪畫這條路,他們認為只要能留在北京,我會無比樂意,但可不是這樣,我要在這裡畫二十年圖紙,我還能畫畫嗎?」
拒絕了空軍博物館的邀請,張春和又拿上自己的作品跑去了八一電影製片廠。「當時門衛還不準我進去,長頭髮穿個軍裝,一看就像個塔利班,直到我拿出軍官證,才將信將疑放我進去。」
張春和直闖八一廠故事片部,敲開了當時故事片部副主任倪少華的辦公室門。倪少華上下打量這個自稱軍人畫家的年輕人,耐心聽完他用一口納普唾沫橫飛的自我介紹,又認真看了他的畫作之後,電影美術出生的倪少華心中有了底。
當時八一廠開拍的史詩巨片《大決戰:遼瀋戰役》正好缺少有過戰場體驗的能畫畫的美術人員,於是,倪少華當即給幹部處打電話聯繫協調,張春和就這樣進了《大決戰.遼瀋戰役》攝製組,以「借調」的名義進了八一廠。
▲ 參與大決戰拍攝
因為一個錯誤見到鄧小平
因在拍攝《大決戰:遼瀋戰役》時榮立三等功,張春和得以正式調入八一電影製片廠。
「沒搞過的人覺得拍電影很好玩,覺得電影美術只是畫個畫,其實真的進入劇組後,整個成了『美術工人』。」為了讓圖紙上的設計變為現實,張春和需要統籌道具、服裝、置景等多個部門,確定所有設計符合導演要求,也符合歷史事實。「道具,你得看是不是那個年代,比如一個電話機是搖把還是按鍵的。服裝,你不能把八路軍穿成新四軍,那就是政治笑話了。人家也不會找道具、服裝,只會找你美術。」
▲ 在部隊電影組工作
在拍攝《大決戰》時,張春和大量的時間是在繪製敵我雙方的作戰布署地圖、敵我態勢圖等,有於疏忽,在繪製攻打錦州戰役的塔山阻擊戰地圖時出現了表錯我軍攻擊部隊番號的錯誤,而這部歷史大片由中央軍委直接送鄧小平主席審查。某天半夜兩點,張春和接到一通電話,叫他趕緊去廠長辦公室。剛進辦公室,領導就一聲大喝:「張春和,你犯錯誤了!」
張春和回憶當時,說自己已經嚇得雙腿發軟,就差跪下去了。原來,鄧小平在審片過程中發現,劇中塔山戰役態勢圖的標錯我軍縱隊番號,於是責令修改。
「我天,這事兒都鬧到鄧小平那裡去了。」張春和至今還有些後怕的樣子,「晚上不敢睡覺了,按照主席指出的問題連夜查找資料,發現主席說的一點沒問題,是自己徹底的標錯了。」
當晚張春和召集美術助理一夜沒有夜重新繪製了地圖,第二天在攝影棚內重補拍了錯誤的片段。完成後,張春和戰戰兢兢地跟著廠長、政委一同帶著片子前往中央軍委重審。
審片現場,鄧小平命令直接從出錯片段開始放映,仔細確定後說:「這就對了嘛!」放映結束,廠長向鄧小平介紹張春和,鄧小平抬眼一看說:「你就是美術哦,昨天那個標錯咯。」「我要不犯錯誤,就沒見過鄧小平啦。」
這段經歷如今說來有趣,對於當時的張春和來說則是一生印象深刻的警鐘,因此在往後的電影生涯裡,他寧可與導演爭執,也不會出現史實錯誤。
▲ 參與拍攝《解放大西北》
偶然擔任《集結號》美術指導
張春和「鬧翻」的導演中,馮小剛算是最出名的一位。二人曾因為電影《集結號》中關於炮兵頭戴的鋼盔的問題而爭執,最終還是對史實還原要求嚴格的張春和用歷史圖片資料說服了馮小剛。
《集結號》籌備期間,導演馮小剛始終對當時電影美術不夠滿意,於是向八一廠請求借一位老美術參與製作。於是,憑藉多年參與戰爭片製作的經驗。張春和得以半道加入《集結號》劇組。「說句實話,電影美也各有各的長處,我們可能在很多方面是不如人家,但是在拍戰爭片這方面,還是比別人有一些經驗的。」看過劇本,張春和腦海中很快就有了對場景的構思,花一個月時間就交出了美術案頭設計圖紙,絲毫不耽誤拍攝進程。
▲ 張春和擔任美術指導與馮小剛合作《集結號》
影片開頭巷戰的街道,場景其實完全是在一塊平地上搭建而來,當時東北天寒地凍難以砌牆,攝製組就在現場架起二、三十口大鍋燒水,用來製作場景,現場就像火熱的工地,置景師劉金勇一著急上火就流鼻血,到場置快搭建完成可能流了一盆子鼻血,大家在為不影響拍攝而拼命,自已從那時就開始高血壓,常常頭昏腦脹,大家的小命都差點丟在那兒了。」正是有一批與張春和一樣精益求精的電影人,《集結號》在2006年上映後廣受好評,業內外也開始認識了納西族美術指導張春和。「自己一輩子畫那麼多畫,沒有幾個人了解你,作為一個《集結號》的美術指導,多少人都知道了納西人張春和。」
▲ 右一為張春和
畫家張春和在從事幾十年的電影工作後感受到,影視的影響力十分巨大,於是,他決定要用多年工作的積累為家鄉麗江宣傳助力。近些年上映的《雲上石頭城》正是由張春和指導的一部關於麗江人文風景的院線影片,在國內外獲得了十一個獎項。
▲ 指導《雲上石頭城》
當然,精力旺盛的張春和並不滿足於這一部電影,他說:「我想在自己走不動之前,起碼留下以麗江為題材的十部電影。」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已經寫了十多部電影劇本,而以紅軍長徵過麗江為題材的電影《紅麥》已經拍攝完畢,將在明年正式上映。